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不停
劉薇伸頭看了一眼窗外,雪花被風裹挾著飄下來,沒有沙沙的聲音,隻有風呼嘯而過的號叫,已經是晚上八點半了,電視畫麵重複地播放著暴風雪的警告。
劉薇把臉盡量地靠近窗玻璃,又不敢貼上去,太涼,她的白色廂式貨車停在停車場的西北角,背風的一側的車輪已經被雪埋住了,她幾次想出去把車挪到自己的便利店前,又幾次放棄了這想法,因為這麽做沒有任何意義,停車場裏空空蕩蕩。
劉薇打定了主意,今晚不回家了,今晚就住在自己的便利店裏。她知道,就是九點鍾提前關門,刨出自己的車,開到家也得需要二個半小時,休息不了幾個小時,明早還得開回來,時間都浪費在和冰雪的搏鬥上,不如和自己的大花貓做個伴兒,在店裏將就一宿。
她又掃視了一遍停車場的入口,積雪至少有一尺厚,沒有車進出的痕跡,看來今晚沒人來了,她從收銀台後繞出來,把店門落了鎖,營業燈箱關掉,從貨架上拿了一袋最近要過保質期的方便麵走到貯物間,把電飯鍋裏裝了兩碗水,插上電,回到收銀台,從櫃台下拿出空的抽屜換到收銀機上,並打出結帳收條,把裝有零錢的抽屜放到櫃台下,拿一本掛曆蓋好,關了店裏的燈,隻留收銀機上方的燈亮著,大花貓從電暖氣旁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靠到劉薇的腿邊蹭著,劉薇告訴他自己和他睡店裏,不回家了,大花貓似乎是沒聽懂,依然跑到店門口等著送她。劉薇沒理他,拿起自己的飯盒去了貯物間。
這貯物間還是老伴兒在世時改造的,有一個三層的貨架,貨架對麵是一個長的簡易床,平時墊子卷起來,可以當工作台,人困馬乏時,可以放下鋪蓋,休息睡覺, 劉薇插上電暖氣,鋪好墊子和毯子,電飯鍋裏水也開了,她開始煮方便麵,自己的飯盒裏還有一塊魚排,她中午吃剩的,沒有喂大花貓,大花貓現在太胖了,店裏賣不掉的貓食和罐頭都便宜了他。劉薇打開一袋榨菜,倒進碗裏,拿白開水衝了一下,洗去大部分鹽分和辣油。大花貓跑了進來,跳上床,好奇地看著劉薇,劉薇碎碎念著,"你腳也不擦一下,就敢上床亂踩,太不像話了吧?"拔了電飯鍋,盛出方便麵,坐在小凳上,準備填飽自己的肚子。大花貓靠過來,撒嬌般地喵喵著,貯物間裏溫暖了許多。
劉薇一邊吃,一邊拿出手機翻看國內新聞,大花貓圍著她的腿繞來繞去,劉薇驀然想起了自己的老伴兒,他曾經常坐在這小凳上分貨貼價簽,然後擺到貨架上,那是他們的一段平靜的時光。
二十五年前,劉薇一家移民加拿大,和所有的移民家庭一樣,打工買房,兒子上大學,然後買了便利店,夫婦倆平靜地過著自己的日子,然後,兒子結婚生子回流上海,甩下劉薇和丈夫守著這家便利店。
丈夫的身體一直是很健康,但兩年前體檢時,發現了胰腺腫瘤,發展得很快,三個月的時間就撒手人寰了,劉薇安葬了老伴兒,店鋪重新開張,老伴最後幾天的話語始終縈繞在腦海裏,"要堅強地活好,別回國,別指望親戚們,靠自己養老。"劉薇和丈夫相處了三十六年,丈夫總是像大哥哥一樣地照顧著她,他們在兒子結婚後換了大房子,那時的丈夫略有華發,高大英俊,劉薇最喜歡看他從浴室剛出來的樣子,白色的浴巾圍在腰間,光著膀子,肌肉若隱若現,未擦幹的水珠掛在肋間肌膚上,像模特。劉薇有時會後悔,沒有給丈夫拍幾張半裸的照片,她有時會擔心別人忘了她的丈夫是多麽地有魅力。
叮咚嘀咚,叮咚嘀咚,手機視頻的鈴聲把劉薇拉回了現實,她急忙拿起手機,顯示是國內弟弟的名字,她沒有敢碰屏幕,她不想讓弟弟知道自己會困在店裏,弟弟一家都不實在,整天吃喝玩樂,從不積蓄,住的房子還是父母留下來的,估計這又是吹牛的電話,說自己投資做什麽了,然後就是借錢。劉薇盼著兒子或兒媳來電話,在視頻裏見一見自己的大孫子,小家夥已經五歲了,上次視頻他讓奶奶看他騎車,轉彎,刹車,展示他很厲害的樣子,劉薇看得滿臉笑,孫子逞能,她喜歡。
大花貓伸了個懶腰,劉薇也站起來,把鍋和碗涮洗幹淨,然後到前麵店門口,隔著玻璃向外望了望,警報器突然響了,嗡兒嗡兒……,大花貓嚇得竄到她腳下,她越緊跑到警報控製盒,按下解除鍵,然後,小喇叭就有保安在講話,她立即回答她就是店主,今晚雪太大,回不了家,自己忘了解除監控,保安問她地址和名字,及每月交費的時間,她依一回答,保安然後告訴她注意安全,掛斷了電話。
她再次向外看了看,雪小了很多,風也減弱了,停車場依然是空空蕩蕩,馬路上幾乎沒有小車來往。
大花貓也站在門邊向外望著,劉薇問他,"我每天回家後,你在店裏跑來跑去,為什麽監控警報不響?"大花貓喵了一聲算是回答,然後跳到暖氣上,尋找一塊可以躺下來的溫暖的地方。
劉薇站在半明不暗的店裏,想起了自己的兒子,冬天的上海是不是濕冷?兒子能習慣嗎?他們一家住了幾年了,也沒聽他說過南方的冷熱,隻是一味地說工作忙,合夥人退夥了,找資金,找客源,反正是天天都忙,每次視頻都是說不了幾句,就把孫子推過來,孫小聽不清奶奶的口音,每句話都要說兩遍,但可愛的是他能給奶奶唱歌,展示他的新技能,有一次伸手把金魚從魚缸裏撈出來給奶奶看,告訴奶奶他家養魚了。他媽媽趕緊讓他把魚放回去,兒媳婦在視頻前一晃,劉薇就看到了她脖子上的珍珠項鏈,那項鏈絕不是便宜貨,劉薇心隱隱地疼了一下。
外麵的風減弱了,可雪仍然在下,店裏靜極了,劉薇在窗戶和櫃台間的空地慢慢地踱步,她沒任何睡意,這時房間角落的牛奶筺裏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有老鼠!劉薇的第一反應是召喚自己的大花貓,她輕聲地喊了三遍,牛奶筐裏的窸窣聲停了,大花貓沒有出現,劉薇有點兒生氣,她自言自語地說,平時吃東西,一喊一個準,讓你抓老鼠了,就不動窩了。
劉薇走回貯物間,看見大花貓臥在自己的小床上已睡著,她過去把大花貓薅起來,把他拎到店麵的牆角,放到牛奶筐旁邊,大花貓轉身想走,被她一聲喝斥,你敢!大花貓愣了一會兒,伸頭嗅了嗅牛奶筐和牆麵的縫隙,轉身向劉薇喵了一聲,然後,又想走開,劉薇伸腳把他擋住了,大花貓又對著牛奶筺喵喵叫了兩聲,轉頭看著劉薇,這時一隻小老鼠的頭從牛奶筐的把手空裏探出頭,小老鼠毫不在意劉薇的存在,從牛奶筐裏走了出來,劉薇上去一腳把小老鼠踩在腳下,劉薇能感覺到骨頭在腳下斷了,大花貓喵喵地叫著然後是呼嚕呼嚕的不滿的聲音,劉薇拿起牛奶筐上的廢紙包起死老鼠,大花貓盯著她手中的紙包,劉薇嘚啵著,看什麽看?你又不吃,又不抓,你和四害都成一家子了。然後找了一個塑料袋,把紙包裝進去,係好塑料袋,扔進了垃圾桶。
劉薇洗漱完畢,回到小床上,躺下來翻開著自己的手機,過了好一會兒,也不見大花貓進來,她放低音調,喊,花花,花花,沒有任何回聲,也不見貓的身影。
劉薇放下手機,關掉日光燈,隻留一盞桔黃的夜燈,翻了一下身子,卻睡不著,她的腦海裏浮現的是自己不在店裏的夜晚,貓和老鼠玩捉迷藏,笨拙的大花貓總是差一點兒捉到老鼠,大花貓累了,小老鼠跑到貓的盤子邊,吃起了貓食。劉薇一邊想一邊罵自己殺死了貓的小夥伴兒。
貓都需要一個伴兒,那怕是世代為敵的老鼠都能變成朋友,劉薇閉著眼睛,輕蔑地笑了一下,然後,歎了口氣,淚水禁不住流下下來。
雪,還在下,風停了,街道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