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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237) 魚目

(2020-08-12 21:27:04) 下一個

【送走春節,我們在水庫工地一直幹到4月才撤離。隨著氣溫回升,冰雪融化,土不用烤了,但爬犁也趴了窩。工程一刻都不能停,怎麽辦?——改用架空滑車運土。這套裝置是在工地現場發明的,有點像現在的空中纜車,隻不過纜繩不動,滑車靠人在底下拖動,把土運到大堤上卸下,再空車轉回取土坑,換上已經裝滿的另一部滑車,接著前行。整個運行軌跡是一個閉環,隻要人跑得動,就可以連續作業。滑車由木箱製成,上麵裝有滑輪,架在鋼絲繩上;底板是活的,一拔銷子就可以打開,卸土很方便。整個設計充分體現了勞動人民的智慧。我計算了一下:跑一個來回300米,一天下來,大約有90裏路程,相當於一個馬拉鬆的距離。

在挑選滑車組的8名隊員時,我報了名。朋友好心勸我別逞能,但我心裏有數。我自小就愛跑步,到部隊後一直堅持長跑鍛煉,腿上功夫是有根基的。再說那些不敢上陣的人,一點也不輕鬆,開辟土場、挖土、裝土,沒完沒了地幹。而我,隻需拽一輛小滑車,不緊不慢地小跑或者快步走。兩根支柱之間隻能有一個木箱,否則鋼絲繩承受不了,因此滑車組的速度要受最慢那個人的製約。這符合管理學上的“木桶定律”——一個木桶的最大裝水量,取決於桶壁中最短的那塊木板。

剛開始的兩天,短板總是麻永昌——我們管這個角色叫“龍頭”,就像舞龍燈的領頭一樣,他多快我們就多快,他多慢我們就多慢。這家夥體力差點,跑到後麵渾身都在蠕動,好像拿了條看不見的毛巾一路搓澡,我們樂得跟在後麵磨洋工。蘇啟尚覺察出他又在“打狼”,就把他換了下來。麻永昌不服不忿,說自己能跑得動,堅持就是勝利嘛!

後來龍頭不斷更換,但從來輪不到我。包括老鍾、李克文都上過陣,挺不了三天就趴下。可我一直能悠哉悠哉地跑下來,所以得了個外號叫“神行太保”。這也是我始料未及的。我雖然善跑,但從沒想到能撐這麽久,簡直越跑越精神。根據我後來看過的一本書,我的遠古祖先應該是打獵出身,一輩子都在非洲大草原上長途跋涉地追逐斑馬和羚羊。

最後總場部調來籃球代表隊支援,那時我已經跑了一個禮拜,本可以隨全組一起換下,可是我想和這些運動員再標三天,於是成了碩果僅存的一名老隊員。球隊隊長李傳讚本是軍校體育教員,人高馬大,他看我身材瘦削,認定我肯定得當龍頭,但是一天下來,發現我的耐力不錯,步子也有些講究,就不敢再小瞧我了。的確,這種馬拉鬆雖然速度要求不高,但每天都能跑下來,還是要有本事的。尤其路況不好,更加考驗人。中午太陽直曬,土路化凍,變得泥濘不堪,但過完一宿卻又上凍,留下的腳印使得小徑坎坷不平,把腳掌硌得生痛。不少人因腳底打泡而退出,而我的雙腳卻始終沒有背叛主人,比早年在朝鮮大山裏行軍時要強多了。

那幾年是我人生中體力最好的一段時間,我因此能在北大荒最艱苦的環境中挺下來。的確,我經常累得筋疲力盡,但是極少生病,也極少受傷。印象中我隻受過一次比較重的傷,不過那回挺懸,差點要了命。當時正值麥收季節,我爬到馬車上麵捆紮麥垛。麥垛碼得很高,能有五六米,全靠繩子五花大綁。我跪在麥垛頂上打最後一個結,沒想到底下的繩結卻開了。整個麥垛頓時散了架,我一個倒栽蔥翻下來,驚得真魂出竅——這可不是誇張,我的確感到被甩到了軀殼外麵,仿佛能夠看到前方的自由落體。幸虧底下有一堆麥穗,我一腦袋紮了進去,小命總算保住,脖子卻歪了兩個月。那個結正是麻永昌打的,往後我再也不敢跟這個豬隊友一塊從事有危險性的工作了。

隨著天氣轉暖,大壩的質量問題開始顯現。這地方本來就是山洪區域,凍土中水分含量很大,夯進大堤的時候覺察不出來,一上凍更是梆梆硬,跟混凝土差不多,可是開春以後大壩就開始“出汗”,陽麵尤其變得軟塌塌,裏麵混著的炭渣也露了出來,瞧上去相當難看,像是用垃圾堆出來似的。石濤也沒什麽好辦法,隻能等大壩表麵曬幹以後,用幹淨的土再敷上一層,就像女人往臉上塗粉一樣,純屬麵子工程。另外,大壩高度也差得很遠,連設計的一半都沒達到,不過這倒可以“來年再戰”,而大壩裏麵的問題卻沒法補救了。

總場派了一個質量驗收組,到我們工地像模像樣地檢查了一番,居然沒挑出什麽毛病來,這讓石濤大大鬆了一口氣。後來據內部消息說,人家其實不傻,問題都發現了,但不好當麵指出來,因為這事具有普遍性,幾乎各個工地都有,要是白紙黑字全寫下來,農場不是跟自己過不去嗎?驗收組組長老裴是個水利專家,私底下對組員說,大壩修這麽高足夠了,再高的話一決堤反倒把大湫窪給淹了,連排澇都來不及。這壩的豆腐渣質量也能救命,幾場雨下來就得泡湯,大壩還會矮一截,所以裏麵蓄不了多少水,“安全係數”更高了。於是驗收組痛痛快快放行,石濤高高興興慶功,各遂所願,皆大歡喜。400多人折騰了一個冬天,消耗了那麽多樹木和糧食,最後產生了我這幾篇記錄,總算有了點文學價值。

經過一年實踐,總場領導明白了:水利建設的當務之急是“排”而非“蓄”,於是本被視為“明珠”的躍進水庫變成了“魚目”,沒人再管了。幾年以後,我有機會進山“憑吊”,隻見雜草叢生,滿目瘡痍,真有點“國破山河在”的感覺。我站在塌陷的土壁上,俯視焚毀我那件新大衣的取土坑,昔日熱火朝天的勞動景象在眼前一幕幕閃現,與淒涼的實景疊加在一起,有如電影裏的蒙太奇,叫我生出無限感懷。過後我又轉到地窨子,裏麵的木料全讓附近拉燒柴的農工們搬走了,成了一個個水塘,隻有青蛙在歡快地歌詠。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嘲諷我和戰友們的那份熱情,但是我對短暫曆史留下的這片遺址仍然情有獨鍾,因為它是我青春歲月的見證,簡直就像鏡子一樣明亮。

2008年5月,我重返北大荒,得知躍進水庫終於建成了。我特地找了位向導,由他帶著前去參觀——這時我已經與它闊別了整整半個世紀。它麵積不大,屬於小型水庫,幾年前已由農場轉讓給當地鎮子,每年它都可以為本鎮的稻田提供足夠的水量,實實在在地發揮應有的作用。可是我記憶中的自然風貌已經蕩然無存,令人悵然不已。我在那裏默默地佇立了十分鍾,最後在堤上揀起一小塊風化石,裝進褲兜,帶回了旅社。】

我仿佛又聽見那兩句詩:“在高高的白樺林裏,有我的青春在流浪。”可惜老煙和汪大愚已經把白樺林砍沒了,他們的青春肯定不會留在那裏。

2019-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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