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戀
和他分手前,我們一共見過兩麵。
我當時上高二。班裏有個男孩,隻跟我一個女生講話。他愛上了班裏的一個女孩。為了朋友,我去和那個女孩認識,結果是感情至深,這是後話。但是,那個女孩並不喜歡男孩。男孩痛苦至極,整日不說話。我想盡辦法,不知道怎樣救他出來。最後,記得他曾說過,他有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在某高中讀書。某高中離我們要坐一個半小時的車。我在萬般無奈下,從發音猜測名字,給某高中寫去了一封信。信中講述了男孩的處境,希望他能出力相助。
信寄出去了,一周後,我正在教室裏自習,男孩興衝衝的來找我。說:“他來了!!”我知道,他,來了。男孩說:“我不知道怎麽說,你去給他講。”我去了。在校門外,看見了他。簡單的見麵,然後,我們都心照不宣的假裝毫不知情。我把信裏寫的故事又說了一遍,他又問了問一些細節。然後,我們三個人,就一邊說,一邊走,一直走到天黑。在護城河邊上,我們坐了下來。他問我:“你喜歡什麽顏色啊?”我愣了一下,回答說:“藍色”他說,我也是。然後,我們三個沉默很久。他說,他該回去了,否則趕不上末班車了。我和男孩送他去長途汽車站。他上了車,轉身向我們揮手,說:“我會寫信的。”
後來的日子裏,我和他很認真的通信。他的信周四會到,我當晚寫好回信,周五寄走,到他那兒是周一。他也是當晚寫好回信,周二寄出來。如此的周而複始。簡單的讓我快樂。
我們在信裏除了交換一下男孩的情況外,就用很大的篇幅講我們自己的事情。漸漸的,男孩從我們的信裏消失了。我們談文學,談時政,談學校,談哲學。我們還會把自己的作品寄去給對方看,征求意見。我愛詩,他愛散文,後來,我們就因為對方的愛好而愛上了對方的愛好。他開始寫詩,我轉向寫散文。如此的交往,實在是美得簡單而心醉。
事情的轉變在那個周四,預訂的他的信該來的日子,可是,信沒有到。周五,第二周,信還是沒到。每天中午,取信員回來的時候,我都怔怔的望著她,一直到失望充滿眼角。周四又到了,信還是沒有來。我忍不住了,又寫了一封去,詢問緣由。還是沒有音訊。第二周,等來了他的一張小紙條,上麵是“?!。。。” 我哭了,我知道他很憤怒,責怪我,我卻不知道他為什麽憤怒。(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從三個標點上看出來的。)我又去信詢問,還是沒有音信。兩周過去了。我等來了一封陌生字跡的信,說:“他對自己的不信任感到愧疚,對你很抱歉,卻不知道如何表達。”我迷惑。
那時候,年末將至,我們班正為全年級進行交誼舞培訓,每天下課後就把教室當舞池,大家一二三,三二一的教。那天,我正和一個同學練習,就見教室的門開了,然後又關了。沒見人,但我卻瘋了似的衝了出去,因為我覺得是他在門外。果然,走廊裏站著他,瘦瘦的,笑笑地看著我說:“是我,還記得嗎?”我拚命的點頭。他說:“有時間嗎?”我說:“有,我去叫男孩。”他說:“這次是來找你,順便看看他。”我的心都要融化了。他說:“你好嗎?”然後就望著我不作聲了。我那個時候還不能言善辯,也是默不作聲。想責怪他不回信,讓我等得很苦,又想告訴他,我很高興又見到他。然而,這兩句話都沒有說出口,說出來的卻是:“我去叫男孩。”他點點頭。
我叫了男孩回來,才注意到他還帶了一個同學來,就站在他旁邊。我們四個向校外走去。他和男孩走並肩。我和他的同學走在後麵。同學說,我就是給你寫信的那個。我問:“你的信是什麽意思啊?”他說:“那個周一,我剛好路過收發室,看見你寫給他的信,我知道他每天都盼你的信來,就替他拿了,放在他桌子裏。可是,他沒有看到,也沒問我。他非常失落,因為沒有收到你的信。每天的情緒都更壞一些。第二周,收到你的信,他很氣憤,因為他覺得你沒有寫信,卻騙他說信丟了。他很痛苦,覺得為什麽你這麽好的女孩會撒謊。他就給你寫了那封標點符號。那周末,我們換位子,他把東西從桌子裏都掏出來後,你的信就掉出來了。他當時用了特別簡短的幾個字就把他的後悔表達出來了。後來他說,他一定要去再見見你。我就跟來了。”我聽了故事,震驚之餘,心裏也很高興他這麽在意我。我為了聊天,就問:“你們平時在一起聊些什麽啊?”同學說:“聊你。”我的下巴差點掉下來。“聊我什麽啊?”同學說:“聊你的才華,心思和審美。幾乎什麽都聊。所以我才很想認識你。”我笑了,這是平生第一次由一個異性自發的對我的表揚。我說:“見了麵就後悔了吧?”同學說:“沒有呢!還知道你會跳舞呢。”我們都笑了。
那個晚上,我和同學聊天,他和男孩聊。一直到天黑。我們把男孩送回宿舍,我一個人送他們兩個去長途車站。在車站,我們三個人一個字都沒有講,隻是默默的站著。車來了,他說:“你回去吧,我看著你走。”我退了一步,好像生怕他會推我回去:“不,我看你走。”我很堅定,他沒有反對。頓了頓,他說:“我們班聖誕節開聯歡會,你來玩兒,好不好?”我說:“好啊。”然後,他們兩個就跳上車,車子揚著高高的塵土走了。我的眼淚也流了下來。沒有原因,隻是心底一種非常不祥的預感。這次,是我和他第二次見麵,也是最後一次。
一周後,他來了一封信。當時,我們正在排演英文話劇“項鏈”,取信員是導演,我是盧瓦瑟爾太太。她把信給了我。信裏說:“我們都還年輕,不該再往前走。就在這裏分手吧。”我很想哭,卻因為在教室裏排演而不能。取信員要逗我,就說要改劇本,加進些盧瓦瑟爾太太的尖叫,我恐嚇她說,再說一遍我就走啦。她又說了一遍,我就如釋重負的站了起來,跑了出去。外麵剛剛下了大雪,厚厚的蓋著我的腳麵。我毫無目的的走著,毫無顧忌的哭著。累了,我就在一個長椅上坐下來,也不知道冷。一直到男孩鍾愛的女孩出來找我,我看見她,眼淚再一次決堤而出,我說:“我們分手了。”她抱住我的肩膀,什麽也沒說,就拖著我在校園裏走。一圈,一圈,一直走到晚霞滿天,映在雪地上非常的美。
故事原本可以就這麽結束了。然而,這次短暫的愛情卻給我留下了至深的印象。我後來的戀愛中總是難以抹煞掉他的影子。失戀了就會想起他,動心了也會想起他。每年冬天,我會給他寄一張賀卡,上麵也就寫“新年快樂”,連名字都不簽。不在乎他是否回信,隻想告訴他有個人還記得他。我上到大四的時候,秋天的一天,我正在宿舍裏準備睡個午覺,被子都鋪好了,取信的生活委員回來了,遞給我一封信。我掃了一眼信封,是他!!!一瞬間,宿舍靜了下來。我拆開信,信紙上滿滿的都是他的字跡,4年了,我還能認出來,這字跡還能讓我激動。信的開頭說:“你好嗎?你好嗎?你好嗎?你好嗎?這四聲問候回答你四年的記掛。”我看完了信,抬起頭,仿佛從另一個世界剛剛回來。我環顧四周,同學們都在望著我,我說,我很高興,我請大家吃冰淇淋。沒有一個人願意錯過這頓免費的冰淇淩。然而,於我來說,更重要的任務是弄明白他這次的回信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麽。如果我不能擺脫他的影子,我這輩子永遠也不可能再有真正的戀愛。所以,我決定,我要去看看他。冥冥中,我知道如果我再見他一次,我就可以把他放下了。
聖誕夜,係裏開聯歡會,我和兩個同學演話劇,我扮演一個初中生,把頭發高高的吊成一個馬尾辮,一件套頭衫,像極了我高中時的裝束。聯歡會一直瘋狂到後半夜,畢竟是大學生涯裏的最後一次新年聯歡了,大家都極其盡興。我和大家一起樂著,卻為著不同的事。因為,四年後,我就要再次見到他了。天還沒有亮,頭班車就要出發了。我悄悄的從七倒八歪的聯歡會上溜出來,一個人去了汽車站。坐上頭班車,我的心回到了四年前。那個我曾經受邀請卻未能成行的晚會,那條我曾經向往無數次卻無法實現的旅程,在四年後,我終於要將他實現了。然而,目的是迥然不同的。天亮的時候,我趕到了他現在的學校。我按他所描述的,找到了他的宿舍,他沒在。他的同學要我坐一下,他留話說要我等等。我坐了下來。他的同學都對我笑,我知道他已經把故事告訴他們了。經過四年大學的腥風血雨,我已經不是那個羞澀內向的小女生了。我坦然享受著他們的注視。很快,他回來了,帶著他現在的女朋友。我看著他,笑了,是他,沒錯,那個我日夜為之哭泣的初戀,就站在眼前。他,不再是虛幻的想象和記憶,他,是一個確實的人。比起四年前,他更灑脫了,更強壯了。他帶我去參觀他的試驗田,綠綠的麥苗隻有一點點高,他說,和土地打交道讓他覺得踏實。他的女朋友燙了短短的卷發,一直淡淡的笑著,對我很尊敬。我知道,他給她講的故事裏,我是個好女孩。我們三個一起吃了午飯,他的話題全部都在政治上和時事上,問我的觀點,和我討論。我當天晚上還有係裏的會,就按照原計劃回程了。在校門口,他握了我的手說:“很謝謝你這麽多年對我的信任,是你的信任一直鼓勵我做一個好人。”我說:“是你自己要做好人,功勞不是我的。”他笑了,說:“你真犀利!這次,讓我看著你走吧。”我點頭,揮手作別,然後轉身,遠離了我的初戀。回程的車上,我的心輕鬆的要飛上雲天!終於,我可以將他放下了。這個劇終很圓滿。
咖啡
我在國內上班的時候就愛喝速溶咖啡。每天一杯,因為職位的關係,還有人送咖啡給我。後來,喝得胃壞了。不敢喝了。就在茶上轉悠。再後來,就來美國了。讀書的時候,到期末之前,學生們都在熬夜苦幹。這個時候,學校會把圖書館改成24小時開放,半夜12點,還會供應一次免費的咖啡和熱巧克力。那個時候,從安靜的圖書館的各個角落裏,就三三兩兩的冒出來目光迷離的學生。我也混跡其中。那個時候,才發現美國的咖啡和我在中國喝得雀巢不一樣。也說不太清怎麽不一樣。但是,我知道這一杯下去,渾身熱乎乎的,後半夜又可以革命了。到了早上,赴考場之前,會找杯免費的咖啡再灌下去。後來,認識了些美國朋友,去他們家聚會的時候,有時候他們會自己煮咖啡,我也跟著喝,好像並沒有什麽苦澀的味道。轉眼畢業,工作,公司裏永遠都有免費的咖啡供應。讓同誌們都能清醒的工作啊,何樂而不為呢。我也跟著一杯兩杯的喝。
那個時候,正鬧離婚,每天都是渾渾噩噩,這咖啡就漸漸變得必不可少了。可到了周末,總不能開車去公司就為喝杯咖啡吧。於是就想買個小咖啡壺。但是,當時市麵上的都是20杯的碩大的咖啡壺。終於,我在ebay上找到了一個小的,盯準了,就等拍賣結束前一分鍾下單。看看表,還有15分鍾,就去洗個澡吧。等我濕漉漉的出來的時候,拍賣已經結束了。恨啊!平時都是10分鍾就洗完的啊。後來,又有一個冒出來了,這回沒洗澡,終於等來了這個小小的咖啡壺。用到現在。從folgers,喝到starbucks,我居然也能品出不同來了。去婆婆家,總惦記著她的咖啡,因為她總是有至少5種咖啡,還有研磨機。她煮的咖啡確實好喝。我總拿她那兒當我的咖啡試驗田,隻要她有新的咖啡,我都會要求嚐嚐,後來,我自己買了不愛喝得咖啡,就拿去送給她。
話說,那一年回國。時差倒的我晃裏晃蕩,下午4點鍾開始,上下兩個眼皮就開始打架。我恨不能找張膠帶把上眼皮沾額頭上。我喃喃的說:“要是有咖啡就好了。”哥哥聽見了,趕緊說:“咱有啊!”然後就轉身抱出來他的雀巢。我一見雀巢,兩眼冒光,是溫柔之光。這一見雀巢,好像見了舊日情人一樣。看著熟悉的色彩,看著陌生的包裝,我那叫一個激動啊。哥哥親自下廚為我泡了一杯。我端在手上,看著還在旋轉的棕色的湯水,眼淚都有掉下來的欲望。我把鼻子湊上去,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想從氣味開始,再續前緣。可是這氣味卻有些不大對頭。我趕緊喝了一小口,以便驗明正身。這一口,很酸,沒有咖啡的綿長。再一口,還是一樣。這,這,這是怎麽回事啊??舊愛成了末路。這麽多年喝新鮮烹煮的咖啡,終於認識到了速溶的酸味。
很多人說,初戀是不宜再見的,因為再見的時候,一切美好的記憶都將被打成碎末的。而我,選擇了去粉碎它,因為,我渴望生活。
後續
距離那場初戀八年以後,我來到美國。我每天在圖書館啃英語,要麽就對著大大的落地窗發呆。那個時候認識了一個中國來的女生。我們兩個都很愛聊天,常常因為聊天而荒廢一整個下午。認識她幾個月後,才發現她也來自我的初戀的那所高中。記憶一下像洪水一樣傾瀉而出。我問女生是否認識他。我報出他的名字,女生眯起了眼睛說:“認識。很熟呢!”她接著講:“他有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在另一所高中,好像是嘛嘛高中。”我說:“我就是那所嘛嘛高中的,和他的朋友同學。”女生說:“原來這樣啊。聽說他喜歡你們學校的一個女生,經常寫詩,我們天天都等他出新詩呢。聽說後來有點誤會,他兩個星期寫了一大堆誰都看不懂得東西。後來,又曠了課跑去看她,被他家裏人發現了。他爸爸是部隊的高職,家教特嚴,把他好好教訓了一頓,逼著他寫信結束戀愛。他一下子瘦了好多,性格也變了。不過,是從沉默變得開朗了。人家都是倒過來的。”我笑了,問她:“後來呢?”女生說:“後來他和我上了同一所大學。也交了女朋友,然後就畢業了。‘泯然眾人矣’。但是,人卻從感性變得很現實。我不喜歡。”女生看看我,擠擠眼睛,說:“你認不認識他的那個女孩啊?”我用笑容掩飾了我內心的躊躇,笑過以後,我說:“就是我。”女生怔住了,很久,很靈牙俐齒的她不知道該說什麽。我笑得更開心了。我喜歡給別人驚喜,或者驚嚇,是驚就好。
終於,八年之後,我知道了事情的內幕。終於知道他放手的瞬間發生了什麽。至此,這場平靜短暫的初戀正式謝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