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完石假裝姐的博文,內心久久不能平靜,我雖出生比石姐晚了十幾年,可中國那段令世人心悸的曆史如同烏雲一般,給每一個從那時路過的人都罩上過陰影。
我出生在一九六七年末的華北平原,家靠近大清河和中亭河,由於地勢低窪,所以附近的幾個村鎮都種水稻,特別是八月份,雨水連綿,經常發大水。正因如此,小鎮是建在一個大土崗上,我的家是緊連著此土崗的一小土崗,人稱南疙瘩,就幾戶人家,西鄰是本家的五伯家,隔一家是地主曹庚寅,東街坊是高姓地主,有兩個女兒,女兒出嫁後,高地主病逝,三個大院子的房子充公,中後院被改造成膠木廠,前院改為女知青宿舍。我家後院被一狄姓武術世家占領,我從小到大從未和他家人打過招呼,他家人也不和周圍幾家來往,他家的戶口在更遠的勝芳鎮。南麵臨街,街南隻有崔姓四家,原來是地主,可分家後就成了四家中農,和我家一樣。
這樣的一個小土疙瘩上,長滿棗樹,住了幾乎是全村的所有的富裕戶,解放前,每逢過年,這裏是最亮堂的地方,可從我記事起,我家就經常在黑暗中。別的街上有路燈,我們那裏沒有,凡是停電和斷水都從這一疙瘩開始。
七五年,過完春節,我去和其他一樣大小的夥伴去報到上學,可是小學校長說我的生日太小,不準入學,就眼巴巴地看著其他幾個進了教室,我一個人悻悻地往回走,學校在村子外,我從漁塘的冰上穿過,然後上坡進到村子裏,沿著一排榆樹走三分鍾,再從鬼子的炮樓下穿過去,就到了一小片平地,這裏一般是菜窖毗鄰的地方,北方人的冬貯大白菜和蔥,土豆,蘿卜都存在菜窖裏,晚上很少有人過這地方,一旦掉到菜窖裏,沒有梯子很難爬上來。迂回地穿過菜窖,就看到了南疙瘩的棗樹林,可正在此時,我聽到了有人在喊,"幫幫我"我回過身就看到了大特務的頭從一個蘿卜窖裏伸出來。
大特務的本姓是劉,叫劉順田,聽我爸說他是國民黨的軍官,解放戰爭時期,在湖南戰場上受了傷,被解放軍俘虜了,傷好以後,就在武漢上班,前幾年被組織上押解回來,孤身一人住在後街,本家的幾個叔伯兄弟都不理他,就連他的侄子侄女都不承認大特務是他們的叔。
我家的周圍都是地主,富農,可我爸給我們定下了死規矩,一不許出去喊誰誰是地主,打倒地主。二不許舉報地主家的一言一行,不能禍害人家。我爸教訓我們的一句話是"咱關起門來說,他們都是好人,之所以成為地主是因為他們勤快,會算計,不過有一天算一天的日子,你看一看那些窮棒子,有米有柴有灶一鍋,一輩子受窮。"我們兄弟都知道,我爸和地主家的兒子們都在一個小學堂上過學,隻不過我們家成分低才沒有挨鬥。不過我們幾個孩子誰都沒有講過地主的壞話。
"幫幫我"劉順田看著我,我愣在那,不知如何是好。
"我上不來了,你幫一下忙。"
"我也拉不動你"我說,"你等著,我找大人去"。
"不用找人,你找一個梯子來,別人家的菜窖裏有"。
我就挨個地揭開草簾子,找梯子,還真找到一個,使出吃奶的力氣把梯子拉上來,拖到劉順田的蘿卜窖,原來他是來拿蘿卜和白菜,結果梯子斷了,他的右胳膊受過傷,不能用力,所以爬不上來,我把梯子順到窖口,他一隻手把梯子支好,然後登上梯子,先是遞上來一個藍子,裏麵有幾個蘿卜和兩棵白菜,然後他才艱難地爬上來,喘著氣,問我從哪個菜窖拿得梯子,我指給他,他用左手拉出梯子,還回到別人家的窖裏,對我說"謝謝你,你是南疙瘩老王家的,我記住你了"。我說沒事的就趕緊往家走。
回到家裏,沒有一個人,街上也沒有小孩玩,我就一個人在院子裏瞎轉悠直到中午,幾個小夥伴放學了,我追出去問,上學學啥了?"毛主席萬歲"我說,這誰還不會寫呀,還學啥了?小夥伴們說就這五個字,後街的春生他們都不會寫,他們總是寫成毛主度萬歲,然後是哈哈大笑。
中午,和爸媽說學校不要我,嫌我小,我媽說正好,養豬任務就交給你了,把自己家的兩頭豬喂好,你也再長一長個兒,明年再上學。我不太情願,可也沒有辦法。
兩天後的早晨, 我拎著豬食桶去喂豬,曹喜梅急匆匆地往家跑,我問她,"喜梅,跑什麽?"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特務,死 死了"。然後跑進曹家大門。
特務怎麽會死了呢?
我匆匆地把豬食倒進石頭槽子,看看兩頭豬不爭吃不打架,拎起桶就趕緊回家,進門後,看到三哥已在家向我媽在匯報呢。
原來是春節期間,有的人家招了賊,民兵連長和治安員查不出個名堂,前天又有人說自己家丟了白菜,治安員在丟菜的菜窖裏撿到一盒火柴,火柴盒上有一個繁體的劉字,於是就偷偷地騙姓劉的人們寫名字,然後對筆跡。就把特務劉順田抓到牲口棚,民兵連長帶了兩個青不楞子開始盤問,上大刑。劉順田隻有一句話,"我沒偷,你們抓錯人了。"其它什麽也沒有講,治安員去劉順田家翻證據,隻找到幾個菜包子,和一棵白菜,幾個蘿卜。
民兵連長是一個陰損壞的退休兵,命令青不楞子開打,上刑,盤杠子,劉順田就閉著眼睛,一聲不吭,打人的學《紅岩》裏的國民黨,被打的比《紅岩》裏江姐還堅強,折騰一晚上,兩個壯小夥去睡覺了,治安員去再審,發現劉順田早已經涼了。
我趕緊跟我媽說,"我證明他沒偷白菜,我看著他去那菜窖還梯子,沒拿菜"。我媽啪地給我一巴掌,"你咋證明?這不是鬧著玩呢。"我說我看見了。
我把開學那天怎麽幫他的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我的爸媽,我爸說我去找治安員,千叮嚀萬囑咐地跟我說,我回來以前誰也別告訴,包括你哥,我摸了摸火辣辣的右臉,點點頭。
晚飯後,我爸才回來, 我媽給端上飯和菜,他一邊吃一邊對我和我媽說,民兵連長已派人今晚把劉順田埋到亂喪崗,老劉家不讓埋進祖墳,沒人認他是本家。治安員說他認罪了,是他偷的。我剛要說話,我爸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你就忘了那檔子事吧,他也許會晚上偷了呢。打死也別再提,記住了!
我就一直覺得他冤得慌,可又不敢講,也沒有人可以講。一直到一九八四年才得以吐露真言。
一九八四年暑假時,爸的工作單位來了兩個武漢人,其中一個是劉順田的女兒,我爸寫了一份材料交給了他們,又帶他們找到亂喪崗,他們又從治安員那裏拿了材料,就回武漢了。
我爸跟我講,材料是按我的口述和劉順田的為人處事寫的,治安員也證明他是清白的,當初隻是迫於鎮革委的壓力才不能說。
至於後續的平反和補償,我就一無所知了。
相信類似的事情,在那個年代是很多的,法律,人情,社會的扭曲就象冬天裏枯樹枝,腐爛,冰冷,毫無生機。
注1:石假裝,文學城熱門博主,一棵經曆過風雨的美麗洋槐樹。
注2:民兵連長在八一年被判刑,詳見後文。
“一看就是瞎編亂造的”,這個人怎麽那麽讓人討厭哪!去他的博客一看,才明白他為什麽讓人討厭。
非常高興你讀我那太長的舊文。期待讀你更多隻有你能寫出來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