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元旦來臨之際,老煙精神亢奮地戰鬥在躍進水庫工地。他不會想到,在對麵山頭,幾雙眼睛正好奇地注視著火盆一樣的山穀。其中一雙眼睛就是文燕的,她那時剛到863農場文工隊,除夕進入完達山的三分場慰問演出。他們下午到達場部,晚上就分組去各隊教唱歌。文燕這個組有兩男三女,由一位老職工王金川帶路。
臨行前,老王專門囑咐:“咱們這回去三隊,途中要經過867農場的右派伐木隊,裏麵都是壞人,大家一定要小心,別弄出聲響,尤其別吹奏樂器。”搞得幾個人挺緊張。編劇張明權是組長,專門到場部借了支步槍壯膽。不料快到跟前時,山穀裏卻傳來越來越大的喧囂。鑼鼓加口號,那聲響根本不是他們幾個能弄出來的,估計整個右派隊都處於失眠狀態。
自從進入完達山,文燕滿眼都是驚奇。她從沒見過這樣高的樹,這樣厚的雪。但在深夜的深山裏見到這樣的流光溢彩,確實讓她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幾年以後,當她和老煙談起這一幕時,老煙說他在裏麵大概連一個光點都算不上。然而那確實是他第一次進入她的視野,也是他倆擁有共同回憶的起點。
不過在那時,文燕與老煙之間的距離通常不是一個山穀,而是整條完達山脈。863農場靠近中蘇邊界,夾在完達山和烏蘇裏江之間,總場部位於虎頭,那才是文燕常呆的地方。虎頭與蘇聯的伊曼城隔江相望,軍事地位十分重要,二戰時日軍在此修有要塞——事實上,“虎頭要塞”的名氣,要遠遠大過“虎頭”這個小鎮。1945年蘇軍解放東北摧枯拉朽,卻在這裏遭到日軍頑強抵抗,激戰18天,到了8月26日才打下來,距離日本天皇宣布投降已經過去11天,虎頭戰役也因此成為二戰的最後一戰。那時中日之間不再交戰,中國的抗日戰爭事實上已經結束,否則也不會有“河橋之戰是抗日最後一戰”的說法(164章),但蘇軍和日軍還是在虎頭各搭進去一千多具屍體。
虎頭要塞位於虎頭鎮北的一大片山包裏,文燕曾隨眾人去轉過幾次,不過沒敢鑽到下麵的工事裏——據說整片山都掏空了,簡直是一座地下城堡。當年日軍為了保守秘密,施工結束後把幾萬中國勞工全部殺害。要塞的入口也是不久前才找到的,據說剛進去時,裏麵還有日本女人抱著孩子坐在地道裏,看著就像活的一樣,一碰就變成了灰土。文燕有一把不鏽鋼小勺,嶄新明亮,是隊友揀上來送給她的,她愛不釋手。那天在完達山裏,初次見到砂糖一樣白淨的雪,她起了食欲,從口袋裏掏出勺子舀來吃,沒想到一碰到下嘴唇就粘住了,拿也拿不下來,掛在那裏煞是滑稽,引得眾人哈哈大笑。她情急一拽,竟粘下一小塊皮來,疼得眼冒淚花。張明權打趣道:“小文表現積極,演出還沒開始,就塗上了口紅。”讓大家開心了好幾天。
由於虎頭要塞的緣故,鎮上居民幾乎家家都有幾件日貨,不過最多的還是炮彈殼和破損槍械,後來都在大煉鋼鐵時捐獻給了公社,變成了真正的廢銅爛鐵。文工隊剛組建時,借住在一戶黃姓兄弟家中。老大黃連江收藏有一挺92式重機槍,文燕親眼見過,保存相當完好,後來被迫上交,隻留下了光學瞄準鏡。黃老大用一根精致的鏈子把它掛在腰間,時不常取下來照照西邊的完達山,說連樹上的鬆鼠都能瞧見。
黃姓兄弟是鎮上的殷實人家,住在父母留下的大院裏,各占一座兩層樓房,既親近又不相擾。兄弟倆皆為混血兒,父親是漢人,母親是俄羅斯人。黃老大又討了一個朝鮮媳婦,生下一個兒子叫密加,則是三國混血。這樣的事情在虎頭並不新鮮,很多人都在伊曼城裏有親戚,烏蘇裏江封凍以後,正是走親威的好時機。他們有通行證,邊境哨卡並不攔截,但有些非親非故的中國人,也跑過去玩,則屬於偷渡。那時兩國關係好,蘇聯邊防軍抓住偷渡者,並不難為,關進小屋吃一頓黃油麵包加牛奶,然後打信號彈通知中方。這邊接過去也就批評教育一下,並不上綱上線,因此變相鼓勵了偷渡行為。
863農場有個年輕的預備軍官,也想一個人跑到伊曼轉轉。然而他不走運,過了烏蘇裏江就迷路了。虎頭地勢高,往伊曼看過去感覺並不遠。其實直線距離也就十幾裏,但那邊植被非常茂密,進去了容易轉向。他在裏麵走到天黑也沒走出來,隻好找個避風的雪窩子過夜。可是天太冷,睡到半夜腿都凍僵了。他爬到附近攏了些枯枝回來,生火取暖。
這下可壞了!腿凍僵隻能用手搓(用雪搓更好,不過一個人不好整),千萬不能用火烤,一烤就完了。天明時,他被巡邏的蘇軍發現,馬上送往伊曼急救,哪裏還救得回來?文燕在食堂外麵的場院見到他時,兩條腿全沒了,一個人坐在草墊上搓繩子,頭發老長,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看得她心跳不已。盡管邋遢不堪,他其實長得非常帥,有一種落難公子的氣質。直到今天回憶往事時,文燕還是能夠看到那雙漂亮的大眼睛,也還是禁不住為他而感到難過。
2020-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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