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煙記事（223） 徒刑

【無休無止的苦力活，不斷消蝕著我們這些墾荒者的勞動熱情。在不少農場領導眼中，我們隻是開荒打糧、為他們創造輝煌業績的工具，跟那些五鏵犁、拖拉機沒什麽區別——事實上根本就是同一類東西，隻不過前者燒油，後者吃飯。使喚我們這種工具，既需要用戰天鬥地的精神來鼓舞，也需要用政治鐵腕來壓服。尤其到北大荒幾個月以後，小資產階級的革命浪漫主義消失殆盡，更需要“微微風時時吹，毛毛雨天天下”。如果還不能解決問題，就得來一場狂風暴雨了。

經過多次運動的洗禮，我對政治風向的變化已經相當敏感。當時一個明顯的征兆就是，牢騷怪話甚囂塵上，謠言四起，其中傳播麵較大的一則為：北大荒不是久待之地，盡三年義務就走。這並非無中生有，有些單位在做動員時就交待了：“你如果不願在北大荒安家，盡完三年義務便可回原籍，如同服兵役一樣。”現在艱苦勞動剛剛過去半年，不少人就開始扒拉手指，計算有期徒刑還剩下多少天，簡直度日如年，能不發牢騷嗎？正是亂由心生，各隊盛傳周總理要來墾區視察，有人整理農場的成堆問題，準備向最關心群眾疾苦的總理反映。據小道消息，我們隊的幾個學員還打算為此“攔車請願”呢。

另外一則傳言，就是到處都有人看見“特務”打出的信號彈。通常在晚上加班所見（但我沒見過），後來大白天也能碰上。那些目擊者說得有鼻子有眼，聽者不能不信，並一致斷定乃是蘇聯所為，並且農場內部潛伏有內應，否則無須放信號彈。

那時中蘇關係日趨緊張，農場各級已作傳達，要小心這個危險的鄰國。事後知道是毛澤東與赫魯曉夫因為長波電台和聯合艦隊問題鬧翻，接著蘇聯又在人民公社上找麻煩，指責中國是掛著“巴黎公社”的羊頭賣自家狗肉，最先進的農業製度非蘇聯的集體農莊莫屬。這簡直是往毛澤東心窩裏捅刀子。毛認為斯大林死後，自己是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當然領袖，有資格向其他社會主義國家示範更先進的製度、更先進的思想，而大躍進和人民公社正是他的兩個招牌式發明，誰要敢說不好，他就跟誰翻臉。赫魯曉夫不明白這個理，一直覺得毛反應過激。

當時在北大荒，我不可能知道這些國際共運內幕，但我覺得謠言並不可信——敵特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深入到你這個甩袖無邊的大荒原發射那麽多的信號彈幹嗎？你這兒並無飛機場、軍火庫、或什麽秘密工廠，值幾個錢的無非那幾台拖拉機，而且還都是從蘇聯進口的。費九牛二虎之力來搞破壞，有病吧？不過，這則傳言盡管是空穴來風，卻對上頭抓階級鬥爭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到了9月份，在牡丹江農墾局黨委的統一部署下，全場掀起了“二次反右”。文件中對當前農場的形勢判斷為：“在破壞社會主義建設的總目標下，一切資產階級的反動勢力，從不同方麵，采取不同的形式，千方百計地向社會主義事業展開了猖狂的進攻。”因而必須“發動群眾，組織鬥爭，揪出破壞分子，遣送右派隊監督勞動”，並且提出了各個單位揪出右派分子和壞分子的數量與期限。當時農場為了接納從北京中央機關下放來的484名右派分子，已經建起兩個右派隊，其中不乏文化名人。“二次反右”開始以後，他們又被拎出來到各隊走場子，讓我們大開眼界。

我隊揭批的重點對象是那幾名想發動攔車請願的學員，其中就有鍾、李兩個怪話簍子。石書記親自掛帥，在做鬥爭動員時上綱上線，說攔車請願的性質極其嚴重，鑒於墾區的敵情複雜，鬧不好會直接威脅周總理的安全。這頂特大號的帽子扣在誰頭上，誰都會嚇破膽。幾個老兵平常發牢騷有本事，在這種大批判麵前哪有招架之力？沒過幾個回合，就乖乖投降了。

石書記看到運動已經取得成果，正準備鳴金收兵，把這幾個“右派分子”報上去交差了事，沒想到天有不測風雲，他的“愛將”汪炳生居然在這當口兒被揪了出來，一時成為新場的特大新聞。】

2019-1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