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鬥狼
老煙記事
【麵對婷婷的連珠炮，我感到非常窘迫。她在這裏像蜜蜂似地為我們的未來操持經營，我在北大荒卻像冬眠的狗熊一樣混世度日，怎能不慚愧呢？可要上她給我架好的雲梯，我還是感到膽戰心驚：“婷婷，我知道你的心，我也想盡力配合，但這件事有違本性，我確實做不來。我長這麽大，撒過不少謊，可沒撒過彌天大謊。我不覺得自己演得了這樣的角色，到時候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來，不光連累我的家人，也連累你的親朋好友。我承認我膽子小，‘銀樣鑞槍頭’，隻能一點點改變自己的處境，沒法像你期望的那樣鯉魚跳龍門。我們原來的方案雖然缺乏想象力，但畢竟沒什麽風險，再說北大荒也不會總這樣困難，未來還是大有希望的，你為什麽不能再考慮一下呢？老人歲數大了，都會身體不好，咱們可以寄錢回去，請個傭人照顧，再說揚州還有親戚，真有急事也不會袖手旁觀。”
沒想到婷婷卻越發激動，大聲對我說：“自家的事扔給外人，你好意思嗎？敢情你爸不在了，你媽有政府管，用不著操心，你當‘甩手掌櫃’就成了天經地義？我可沒你的心大，我爸媽就我一個，我既是女又是兒，不可能不給他們養老送終！我家祖上八輩也沒出過讀書人，如今我上了大學，家裏全指望我有出息，將來他們也能有個依靠。我這樣努力學習，為的是什麽？就為了改變我的命運，改變我們家的命運！我不再是一個月掙25塊錢的紡織廠女工了，我會成為一名醫術精湛、受人尊敬的醫生！我能夠做複雜的手術，把病人從死亡線上一個個救回來，但是我需要器械設備，需要學術資料，需要有經驗的同事，隻有在上海的大醫院我才能獲得這些條件。去你們農場我能幹什麽？誰受了傷就找我來塗點紅藥水、包紮一下傷口，再開點消炎藥？天天幹這些我能有什麽長進？大手術我敢在你們那兒做嗎？出了事算誰的？我學的醫術連十分之一都用不上，業務很快就會荒廢掉，過些年我的同學都能做主治醫師了——我呢？快跟江湖郎中差不多了！
“你混到總場就心滿意足了，可你考慮過我的理想嗎？你以前總說‘燕雀安知鴻鵠之誌’，覺得自己會成為一個大作家。你有沒有想過我也有‘鴻鵠之誌’，要成為一名優秀的醫生？就因為我是女人，做過工人，我就不行嗎？為什麽我要犧牲我的理想，跟著你到北大荒去混？——你也不要把我看貶了，以為我隻圖安逸生活。我不怕吃苦受累，但是要值得！假如你那邊真有前途，我當然會去的。可你自己都說是在混吃等死，幹嘛還要拉著我當墊背的？我比同班同學歲數都大，入學以後奮起直追，要把失去的時間追回來。難道我追了五年，就為畢業以後到你那裏混吃等死嗎？你再堅持你的計劃，是不是有點太自私了！”
一番話說得我無地自容。在揚州初識她時，我是個年輕有為的軍官，前途似錦，現在卻成了她的拖累，實在沒臉再讓她上我的道。但我能夠為她鋌而走險嗎？思前想後，隻得硬著頭皮跟她解釋：“婷婷，你不要誤會。這件事你們討論了很久，但對我來說還是太突然，所以難免有些顧慮。昨晚我跟三姐商量的時候，感覺最不托底的是高大夫。他跟我非親非故，怎麽就能冒這麽大的風險，為我出具假證明？他和謝老師是莫逆之交，怎麽個莫逆法咱們並不知道。而謝老師也不過是你的輔導員，你生病他幫忙尚屬師生之情，我裝病他幫忙卻於理不合。人做事都是有目的的，他們為我做事圖的是什麽？這一層我怎麽也想不透，所以還是不放心。”
婷婷不耐煩地說：“你想那麽多幹嘛？人家幫你個忙，還得先把自己的私事給你兜個底？我就沒那麽好奇，人家把我的病治好了，這就足夠了。我信任他們，他們不會害我，自然也不會害你！”
我說：“你跟他們有交情，我跟他們還是隔一層的。‘愛屋及烏’在現實中並不常見，常見的倒是因為愛這屋子，而要把討厭的烏鴉趕走。”
“你這話什麽意思？”婷婷的眉毛豎了起來，“我是屋子，你是烏鴉？他們在打我的主意，要把你趕走？煙雨蒙，你也太小肚雞腸了吧？你就不相信這世界上有好人，願意真心幫助別人的人？也難怪，你在反右中被鬥得太狠，已經不容易相信誰了，但你一定要相信我——不光要相信我對你的愛，還要相信我的判斷力。我和他們認識了這麽久，知道他們的人品沒有問題，他們是真朋友。算了，跟你解釋太多也沒用，總歸一句話：你信不信我吧？你要是信我，就按我的計劃行事。不信，那就再想辦法——但這會讓我非常失望。我本來以為你是完全相信我的，相信我會把你的安危當作我的安危，就像當年我把自己這條命交到你手裏，聽任你的安排，因為我相信你會盡最大的力量救我！”
婷婷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我也不能再往下追問了。也許我的心思太重了，整個計劃其實相當周密，通常情況下不會出問題，萬一有點什麽事，也並非不可補救，畢竟高大夫是老手。果真我裝幾個月的病就能大功告成，卻因為膽怯而不敢嚐試，豈不是要後悔終身？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我恐怕要在北大荒勞改一輩子了。我那本小說能不能寫出來，隻有天知道，自己有時都覺得是做白日夢，委實不能把寶押在上麵。我要是真愛婷婷，為什麽不能接受她的計劃呢？隻需熬過幾個月，一切都將變得像天堂般美好，難道不值得一試嗎？到底何去何從，我這一生從來沒遇到如此困難的抉擇！參軍我是多麽果斷啊，全不想可能會掉腦袋，哪有現在這樣前怕狼後怕虎？也許歲數大了，膽子反而變小了？
思想鬥爭了一番，還是無果，隻好歎口氣道：“這件事實在太複雜，我一下子還拎不清。這樣吧，你讓我再考慮考慮。我先按計劃回杭州過年，再來上海找你，到那時我應該已經想明白了，要住院也還來得及。”
婷婷冷靜下來，把臉上的淚痕又擦了擦，對我說：“好吧，我也要回揚州過年，半個月後回上海來見麵。我希望你想好了，不要再變。我沒什麽可變的，我隻是珍惜我們之間的感情，一再求你，你不要覺得還能拖下去。我以前對你太好，讓你覺得我是煮熟的鴨子飛不了。你如果真是我的男人，會為我做一切的。我也不再勸你了，你這個人什麽道理都明白，就是缺乏動力，老覺得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我沒有你那麽想得開，凡事都要去爭，不爭我這會兒還在紡織廠開梳棉車呢！”
我們從渠堤上下來，又是一路無語。快到宿舍時，她在一棵大樹旁停下來，再一次吻了我。那吻沾了淚水，鹹鹹的。
婷婷往後退了一步，定定地看著我，說：“雨蒙，你不要辜負我。我會在這兒等你的，半個月以後見！”說罷轉身而去，再也沒有回過頭。】
2020-4-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