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抱著大哥回到家,中午宴席剛剛開始。說起結婚宴席,有必要談談老家結婚的習俗。父親再婚那年,已經是六十年代末,算是文化大革命中期,白沙村巴掌大地方,既沒有反動學術權威,也沒有走資派,即使抓四類分子,都是一家一裏的,誰也沒壓迫過誰剝削過誰,要抓一個很難。沒有階級敵人,無產階級專政教育還是要進行,父親有個大哥四九年國民黨敗退去了台灣,算是投台家屬,這個教育名額就落到父親頭上,被派到公社參加思想改造學習班,給我父親做媒的那個媒婆,就是父親在學習班裏認識的。
當時的這個學習班,並不是整人的,主要是宣傳毛主席共產黨的偉大光榮正確,現在來說,就是洗腦了!另一個任務,就是宣傳破四舊立四新,樹立社會主義農村新風尚。農村各種過年過節婚喪嫁娶的風俗習慣,都成了先破再立的重點目標。
第一個打破的舊風俗,就是過年不允許燒香磕頭點蠟燭擺供品掛“竺子”。“竺子”是一張裱糊好的字畫,很大,掛起來能遮住半壁牆。“竺子”中間畫著祠堂樹木,兩旁用毛筆字寫著這個家庭的祖宗家譜。排列順序嚴格講究,不可有絲毫差錯。男的居左,女的居右。左邊列的非常清楚,姓氏就不用說了,多少世什麽名字都一清二楚。右邊就不同了,每個人隻有姓氏,周者周氏,王者王氏,李者李氏,體現出中國傳統的男尊女卑。左邊和右邊是遙相對應的,但也有左邊一男,右邊二女或三女,那些都是娶好幾個老婆的。
移風易俗運動開始以後,各家各戶的“竺子”都燒了火做了飯,燭台香爐砸的砸扔得扔,過年除了放鞭炮吃餃子以外,燒香磕頭都免了。現在這些舊傳統舊習俗都恢複了,有些沉渣重起味道。其實當年移風易俗有些做的也不錯,錯的是隻破了舊的,沒立出新的,或者新的比舊的還野蠻落後,成了中國社會惡性循環的病根。
第二個改變的舊風俗,就是結婚了。以前結婚新娘都是用轎子抬的,文革時期不知那個混蛋考察研究一番曆史,說轎子是封建餘孽,封建社會皇帝娘娘,老爺太太,出門都坐轎子,轎子分明是壓迫勞動人民的工具,於是一聲令下,結婚不許用轎子,誰家有轎子,也要劈爛砸破燒掉。新娘總不能自己走著到新郎家吧?於是那個時候便興起“帶媳婦”這個行當,嚴格來說,應該是“載媳婦”。那時誰家有輛自行車,就跟現在誰家有輛寶馬奔馳一樣,屬於豪華交通工具。誰家結婚娶媳婦,這個人就負責把新媳婦用自行車載回來。
這個“帶媳婦”的人必須年輕力壯,要懂得結婚的禮節規矩,還要有很好的車技。載著新娘進村的時候,村口會站著許多看媳婦的人,看到載新娘的自行車來了,人們會喊:帶媳婦的來了,帶媳婦的來了!於是老太太小孩子大姑娘小夥子都會從家裏湧到街上,圍著自行車。這時車子要騎得很慢,但不能停下,不能撞著人,還要能讓後座的新媳婦坐穩了。因為是新風俗,新媳婦也不帶蓋頭,人們前呼後擁左看右看,有些小孩子還故意使壞從新娘身後推拉自行車,新媳婦又不能抱著騎車人的腰,隻能緊抓著車座,努力讓自己不從車座上摔下來,因為不知誰的兩片嘴說過這樣一種迷信道道:新媳婦若能從娘家坐著自行車到婆家,一路沒有從車上摔下來,以後的日子就會順順利利,紅紅火火。我父母後來生活那麽坎坷,不知是不是母親結婚自己走路的緣故!
母親那天跟著父親回到家裏,雖說沒什麽排場,但也按照習俗坐到西間炕上,由村裏的婦女主人和鄰居幾位大嬸大媽陪著。炕上擺一個長方形的木頭茶盤,撒著瓜子糖果,擺著茶碗茶壺,大媽大嬸們陪母親喝茶嗑瓜子嘮家常,趁機摸摸母親的人品脾氣,以後來往心裏有數。東間炕上的酒席招待大隊的書記保管,生產隊的隊長,村裏的幾個老人,是真正喝酒劃拳出洋相的酒席。
大姐抱著大哥走進天井,父親正在天井裏燒水,準備往暖瓶裏灌。天井是老家對院子的稱呼,大概因為院子方方正正,四周都是高牆,像個露天的井口,所以這樣叫。看到大姐,父親說:“竹梅,到炕上跟你媽說句話!”
大姐便抱著大哥,穿過灶房,來到西間炕旮旯,看著母親叫一聲媽。母親看到大姐抱著大哥,便從炕上下來接過大哥,讓大哥站在地上,大聲訓斥道:“你自己不會走路,還要姐姐抱著,看把姐姐累的!”大哥大概習慣了母親的大嗓門,剛從睡夢中驚醒,兩手抹著眼睛,也不說話。母親便把大哥拉到灶間,從不知誰帶的竹籃裏拿出一塊白麵魚花(用木頭模子子卡出來的一種麵食,有各種形狀),掰了一半遞給大哥,大姐見狀,忙對母親說:“媽,我給弟弟洗洗手,再讓他吃飯。”說著拿起地上的臉盆,拉著弟弟到院子裏。
母親瞪了大姐一眼,沒說話,又回到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