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燕的北京之行取得了預期效果。她前腳剛去杭州,大姐後腳就給我來了一封信,勸我與婉如中斷關係。我看後啞然,沒想到文燕對我有這麽深的芥蒂!再一想又釋然,因為半年前我和婉如已經不來往了。婉如結婚十二年,用她自己的話說,日子過得“平淡而正常”。她很少提及自己的丈夫老丁,但字裏行間透露出的幾分閑適,讓我覺得他倆感情還可以——直到1966年8月,她突然寫信告訴我:老丁未征得她的同意,就把我的信件全部燒掉了,並且禁止她再與我來往。為此她大哭一場。
我心裏感到很不安:我願意與她保持聯係,但決不願因此而破壞她的家庭。我平常寫信十分小心,盡可以海闊天空,唯不涉兒女情長。如今她丈夫倏忽變臉,正不知所為何事?我們的通信一向對他公開,這是當初婉如和他達成的協議。或許他從我的信件中嗅出了某種危險?盡管我與婉如談的大都是文學話題,但難免會牽扯一些政治觀點,照著江青《紀要》的標準,還是能從雞蛋裏麵挑出骨頭的——闕道隆不已經給我戴了一頂“批判現實主義”的小帽嗎?
運動初期,全國各地的官辦文革都是按“反右”套路來搞的,我這個“中右分子”的前途自不被老丁看好。婉如與我繼續交往,也許會增加他的風險。他在單位是個不大不小的官,扯到“當權派”裏並非沒可能,需要格外小心。婉如出身不好,對老丁而言已經屬於政治負資產。倘若我的信件被查抄,會給他平添一層麻煩。但他要處理我的信件,怎麽也該跟婉如打聲招呼,幹嘛搞得這麽決絕,傷她的心?看來還是對我倆的關係早就不滿,以前不過隱忍而已,如今則到了忍無可忍,無須再忍的地步。
事已至此,我隻能告訴婉如:我倆最好不要通信了;況且我很可能下放生產隊,至少近期別給我寫信,等我有了新地址再說。從那以後,我倆的聯係就中斷了,因此大姐這封信屬於馬後炮。
我跟婉如的舊情早已“無可奈何花落去”,如今徹底了結,也在情理之中。事實上,我都沒想到能與婉如再保持十二年的往來,所以還得感謝老丁寬洪大量。但這終究是一件令人惆悵的事,我沒有主動告訴文燕。文燕之前表現的挺大度,幹嘛她無病我呻吟?
文燕從杭州回來後,我倆久別勝新婚,過了一周美滿幸福的生活。待到休息日,我跟幾位農工結伴進山采集榛果,忙了一整天,傍晚才滿載而歸。興致勃勃地進屋,滿以為飯菜已經擺在桌上,卻見文燕側臥在炕,臉衝著牆,背對著我。我以為她生病了,問候一聲,她並不答話。我覺得氣氛有些不對,放下麻袋,去灶頭揭開鍋蓋,裏麵空空如也。
我坐在炕沿,俯身問她怎麽了,她依舊不答。我伸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猛地抖了一下,仿佛要抖掉一隻樹上落下來的“吊死鬼”,厲聲叫道:“別碰我!”我嚇了一大跳,恍若走錯房門,摸了別家的女人。結婚以來,文燕一直溫婉如水,從沒和我紅過一次臉。如今我才領教到她的生冷,真不知如何應對。我跟女人打交道的經驗有限,記憶中從沒出現這種場麵。似乎《紅樓夢》裏的林黛玉犯過類似毛病,但賈寶玉是如何化解的,已無印象。
我心中委屈,腹內饑鳴,一時間不知先顧精神還是先顧肉體。茫然站起身來,掃了一眼桌麵,卻發現上麵散落著幾封信,再仔細一看,都是婉如來的,當下大悟!這些信原本都擱在抽屜裏,前一陣我還想著應該在文燕回來之前把它們收進書箱。隻是略微怠惰了一下,便招致這麽大的麻煩,真是追悔莫及!
當下耐住性子,對著文燕的背影解釋:在收到大姐來信之前,我與婉如已經停止通信。這些都是以前的,有郵戳為證。關鍵在於,裏麵並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我把它們放在不加鎖的抽屜裏,本身就表明君子坦蕩蕩。如今再不來往,所以更沒什麽可擔心的。如此,雲雲。
我有理有據地陳述了半個小時,文燕也沒轉過身來。最後我實在沒詞了,就問她想怎麽辦。她終於回了一句:“你看著辦!”我看著這些信,努力揣測她的想法:“要不……我把它們都燒掉?”她不吭聲。我想是默認了,便把婉如的來信都找出來,大約有七八十封,全堆在地上,準備塞進爐膛。沒想到文燕炸屍似的忽然坐起來,兩眼直勾勾地瞪著我,說:“你別在家裏燒,我討厭這股味!要燒到外邊燒去!”
這下給我出了難題。外邊雖然大,卻不好找焚燒場地。在自家後院裏幹,容易被人認為是銷毀罪證——對於我這樣的“問題人物”,簡直此地無銀三百兩!現在移風易俗,就算家裏死人都不會燒紙。隊裏間或會燒秸杆,那也有指定的地方。隨便放火可不行,燒進山裏還得了?
想來想去,隻能采取冷處理。我把這些信撕碎後裝進口袋,先撂到柴棚裏,讓文燕眼不見為淨,然後分批扔進外麵的公共廁所。由於碎紙太多,我又不想惹人注意,所以扔了一個禮拜才扔完。
婉如一生給我的文字,前次被我在鴨綠江邊付之一炬,此次被我直接投入屎尿,堪稱所托非人。】
2024-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