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香滿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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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朝風雲 第三十一章 安寧堡 (二)

(2013-12-10 16:41:41) 下一個
 
裴萱的心裏充滿了矛盾。
她本是生於士族高門的天之嬌女 ,可現在卻是家破人亡,從天上跌落凡塵。這一切都拜眼前這個人所賜。
裴萱正是金城郡守李乾的獨養女兒,她本名李萱,裴是她的母姓。她的母親出身赫赫有名的河東聞喜裴氏,也是當世除五門七望外第一等的士族高門。 裴萱自幼聰慧過人,大凡書隻要讀過一遍,便過目成誦。父親李乾是經學大家,對這個聰穎的女兒格外疼愛,在學問上更是悉心教導。裴萱年方及笄便已得李乾真傳,不僅精通經義,而且博覽群書,才女之名遠播。李乾時常感歎,“唯恨汝不為男兒身爾。”
裴萱姿容絕世,才學過人,又出身當世頂級門閥,不免有些心高氣傲。父母給她說了幾門親,都是門第相當的年輕俊彥,裴萱卻嫌他們才學淺陋,不肯低就。這一來二去,她都快十八歲了還沒有出嫁,在那個時代已經是名副其實的“大齡剩女”了。李乾夫婦又急又愁,但又心疼女兒,也是無可奈何。         
然而這一切,在那個夜晚永遠地被改變了。
李辰入城的那晚,裴萱在睡夢中被喚醒。母親滿麵驚慌地告訴她,賊人已經攻破金城,如今正在圍攻郡守府。母親給她換上下人的衣服,塗黑了麵目,將她混在一群婢女下人當中。裴萱也曾聞聽流賊破城以後,高門大戶往往被屠滅滿門,女眷遭到淩辱的傳聞。在那一刻,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惶恐和無助,也意識到學識和門第的局限。
萬幸的是,這夥流賊破門而入以後,雖然凶橫無比,並大肆搶掠,卻沒有來騷擾女眷。而是將他們關了起來。 後來,李乾也被放了回來,卻見他麵如死灰,枯坐無語。到夜深人靜之時,李乾將夫人和女兒喚至座前,
“我因一時貪念,受人蒙蔽,方召此大禍。於今滿城生靈塗炭,皆因我一人之過。實是上愧君恩,下負黎庶。今唯有以死報之。”
夫人和裴萱聞言大哭,皆伏拜於地,苦苦相求。李乾歎道,
“枉我自詡受聖人教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卻不想見利而忘義 ,千裏之堤,潰於蟻穴,寧不悲乎!於今唯有一死,以全我忠義之名。”      
李乾望著已哭成淚人的妻女,隻覺肝腸寸斷。他對夫人道,
“鄉下尚有薄田數十頃,當是衣食無憂,你今後便隱居村舍,與世無爭,渡此餘生罷。   ”     夫人聞言傷心得幾乎昏厥過去。
李乾又充滿憐惜地對女兒道,
“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今後你再勿要好高騖遠,也不要求什麽門第學識,就找一老成本分之人嫁了,平安渡日罷。”
裴萱大哭道,“父親若是去了,女兒亦不獨活!”
李乾有生以來第一次對女兒厲聲嗬斥道,
“胡說,你年紀輕輕,妄談什麽生死?為父這是義之所在,不得不舍生就義,你卻緣何若此?平日教你的聖賢書都白念了麽?”
稍停,他放緩語氣,輕聲道,
“好好活下去,照顧好你母親。”
李乾與家人作別後,沐浴更衣,竟從容自縊。
這一幕是裴萱心中永遠的傷痛。

父親的橫死,讓從來不知憂愁為何物的裴萱急速地成熟了起來。在聽說賊首張榜招賢,重金招攬士子和讀書識字之人的事後,裴萱靜坐半日無言。之後,下定決心的裴萱向母親辭別,並對大驚失色的母親道,

“父親無子,同門的叔叔伯伯們現在隻怕個個恨不能將咱們大房連皮帶骨吞掉,誰人還能將替父親報仇的事放在心上?如今這賊子勢大,朝廷正值多事之秋,恐難旦夕滅之。若是這賊首順勢上表歸附,朝廷勢必允之。倘使若此,則父親之仇報無日矣。今聞那賊人張榜聚賢,女兒願效前朝烈女,毛遂自薦,若能得近其身,當尋機刺之,以報父仇,全我孝道。”

說罷,便對母親大禮拜別,昂首出門去了,隻餘下裴夫人悲慟欲絕。
果其不然,她改用母姓,自稱裴萱應榜之後,求賢若渴的李辰立刻被她的才學所折服,當即延聘她為記室,然後她又隨著李辰來到了桃花塢。
裴萱雖然聰明絕頂,又學識過人,但畢竟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少女,她將事情想得簡單了。她原以為,隻要自己在那賊首前一亮相,那賊首必為自己的絕世容顏所惑,說不得就會與自己親近,到那時,便是舍了自己性命清白,也要手刃了仇人,替父報仇。可是那個年輕的賊首初見自己時,確乎似為自己的容貌所攝,但他很快就警醒了過來,此後再也沒有一絲一毫輕浮的舉動。反倒好像是真的賞識自己的滿腹才華。
在到桃花塢之前,裴萱滿心就是替父報仇的念頭,她一麵要虛與委蛇,想盡辦法討李辰的歡心,以便可以有機會接近自己的仇人,另一方麵有時她又無法抑製自己對殺父仇人發自內心的仇恨。可憐她隻是個長在豪門深閨的十幾歲的小姑娘,沒有太多的人生閱曆和社會經驗,這使得她舉止有時很是矛盾。
到了桃花塢之後,李辰始終對裴萱禮遇有加,也非常信任,華部大小事物從不瞞著她。好像真是當她一個賢才來用了,而她的絕世容顏則似乎被他完全忽略。有意無意地,李辰從來不和她獨處一室,裴萱對此真不知該慶幸自己的幸運還是不幸了。
對裴萱最大的衝擊,來自於她在桃花塢的所見所聞。裴萱雖然自幼飽讀詩書,卻很少與人打交道,更不要提和自己身份相差萬裏的庶民。她好像隻生活在自己文字和書本組成的世界裏,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精靈。裴萱以前從沒有聽說過華部這個名字,但到了華部以後,這裏的生活卻給她一種完全不同的體驗。不要說那令她歎為觀止的巨大水車,在水流的推動下,似有神力,運轉如飛。此物不見於任何記載,也超越了她的認知。可這讓她讚歎不已的水車,竟是那個人發明的。
更令她感到驚異的,是華部之內“眾生平等,無有高下貴賤”。整個華部不但沒有士族、庶族之分,也沒有高高在上的官吏貴族,人人平等。連貴為一部之首的李辰,身邊居然連一個侍候的人都沒有,最多是那個喜歡和自己作對的小姑娘來幫忙料理一下,這還是因為和李辰有救命之恩,師徒之誼。甚至她還聽說李辰這個華部都督居然還是眾人推舉出來的。出生在士族高門的裴萱實在無法理解這一切。“難道這就是先賢所言的大同之世麽?”她在心中暗暗思忖道。
華部的平等觀念滲透在每一處細小的地方,即使在軍中也不例外。有一次,裴萱偶然發現華部義勇們在吃飯時居然不論官爵,人人排隊。她甚至看到李辰手拿一隻粗陶碗,排在一大群士卒軍將當中,鎮定自若地等候著。當輪到李辰,見他伸過碗,接過廚子大勺舀過的飯食,然後便隨便找個地方坐下,開始毫無形象地甩開腮幫子大嚼。裴萱驚訝地幾乎驚呼出聲。但是更令她驚訝的是,李辰並沒有因此而威信受損,反而在華部隻要提到都督李郎君,人人肅然起敬,義勇們更是人人有效死之心。就是那個受雇來照顧自己起居的尉氏,都是沒事就來一句“李郎君真是活菩薩”。
裴萱也逐漸探聽到了華部攻打金城郡的真相。這個結果讓她覺得有點難以接受,但裴萱畢竟是聰明人,很快就將其中的關節推斷清楚。自己的父親竟是被同支的叔叔李益坑了,結果枉送了性命。裴萱不由地對二房升起了滔天怒火,可是這一切都已經沒有意義,李益被李辰所殺,並被滅族抄家。隻是她對李辰的仇視暗暗降低了不少。
裴萱開始的時候對李辰殊無好感,隻是想著有一天能有機會殺了他替父親報仇。可和他打得交道越長,越覺得看不透李辰這個人。如果說李辰是士族的話,他身上卻有著士族們所沒有的平衝謙和。無論教養多好的士族,也許可以表現得謙恭有禮,但是他們骨子裏的驕傲和對低等級的門第的輕視是無法掩蓋的。可李辰身上完全沒有這一點,無論和誰打交道,他總是將對方置於平等的地位。他雖貴為華部都督,卻從不仗勢欺人。即使麵對下屬的質疑,他也會耐心地講道理。如果發現是自己錯了,他會毫不猶豫地承認並改正。如果李辰是庶民,他可能比任何一個庶民都更有學識。李辰的學識極為龐雜,可以說天文地理,經史百家無所不包,對天下大事也是了如指掌。他的腦子似乎永遠都充滿著奇思妙想。往往不經意間的一句,竟是獨辟蹊徑,讓大家眼前一亮。
裴萱對李辰的敵意越來越低,她的心情也越來越矛盾。一方麵,裴萱才高氣傲,卻身為女兒身,在這個男權至上的傳統社會裏,這無疑是一種悲劇。這也是李乾感慨“唯恨汝不為男兒身爾”的原因,如果裴萱是個男子,以她的門第學識,高官顯爵當不在話下,甚至出將入相亦未可知。但是那個傳統社會裏,她隻能深鎖香閨,可惜了一身學問。但是李辰卻完全無視禮法,堂而皇之地給裴萱授官,參與政要,引為腹心。更難得的是對她極為尊重,從來和顏悅色,彬彬有禮。在那個女子完全沒有地位的年代,殊為可貴。對此,裴萱常有伯樂相馬之慨,往往會產生一股士為知己者死的衝動。
但是另外一方麵,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李辰是殺父仇人這樣一個事實。雖然父親是自殺,但是如果沒有李辰攻破金城,父親決不會死。盡管這件事上李益要負很大一部分責任,但是李辰仍就是逼死父親的元凶。裴萱永遠也忘不了那晚與父親訣別的情景。這種矛盾的心情讓裴萱寢食難安。
現在的裴萱似乎已經不是當初一心要報仇的那個人了,盡管她每日都在提醒自己,不要忘了父仇。可她卻漸漸喜歡上了在華部簡單而忙碌的生活。在這裏,人們都非常尊敬她,這種尊敬和從前那種她所受到的尊敬不同。從前的那種,人們是出於對她身後的豪門敬畏。而現在,華部的鄉親們是真心誠意地尊敬她本人,尊敬她的學識。這讓她感覺非常好。當然,除了那個當初和自己吵架的小女孩和她的母親以外。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裴萱報仇的念頭似乎也在一天天的淡化。有很多次,她幾乎已經有機會了,但是她為自己找了各種的理由而放棄。

今天她無事閑坐,卻被一種美妙的音樂所吸引,便尋聲來到李辰的屋前。
空靈飄逸的美妙音樂,讓裴萱深深陶醉其中。裴萱出身豪門,個人修養非常高,不僅飽讀詩書,琴棋書畫亦是無一不精。她自然聽得出李辰技藝並不高超,但勝在此樂器音域寬廣,曲調引人入勝,所以給人耳目一新之感。裴萱分不清李辰是在使用哪種樂器吹奏,聽上去像是陶塤一類,卻沒有陶塤的淒涼沉鬱,而是代之清越縹緲之感。一曲已畢,裴萱仍回味良久。她聞聽李辰和妞妞對話中談到倭國,心裏一動,不由邁步入室,問道,“可是《漢書•地理誌》中提到的倭奴國?”……
在得到李辰的肯定後,裴萱又問道,“你又如何知之?莫道你還去過倭國不成?”
李辰隻得答道,“我是在泰西時聽他奏過此曲。”
裴萱未及回話,早已心懷不滿的妞妞搶先問道,
“李郎君,那倭國在哪裏呀?”
李辰答道,“倭國乃一大島,位於東海千裏之外。自揚州下海,順風揚帆十餘日可至。”
裴萱問李辰,“不知天行郎君適才所奏是何樂器?”
李辰將手中的陶笛遞給她,“此物喚作陶笛。”
裴萱接過陶笛端詳一番,歎道,
“我自詡頗通音律,卻從未見過此物。今日一聞,可謂觀止矣!”
李辰看著她意味深長地道,
“其實這世上還有太多美好的東西我們還未曾領略過。人生苦短,也許我們應該放下一些我們無法背負的東西。舍得舍得,有舍才能有得。如果能放下執念,自會海闊天空。有時候可能愁雲密布,但陽光終會燦爛。也許前路茫茫,但轉回頭,又是一個新世界。葳蕤小娘子不知以為如何?”
裴萱聞言不禁渾身一震,忙抬頭朝李辰望去,卻見他一雙眸子深邃如海,仿佛能看穿自己的心底,卻是分外平靜和煦。裴萱沒由來地心裏一顫,忙將目光從他臉上移開,後退一步,斂衽而禮,
“多謝都督提點!”
言罷,自轉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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