話說彭樂被宇文泰陣前一番話語打動,當下收了金帶,率軍緩緩而退。
處於前鋒的彭樂軍既退,在其所部身後觀望的劉豐、薛孤延二軍自然不願取代他的位置,與困獸猶鬥的西魏軍繼續死拚,也隨即撤軍。
出戰的東魏軍三部相繼地與西魏軍脫離接觸,他們默契地劃分出各自的區域,一邊清掃戰場,點檢首級俘獲,一邊緩緩退回開戰前的出發地點。
此時已是日影西沉,陽光已經從強烈而清澈,變得略微暗淡,似乎摻入了一層淡淡的透明的金色。也原本一片亮白刺眼的天空,此刻也仿佛如洗般湛藍。因千軍萬馬馳騁而從山穀中升騰而起的道道煙塵,也漸漸變得靜止,好似被一雙無形的巧手糅合在了一起,如同一幅巨大的淡黃色輕紗織就的帷幕,靜靜地懸掛在山穀的上空。並正以極緩慢地速度,漸漸隱沒。
夕陽從西方斜斜地照入山穀,照射正在列隊東退的東魏軍身上。士卒們赭黃色的旗幟衣甲,在澄亮的陽光下金光浮動,仿佛翻滾漫卷的海浪一般。東魏軍一路緩緩推去,如同是在一波一波的浪花中水位悄然消退的潮水。潮水過處,露出滿地亂石密布一般的陣亡將士的屍體。
適才還殺聲震天的戰場此刻突地安靜了下來,偶爾隻有一聲長長戰馬的哀鳴,打破沉穆的寂靜。隨著人馬從戰場逐漸退出,越來越多的暗紅色顯現在大地上,最後整個大地似乎都被濃烈的血色所覆蓋。
在中軍觀戰的高歡見出戰的東魏軍先後退回,卻不見有生擒或陣斬敵酋宇文泰的捷報,不禁心中疑惑。但前軍既回,西魏軍也已經乘勢退入山口,繼續督軍再戰已無意義,當下傳令全軍,結束戰鬥,退回駐地。
高歡回到中軍大帳內坐定,即遣人去尋彭樂,喚他速來麵見。不多時,就聽傳報彭樂已至,高歡急命傳進。
隻見彭樂大咧咧地跨步進來帳內,於高歡座前躬身行禮,
“職下彭樂,參見大丞相!”
高歡戎裝未解,在大帳正中案後端坐挺直。他見彭樂進來行禮,當下伸右手作勢虛扶一把,和顏道,
“免禮,汝今日力戰辛苦,起來說話吧。”
彭樂再禮稱謝而起。
隻聽高歡在上緩聲道,
“孤命你賈勇窮追,務擒元凶。但見爾等相繼收兵,卻不知可曾擒得那宇文黑獺?”
彭樂喜滋滋地將手中宇文泰的金帶呈上,奏道,
“黑獺漏刃,已喪膽矣!職下親獲其所服金帶在此,特以複命。”
高歡接過金帶,反複看了幾眼,心中疑雲更盛,隨即語帶冷意
問彭樂道,
“若黑獺既已漏刃而遁,汝卻又緣何得獲其近身所服?莫道爾以他人之物詐獻,欺瞞於孤?”
彭樂見高歡不相信自己的稟報,反而質疑他所獻宇文泰金帶的真實性,急道,
“祈大丞相明鑒,職下絕無欺瞞呐!此物確為宇文黑獺所服,職下與他陣前麵晤,親見其自手解之,複傳於我!”
高歡聞言,麵色驟變,眼中寒光大盛,隻聽他厲聲詰問道,
“汝適才方言黑獺漏刃喪膽,如今卻又言與其陣前麵晤,彼自解此帶與汝。汝究竟是如何得獲此物?黑獺竟又是如何遁逸漏網的?還不與孤一一如實道來!”
彭樂不防被高歡三言兩語就問出破綻,一時不禁語塞。他此刻已經全無了方才進帳時的興奮勁,一時漲紅了麵皮,低頭口中不住支吾道,
“這個麽…,此物實是…,職下不曾…”
隻聽“啪…”一聲,高歡將手中金帶摔在麵前案上,怒吼道,
“汝好大膽!行如此之事,卻還敢欺瞞於孤!須知陣前眾目睽睽,豈能人人守口如瓶?但軍法重賞之下,事無巨細,焉有不明!何道憑汝一言,竟可瞞天過海乎!?”
彭樂見無法隱瞞,隻得將如何得到金帶,又如何放走宇文泰的經過原原本本敘述了一邊,最後道,
“…事即如此,然實不為此語放之。”
彭樂語畢,偷偷瞟了一眼上座的高歡。卻見高歡麵上似乎籠罩上了一層青氣,冷得幾乎要滴出水來。而他一雙虎目發紅,可以看到內中怒火熊熊,仿佛沸騰的岩漿一般即將噴射出火焰。
彭樂看得心底一寒,忙俯首行禮,不敢再出一聲。他此時也意識到今日自己私放宇文泰的舉動闖了大禍,引得高歡動了真怒,心中頓時如同有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起來。
中軍大帳中隨侍眾將見高歡已是怒不可遏,不由人人暗自凜然,當下皆屏息肅立。寬闊高大的帳內突然陷入一片死寂,如同是畫麵定格一般,無人稍動。
此時隔著厚重的帳幔,可以聽到大帳外東魏軍正在陸續歸營。到處是人喊馬嘶,還不時夾雜著勝利的歡笑隱約傳來。而一幕之隔,大帳中卻是氣氛分外壓抑。眾人除高歡外,皆垂首而立。帳內寂然無聲,隻聞聽高歡強自按捺的粗重呼吸聲,在空中起伏。這呼吸聲越來越急促沉重,似乎散發出令人窒息般的壓力。
彭樂心中正在忐忑不安,卻聽“嘩啦”一聲,高歡突然一腳踢翻了麵前的幾案,已縱身躍起。帳中眾將見狀,頓時將頭更加低了幾分,莫敢仰視。
隻見高歡一個健步跨到彭樂身前,重重一拳已經捶到彭樂臉上。
“豎子爾何敢!”
高歡如同一隻發狂了的猛獸一般大聲咆哮道。
彭樂絕世勇將,高歡這一拳打得雖重,但對他而言,也不過當風吹過一般。但他見高歡怒極,不由心中暗自生怯,當下就勢向後踉蹌兩步,還用手捂住麵上被打的部位,裝作一副被打得不輕的樣子。
高歡見他如此作態,心中更加惱怒。高歡才要揮拳再打時,卻發現彭樂身形高大,自己站在他麵前幾乎要矮一個頭。高歡氣得攢拳頓足,向彭樂怒吼道,
“跪下!”
彭樂忙不迭雙膝跪倒,以手扶地,不敢抬頭。高歡上前一掌打掉彭樂的頭盔,然後抓住他頭頂的發髻,用力將他的頭往地麵狠撞,“砰砰”做聲。彭樂乃東魏軍中第一猛將,此刻在盛怒的高歡麵前竟如一隻小狗一般,絲毫不敢反抗,任由高歡推著自己的後腦麵朝地麵狠狠撞。一連幾下下來,彭樂的額頭鼻尖被撞得發青,滿麵灰土,模樣十分狼狽。
高歡連撞了幾下,用手掌拍著彭樂的頭頂怒斥道,
“爾素恃勇驕狂,目無綱紀。昔日沙苑之戰,汝輕敵冒進,為敵所創,隻身逃還,致我軍不利,無功而還。今日竟又於陣前受收敵饋,私縱元凶。膽大妄行,駭人聽聞!爾張狂如此,莫道我手中刀真斬不得汝首邪?”
高歡說罷,舍了彭樂轉身回到座前,伸手抓過座旁描金漆架上放置的寶刀。
隻聽“倉啷”一聲,高歡已抽刀在手。隻見白刃如芒,冷光流溢,整個帳內的氣息似乎頓時一寒。
高歡大步回到彭樂身旁,怒目圓睜,咬牙切齒地將手中明晃晃的寶刀舉到彭樂頸後,眼看就要斬下。
帳中眾將一時大驚。高歡向來待下寬厚,特別是勳舊部屬,每多維護。今日鬧得竟要在帳中親手誅殺大將,這種事以前還從未發生過,顯然高歡是被氣得不輕。
眾將一時紛紛跪倒,
“大王息怒…”
“事不至此啊,大王…”
“請大王暫收雷霆,從長計議…”
“求大王三思啊…”
……
帳中一時求情之聲四起,亂烘烘響成一片。
高歡滿麵怒容,牙關咬得咯吱做聲,手中刀緩緩揚起,卻在眾人的求情聲中又緩緩落下。然後又心有不甘似的再度揚起,然而猶豫一番又緩緩落下。寶刀起起落落,如是三次。
眾將都提心吊膽地盯著怒氣勃發的高歡手中那柄寒光四射的寶刀,在彭樂頭頂幾度舉起又放下。而彭樂暗自裏渾身肌肉都緊張得繃了起來,堅硬得如同石頭一般。但他卻不敢稍動,隻是用眼角的餘光偷偷地瞟著高歡的舉動。
高歡手中的刀舉了半天,終究還是沒有砍下去。他最後恨恨地一跺腳,口中
“嘿…”一聲,然後將手中刀重重地扔到了地上。
求情的眾將提在半空的心總算是落了地。早有一個機靈的侍衛上前撿起寶刀歸於鞘中,複置於漆架上。眾人一時皆紛紛禮拜,七嘴八舌地恭維道,
“多謝大王寬宏…”
“大王誠聖人之心,仁恕愛士…”
“餘等唯效死力,以報大王…”
……
此時彭樂也暗自長噓了一口氣,明白今日算是度過了難關,至少性命無憂。他忙膝行幾步來到高歡麵前,大禮伏拜,
“職下知錯了!請大王發令,再撥五千騎兵與我,職下這便重追殘敵,誓將那宇文黑獺擒來!”
高歡氣得一腳揣在他身上,
“爾何放而複言捉邪?”
彭樂頓時麵上一陣青白,口中訥訥,無言以對。高歡轉身回座,麵上尤自怒意不息。彭樂跪在下麵,頭不敢抬,卻不知高歡最終將如何處置自己,心中不免有有些忐忑起來。
隻見高歡以手撫髯,略一沉吟,隨即冷目對彭樂恨道,
“汝既貪戀財帛,罔顧國法,今日便讓爾好生消受一番!”
高歡轉首冷聲對左右肅立的侍衛道,
“來人,取三千匹絹帛來…”
高歡再用手指一點跪在案前的彭樂,
“…與我悉數壓在這廝身上!”
“遵命!”
……
過不多時,侍衛們已經將三千匹絹帛運來大帳,然後一起動手,將縑帛左一匹右一匹地向彭樂身上壓去。彭樂跪在那裏一動不敢動,隻是雙手拄地,俯首弓背,仿佛一隻蹲坐土中的蟾蜍一般,任由縑帛壓在背上。
三千匹絹帛碼完,宛如一座小山也似,將大帳填得滿滿。山尖高高聳起,各色的絹帛錦繡斑斕,溢彩流光。而彭樂則完全被壓在了絹帛下麵,不見了蹤跡。
帳內眾官都對高歡這種奇特的懲罰方式感到納罕,但此刻高歡正在氣頭上,卻是誰也不敢再出言進諫。其中有人不免擔心,三千匹絹帛,分量可不輕,會不會把彭樂給壓死了?
高歡在座上麵如嚴霜,撫髯冷眼看著侍衛們將絹帛一一堆完。過了半響,方聽見高歡冷冷開口高聲道,
“出來吧,些許絹帛,料也奈何你不得。”
高歡話音既落,隻見絹帛堆積的小山微微抖動了幾下,堆放在山尖上的絹帛紛紛滑落。接著抖動越來越大,如同是在經曆一場強烈地震一般,頃刻間絹帛的小山分崩離析,最後露出下麵被埋的彭樂。彭樂此刻跪在滿地的五彩絹帛中,麵上一副訕訕的假笑,顯然分毫未損。
見他如此,高歡麵無殊動,隻緩緩道,
“汝今日雖私縱元凶,罪在難赦。然你力戰陷陣,虜西賊王公將佐數十,亦為大功。今過既已受罰,功不可不賞,這些絹帛就算是給你今日功勞的酬賞。”
帳內眾官一時嘩然,這個反轉實在太突然了,前一刻大家還在為彭樂的免死求情,不想最終彭樂不僅無事反又得如此重賞。三千匹絹帛,就算是在富庶的東魏,也絕對是一筆巨大的財富!
彭樂聞聽,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麽,這些絹帛,都賞給我了!?”
高歡肅容冷聲道,
“孤向是處事以公,賞罰分明,過必懲,功必賞。但有殊功於國,朝廷豈能無酬國士?然汝若日後再敢膽大妄為,行不法之事,孤亦絕不輕饒!”
彭樂大喜過望,當下連連禮拜,
“多謝大王厚賞,職下日後唯大王之命是從,絕無輕忽!”
高歡麵沉如水,手撫長髯,微微頷首,
“且收了絹帛去吧。”
彭樂再拜幾拜,歡天喜地地取了絹帛去了。
待大帳重新收拾齊整,高歡命眾將清點戰果,大賞諸軍。高歡又命丞相從事中郎張纂即刻押解所俘獲的西賊王公貴戚等重要戰俘去河陽,轉送鄴都報捷。高歡又命整理宴饗,入夜與眾將同慶今日得獲一場意義非常的大勝。
處置諸事完畢,眾官相繼告退,高歡緊張了一整天的神經此刻也終於鬆弛下來。這時,相府功曹參軍陳元康上前稟道,
“日前營中一軍士盜殺驢
,軍令應死。大王弗殺,命拘以待還並州決之。今日大戰,其人乘亂而逸,竟不知所終。”
陳元康字長猷,廣宗人,生性柔和謹慎,通解世事。高歡權臣秉國,軍務泛廣,陳元康內掌機密,承受旨意,甚濟速用,深為高歡依重。高歡曾經對世子高澄發怒,當場對其拳腳相加,極口罵之。高澄出來後告訴陳元康,陳元康進諫高歡道,
“王教訓世子,自有禮法,儀刑式瞻,豈宜至是。”
言詞懇切,至於流涕。高歡從此為之戒忿。日後高歡若盛怒中忍不住又打了高澄,則告誡道,
“勿使元康知之。”
可見高歡對陳元康的敬憚。
高歡今日未明起身,指揮了一場規模空前的決戰,勞累竟日。剛才又因彭樂而起了一場雷霆之怒,還動了手腳。大戰之後諸般處置,無不殫精竭慮。時至此刻,已是感覺異常疲勞。他聽完陳元康稟報,卻也隻當一件小事而未放在心上,隨意道,
“哦,許是畏罪逃回並州去了。且待此戰過後,再行緝捕吧。”
“遵命!”
陳元康本似還有話說,但他見高歡已麵露倦意,猶豫片刻,還是行禮告退。
卻是高歡見陳元康欲言又止,和顏問道,
“長猷還有何事?但言不妨。”
陳元康躊躇一番,還是稟道,
“今日彭樂罔顧大義,貪收賄貨,竟私縱敵酋,誤國深矣!倘念其功,不致梟首,亦當薄懲,以戒其餘。今未加懲處,反得厚賞,誠恐日後群起仿效,則國法無存矣。”
高歡在心底暗自長歎一聲,但還是點頭溫言道,
“長猷所言,足見公忠體國之心,實深慰吾懷。然彭樂隨我起義山東,又於韓陵陷陣克敵,屢有功勞,一旦貿然處置,則一眾勳貴舊屬,難以自安。況西賊未滅,強寇尚在,如今自折猛將,親痛仇快,豈不正遂了黑獺之意?”
高歡右手作拳,按在大腿上,左手拊髯,雙目精光四射,他略一停頓又道,
“彭樂今日雖有妄行,然畢竟大破西賊,虜其王公貴官,勳冠諸軍,如若不賞,何以服眾?如今大戰未息,元凶猶未授首,豈不聞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黑獺雖今日鼠竄,隻要我軍上下一心,將士效命,又何慮不能落網?若明日再戰,吾料必就縛於陣前!”
陳元康深施一禮道,
“大王識人善任,深謀遠見,元康萬不及也!”
高歡冷然又道,
“不過彭樂為人反複,心腹難得,日後倒是不可不防。”
陳元康肅容行禮稱諾,然後告辭離帳。高歡望著他的背影出帳,方才的霸氣四溢的梟雄之相緩緩收斂,卻是露出幾分疲態和落寞……
入夜之後,高歡在中軍大帳擺下宴饗,遍邀諸將僚屬等同慶勝利。全體東魏軍將士也都各有賞賜酒食。整個邙山中東魏軍駐地,一時燭火映天,歡聲雷動。
高歡大帳中的宴饗更是觥籌交錯,氣氛熱烈。東魏軍諸將皆認為西賊遭此大敗,形勢更為窘迫,覆亡在即。一時不由人人開懷暢飲,更頻頻向高歡敬酒。高歡滿麵笑意,與諸人同樂,然三爵之後,便駐杯不飲。
眾人見狀,紛紛見機告退。高歡乘勢對眾人道,
“今日雖勝,然未竟全功。明日再戰,誓掃蕩巢穴,盡滅殘敵。介時孤再與諸公敘功酬賞,舉酌痛飲!”
眾人一時群情振奮,齊齊拱手,高聲應諾。
……
宴饗散後,高歡已是倦意難敵。他吩咐部將下去安排防衛,小心戒備,自己略一洗漱,也就隨即入寢。高歡頭一落枕,似乎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在夢中,他似乎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他似乎覺得自己仿佛正和隨從侍衛們一道圍獵。
蒼山莽莽,綠水泱泱。
高歡催促著戰馬輕快地掠過如綠毯覆蓋一般的原野,他身邊一眾親信都督、庫直親衛們,如同飛張的羽翼一般飛騎護衛在兩側。一彪人馬旌旗獵獵,鐵騎如流,自由自在地在曠野上往來馳騁。大群的飛禽走獸在他們麵前驚慌奔逃,高歡和手下們一邊飛馳,一邊在馬上挽弓,不斷將獵物們一一射中。
高歡更是箭無虛發,無比暢快。但是似乎跟隨在他身邊的人越來越少了,最後竟然隻剩他一人還在盡情地奔跑追逐。
突然,高歡的麵前出現了一座高山。高歡不及多想,便已經快馬衝進了山裏。
山勢高峻,林木豐盛。麵前的道路也不知不覺地消失了,高歡似乎迷失在幽深的山穀中。就在他感到有些茫然的時候,突然一陣虎嘯傳來,震駭山林。高歡急看時,卻見一隻碩大的斑斕猛虎猛然從林中跳出,向自己撲來。
高歡忙一手舉弓,對準了正在咆哮撲來的猛虎,另一手伸向箭袋取箭。但不想一摸之下,箭袋竟是空的!定是方才圍獵中一時興奮,將箭都射完了。
眼看猛虎越撲越近,除了手中空弓,別無武器的高歡隻得撥馬而逃。
高歡將身體低伏在馬背上,不住地向馬臀上加鞭,戰馬象一陣風一般狂奔起來。但是無論高歡怎樣拚命奔逃,身後猛虎的咆哮聲卻似越來越近,最後仿佛就要撲上身來,高歡不禁驚得渾身出了一陣冷汗……
“大王醒來…,大王醒來…”
高歡突然覺得有人在耳邊不斷地急促呼喚著自己,不僅如此,那人還抓住自己的胳膊不住搖晃著。
高歡驟然從夢中驚醒!
高歡猛地睜開眼睛,卻見近身隨侍的蒼頭(奴隸)馮文洛一邊晃著自己的胳膊,一邊急切地呼喚著。馮文洛見高歡醒來,抑製不住滿麵驚慌地急聲叫道,
“大王,大事不好了!西賊突然大至,已破營矣!”
“什麽!…”
高歡剛剛從惡夢中驚醒,恍惚了片刻,方才清醒過來。這時他方才聽見帳外一片驚天動地一般的喧囂聲。高歡猛地從榻上彈了起來,他伸腳蹬上放置在榻邊的青絲綬履,一邊一疊聲厲聲喝問道,
“怎麽回事!值夜軍將何在?如何便叫西賊攻進營來?環衛諸營如何沒有警訊?…”
馮文洛一邊服侍高歡穿衣,一邊道,
“小人也不知,隻知好端端的,突然西賊就攻進來了…”
此時,一群帳內親信都督湧進帳來,為首的武衛將軍段韶不及行禮,急急道,
“大王,西賊突至,軍士們猝不及防,難以抵擋。如今賊兵勢已近中軍,情勢已急,請大王速走!”
還未等高歡下令。眾人不由分說,由段韶和馮文洛左右攙了高歡,其餘親信都督捧了大帳內印璽令箭文牘等緊要之物,一起擁了高歡出帳來。
“牽馬!…牽馬!…快去牽大王的馬來!”
親信都督們一邊一窩蜂一般湧向帳外,一邊大呼小叫。高歡身不由己,跌跌撞撞被眾人擁出帳來。
此刻天色微明,東方的天際已經出現了一抹橙黃,深邃的天空也已經呈現出純淨的灰藍色。在清朗依稀的晨曦中,原本安靜規整的高歡中軍大營此時卻是如同一鍋沸水一般紛亂。
隻見大批黑衣黑甲的西魏軍士卒,人人手握一把明晃晃的五尺長刀,四麵而入,在軍營中大肆砍殺。更有不少西魏軍士卒高擎火把,正在把東魏軍的帷帳一個個點燃,高歡大營已是火光衝天!
東魏軍將士大都仿佛剛從睡夢中醒來,許多人都沒有披甲,甚至裸頭跣足地手持武器就衝入營中的西魏軍士卒拚殺。雖說護衛高歡中軍的都是東魏軍中最精銳的將士,但他們在睡夢中遭到突襲,倉促應戰,不可避免地處在了下風。東魏軍一片混亂,將不知兵,兵不知將,隻能憑借個人的英勇殊死抵抗。
而西魏軍顯然有備而來,他們手持利於近戰的長刀,如黑色的洪水一般從四麵八方湧來。西魏軍戰士齊頭並進,手中長刀上下翻飛,仿佛浪尖上回旋的白色浪花,將對麵似乎還有些發懵的東魏軍一片片砍倒。黑色的浪潮不斷匯集,一起往高歡所在的中軍湧來,竟勢不可擋。
高歡一時驚得手足冰涼。這時,已有人牽了他們的戰馬過來。高歡接過馬韁,才要踏鐙上馬,突然四周一片驚呼,
“大王小心!”
早有人撲到他身後,將他的身體死死擋住。隻聽“簌簌”一陣亂響,卻是一陣箭雨襲來。高歡周圍人群頓時發出幾聲悶哼,顯然已經有人中箭。高歡隻覺撲在自己背上那人身體猛地一顫,一聲痛苦的聲音在咽喉中低低地打了個滾,卻正是馮文洛。
還不等高歡回身查看,高歡的戰馬突然悲鳴一聲,不住狂跳踴躍,然後慢慢仆地。高歡忙鬆手看時,那馬脖頸上卻已中了一箭。
這時,周圍親信都督當中早有一人滾鞍下馬,將馬韁繩遞到他手中道,
“大王且用此馬,速走!”
高歡看時,卻是赫連陽順。高歡還未及答話,赫連陽順已將馬韁硬塞在高歡手中,然後後退一步,向高歡叉手行了一禮。
“汝…”
還未等高歡出言,
赫連陽順已經拔出佩刀,迎著滾滾而來的西魏軍狂奔而去。
高歡眼望赫連陽順的身影,鼻腔一陣發酸…
“大王,速走!速走嗬!”
身後馮文洛聲音焦急中透著虛弱。高歡將心一橫,緊拉韁繩,踩鐙上馬。也許是過於緊張,他頭一次竟未能登上馬去。還是馮文洛在後死命推了高歡一把,高歡最終才翻身上馬。
隨即高歡在少數親信都督的護衛下,策馬往營外狂奔而去。此時營中火光四起,殺聲連天,一行人在營中一路左右閃避,倉皇奪路而逃。營中東西魏雙方士卒都在四處拚死戰鬥,高歡等人策馬高速奔逃的行跡十分顯眼。西魏軍頓時四下高呼,
“不要走了賀六渾!”
高歡等哪敢停留,隻顧亡命而逃。高歡一行人好容易衝出大營,卻發現周圍環衛的數個東魏軍營盤個個烽煙四起,全都陷入了混戰。高歡隻得飛馬往北,去投山後駐紮的東魏軍。
沒想還未走遠,身後突然赫然一聲巨響,一彪軍馬也從大營中衝出,直追高歡一行而來。
這時高歡身邊親信都督尉興敬飛馳中取弓在手,對高歡大聲道,
“大王去矣,興敬腰邊百箭,足殺百人,願為大王斷後!”
高歡望著尉興敬道,
“若此番事濟,當以汝為懷州刺史。若死,則用爾子。”
尉興敬慨然道,
“吾兒尚小,願用吾兄!”
高歡對著他重重地點了一下頭。尉興敬呼嘯一聲,撥馬回頭,張弓搭箭,迎上追兵。高歡身後一時殺聲四起……
然而高歡再奔一段,卻突然聽見聲後一陣急促馬蹄聲傳來。隻見十數騎已經緊緊追了上來,當先一人獅髯虎目,威猛無疇,於馬上揚槊前指,聲如霹靂,
“賀六渾,賀拔破胡今日必殺汝也!”
……
多謝鼓勵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