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煙記事（353） 青青子衿

【我就這樣，每周按照計劃和袁雪培養著感情。那段日子回想起來，是我在北大荒少有的快樂時光——有佳人相伴，談論我最最喜愛的文學話題，確實已屬極樂世界裏的生活。不過袁雪很少與我互動，大多隻是靜靜地聆聽，因此並無“琴瑟之歡”。但這也使我得以仔細觀察她，如同觀察一件雕塑品。我從她的臉、她的身上捕捉了所有能夠捕捉到的線條和顏色，如同360度全息攝影。即使到了今天，隻要閉上眼睛，我仍然能夠看見她的每一根頭發。假如我是達芬奇那樣的畫家，我可以單憑記憶就讓她在顏料中獲得重生。

文學與荷爾蒙是密切相關的。我在她麵前讀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時，不可能用一種“思念故人”的腔調，雖說作品介紹裏是那樣寫的。袁雪並不多言，一雙剪水秋瞳卻分明告訴我：她是懂我的。這使我更加沉入那種妙不可言的意境中，好似浮蕩在夏日的淺海裏，溫暖、愜意而絕無危險，所有折磨我的苦難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意識到這是一個能帶給我無上幸福的女子，惟願有她作伴的時間永駐長留。我的心中充滿甜蜜，話也變得非常動聽——袁雪有次告訴我，她喜歡我的聲音，無論我說什麽，她都喜歡聽。我想這就是兩情相悅。

在單身漢居多的總場部，袁雪肯定是惹人注目的。她的宿舍離我並不遠，但我從未去過。每次都是她到我這裏來，盡管出師有名，畢竟還是需要一些勇氣的。我和她均在機關，平時不乏接觸機會：計劃科有不少材料要打印，李秘書周末還要組織文學沙龍——然而在別人麵前，她從不顯露與我有什麽特殊關係，更不會打情罵俏。我喜歡她的本分與穩重。在文工隊，與她年齡相仿的一群姑娘口碑並不佳。她們和機關一些單身轉業軍官的交往很主動，經常通過舞會結成固定伴侶，就算不能終成正果，也可借機抬高自己的身價。與李秘書交往密切的一位小董姑娘即屬此類。李秘書在哈爾濱本有女朋友，卻被小董勾搭得發生關係，受了處分，這是後話。

如此發展了半年柏拉圖式的愛情，我終於向小袁表明心跡。她既沒顯出特別的羞怯，也沒顯出特別的驚喜，而隻是順從地答應下來，讓我感覺自己像一個憑借努力通過期終考試的學生。我倆互贈了照片。我給北京的大姐去信，報告了這一喜訊，並托她買來一斤蘋果綠的毛線，作為定情之物。這顏色有一種我所喜愛的生機，與她的年齡和氣質很相配。

接下來，我提示她該向父母匯報了。她感到有些緊張，說母親對她百依百順，但父親對她很嚴格，怕不好過關。我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什麽好主意來，隻能由她破這個題，總不成我自己貿然上門，我又沒得出血熱。下一周她帶來佳音：母親已表示同意，願幫她跟老頭子說——袁大夫這陣很忙，等閑下來就告訴他。我一聽，頓時心情舒暢，覺得這件事十拿九穩了。

又過了一周，小袁卻帶來壞消息：袁大夫不同意，理由是歲數相差太大。這一下正捅在我的軟肋——老夫少妻並不是我的刻意追求，可眼下就這麽個局麵，有何良策？我難以強辯，便給她講文學道理：“隻要兩人相愛，年齡差距可以跨越。《戰爭與和平》中的安德烈和娜塔莎，年齡正好相差12歲，可誰都會認為他倆的結合是最般配的。現在新社會了，講究婚姻自主，劉巧兒都要自己找婆家。父母意見供參考，但不起決定作用，關鍵是你的態度。”

小袁十分苦惱，說自己很願意把兩人的關係發展下去，卻又不願因此搞得父女不和。麵對這樣的困境，我實在無計可施，隻得對她說：“我的確很愛你，並且保證會愛你一輩子，但我現在跟你父親搭不上話，隻能由你做他的工作，哪怕他願意見我一麵也好。”小袁低頭不語。良久，怏怏而去。

估計是其父施加壓力，小袁不再來找我了，有情況通過寫信由張敬文轉交。我的戀愛受挫引起周圍群眾的關注，多數認為袁大夫的思想封建落後，自然也有看我笑話的，比如左鄰吳朝奉。同情我的，有些人說別理那一套，你們談你們的，條件成熟了就結婚；另些人則認為小袁就生活在父母眼皮底下，性格又比較軟弱，想要兩全其美，恐怕不容易。會計謝如鬆是我的右鄰，跟我年歲相仿，隻因長了一副大胡子，故稱“老謝”。他平常和我關係不錯，這會兒給我出主意：“幹脆來個先斬後奏，生米煮成熟飯，看她老爹還有什麽招？”真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我覺得強扭的瓜不甜，還是順其自然為好。若為一個姑娘搞得滿城風雨，我在總場部還怎麽呆？再說我對小袁的感情，還包含著兄長對小妹的嗬護。她心地善良，思想單純，我有責任不讓她受到傷害。所以在這件事上，我一直比較理智，沒有出格的行為。當然我也會考慮麵子問題，可又有什麽辦法呢？歲數大是事實，不以主觀意誌為轉移，再說小袁本人並不計較，她愛我是傾慕我的才學，有這一點就足夠了。當然，如果她的愛更加熱烈一些，也許能夠融化袁大夫那顆冰冷的心，讓我倆終成眷屬。不過這種結果隻能期待了，但願會發生什麽轉機。】

2021-1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