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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186) 生存專家

(2015-04-05 03:26:56) 下一個

從158章開始,我不在網上發新帖了。現實生活又一次出現變數,迫使我從虛擬空間退出來,認真盤算自己的未來。《老煙記事》仍在往前寫,但我沒有更多時間再和網友交流。這部東西弄了6年,假如不是幾位摯友關注,早就收攤了。我知道此次離別將是漫長的,心裏覺得對不起他們,卻也不願多作解釋。

7月中旬我休年假,帶著妻兒回國探親,其間去杭州轉了8天。杭州之行我琢磨了幾年,這次終於下定決心。盡管從季節上說,現在不是去江南的好時候,可大伯已經92歲,再不見麵恐怕就見不著了。在我的幾個長輩中,大姑是最先走的,然後是三姑、老煙、二伯。短短5年,6個人就隻剩下兩個。這裏麵唯有大伯堪稱生命的奇跡。他是個病包子,年輕時身體就不咋樣,患有胃病、肺病。到了63歲,胃切掉了三分之一。到了75歲,肺切掉了四分之一。沒過多久檢查出前列腺癌,於是又切掉兩隻睾丸。到了80歲,發現有點腦萎縮,卻是沒的可切,隻能聽之任之。

這些倒還罷了,大伯最麻煩的是骨質疏鬆,曾經在公共汽車上把尾巴骨摔裂,將養了半年。三年前他把左腿股骨頭摔壞,換了個金屬髖關節,又頑強地站立起來。去年年底再把右腿股骨頭摔壞,這下差點沒能挺過來。術後幾次報病危,然而他那口氣就是斷不了,繞梁三日,終於回光返照。

我這次去杭州,首先見到大姐。她是大女兒,大伯的晚年由她照管。大姐原本長得很美,二十多年未見,如今已蛻變成一個60多歲的老人,頭發半白,麵容憔悴,顯是一路操心過來。大姐告訴我,大伯最近這次摔跤,可把她整苦了:

“我本來在樓上給他租了一套房子,雇個保姆照看,但他不怎麽聽話,老幹懸乎事。那天晚上他進廁所解手,非拿拐棍去捅電燈開關,結果一下子捅滑溜了,身體失去重心,撲通摔倒,當時就起不來了。保姆扶不動他,趕緊到樓下敲門。我一聽腦袋就大了,馬上和你姐夫跑過去,隻見他躺在地上,到處都是大便。我們費力把他攙起來,他兩隻手卻不住地到處亂抓,把大便都弄到我們身上,整個人已經失去控製,就像落水者一樣恐慌。

“我們替他簡單擦了擦,用一個方凳抬著他到電梯口——那時家裏還沒有輪椅。他懸空坐在凳子上感到害怕,拿手抓你姐夫的頭發,結果差點又摔一跤。我氣極了,衝著他大吼,叫他不要搗亂,總算把他給鎮住了。就這樣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上車,一路開到醫院。此後幾天,他的白血球都很高,主刀大夫不敢給他做手術,這樣拖下去隻會越來越糟糕。我當時多了個心眼,請來內科主任給我爸會診。此人是個權威,曾經在美國留過學,跟你姐夫認識。他最後斷定,我爸白血球過高並非細菌感染所致,而是身體受了刺激以後出現的正常生理反應。主刀大夫總算被說服,第二天就動了手術,給我爸又換上一個金屬關節——上回也是他做的。

“可是手術以後,我爸恢複得很慢。雖然病房挺暖和,他卻總是喊冷,身上沒有熱乎氣兒,眼看一天不如一天,最後又回到重症監護室。我覺得這下要完了,隻能死馬當活馬醫,托人找到一個民間‘神醫’,開了六包中藥回來。沒想到吃下後還真叫他還了魂,體溫逐漸恢複正常,終於熬過了鬼門關。經曆這場大難以後,我不敢再讓他住在家裏,而是把他送到一間康複醫院。那裏有護工照顧,不會由著他亂走亂動。”

我帶著老婆孩子,在西湖轉了四五天。到處都像蒸籠一樣,完全沒有“人間天堂”的感覺。然然不住地喊熱,哪兒都不想去,最後惹得我火起,把他臭罵一頓:“這點累你都受不了,將來還有什麽出息?我小時候講的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你能行嗎?”

這小子撇撇嘴,不屑地說:“現在打仗全用高科技,不怕死你打得過宙斯盾嗎?我會說英語,會玩電腦,你九歲時能行嗎?”

話雖如此,每天的活動他倒也堅持下來了。到了第五天頭上,我告訴他要去見“大爺爺”,並且特地強調了此行的意義:“你到現在也沒見過90多歲的人,這樣的機會不是總有的,你要好好珍惜!”然然籲了一口氣:“太好了!終於不用再遊這破西湖了!”

康複醫院在杭州郊外,大姐夫開車,走了一個多小時才到。大伯的病房在4層,我們進去時,他正戴著眼鏡看報紙。之前聽完大姐介紹,我覺得大伯隻剩下喘氣的勁了,沒想到精神頭卻挺好。與20年前相比,他的相貌變化不大,雖說頭發少了些,但也沒到地方支援中央的地步。身體確實瘦,臉頰卻有些肉,並且還帶點紅潤。唯一的問題是耳朵不行,十句話隻能聽懂四五句。

見到然然,大伯很是高興,不住地誇他聰明,搞得然然叫“大爺爺”時也多了幾分情願。對於清月,大伯印象也不錯,雖則第一次見麵,但之前已經了解不少。可惜兩人語言交流比較困難,一個聽不懂,一個聽不見。最後大伯笑咪咪地接過清月削的水蜜桃,理智地終止了對話,轉而跟我聊天。

我吃驚地發現,大伯記憶力超強,對20年前與我相見的細節如數家珍。假如他真的患有腦萎縮,這些記憶肯定不是儲存在萎縮區域。那時他腿腳還行,到北京來旅遊,住在大姑家裏。兄妹倆頭年一個喪妻,一個喪夫,稱得上同病相憐。大伯跟大姑父感情不錯,堅持要為他掃墓。大姑清明剛剛去過,不想再動,便把我叫來,帶大伯走一趟。大姑父的墓穴是我陪大姑去找的,位於香山邊上的金山陵園。我其時在大學任教,有的是閑工夫,大姑又喜歡我,所以遇事總想起我來。

於是我陪著大伯開始了一天的長途旅行。事前我並沒有心理準備,以為他掃完墓就了事,誰知他還要去香山,之後更要去頤和園,回來的路上又順便逛了趟圓明園,轉了一圈B大,並到我當年住過的28樓考察了一番。這下可把我累慘了,從早上6點一直走到晚上8點。大伯趿拉雙布鞋,嘴裏叼根香煙,一步一蹭地走,仿佛可以走到世界的盡頭,真不知道這份耐力是從哪兒修煉來的!

不過大伯爬不動台階,香山是坐纜車上去的。他以為這裏的纜車跟杭州的一個樣兒,沒想到根本不是包廂,而是無遮無擋的懸空椅,把他嚇得心驚肉跳。我覺得他有這方麵的恐懼症,所以坐在懸空的方凳上也會受不了。下山時他死活不坐纜車了,但又不能走台階,我隻能帶著他走汽車盤山道,一圈一圈不知走了多少圈,香山的路從來沒有這麽漫長。

好在大伯一路上都在跟我說話。我一直覺得他是個沉默的人,現在才知道原來是個話癆。他一輩子跟我說過的話,95%都是在那一天說的。此前我從不關心家族的事,但大伯讓我見識了這條血脈上的許多人,讓我第一次把自己的前世和今生串在一起。

在病房呆了一個鍾頭,大姐暗示我們可以走了:“咱們一塊照張合影吧!”然而大伯卻對自己的外表非常在意,埋怨大姐夫說:“我頭發太長了,怎麽照相?兩三周你也沒帶我理個頭!照完相咱們還要一塊出去吃飯,我幾個月都沒進城了!”大姐夫唯唯諾諾,當即帶他到附近一個“城中村”去理發,他則叫我在後麵推輪椅。誰知車剛開到地方,他就嚷嚷著要解大便,但是周遭找不到廁所,我和大姐夫隻好把他重新弄上車,返回醫院,路上他已經拉了一褲襠。到了病房,他趕緊從輪椅上下來,拄著架子拐去洗手間大便,完事後又喊護工進去給他擦身。大姐夫則趁空到樓下清洗汽車座套。

這麽一折騰,大伯英雄氣短,隻能向我們連連抱歉,說自己出了洋相,不再到外麵去了。大姐知道他並不是拉肚子,卻不放過教訓他的機會:“早就告訴你不能到外麵亂吃。上次你過生日,非要出去吃大餐,結果回來拉了一個禮拜。你別總嫌這裏的東西沒油水、不好吃,一有機會就要進城開葷。你那腸胃沾得了油水嗎?到點大便都一刻不能耽誤!”說得大伯不吭聲了。

我們在杭州又玩了三天。中間那天我跟大姐打了個電話,想走前再去看一下大伯,她和姐夫不必陪同。大姐卻說:“你不用去了,我告訴他你們今天走了。有客人在這裏,他就不安心住院,總想借故溜出來。”我聽後隻得作罷。康複醫院護理條件還行,隻是地方太小,10平米的病房倆人住,連個電視都沒有。跟大伯同屋的是一位退休老工人,瞧上去挺慈眉善目的,可大伯不喜歡他,話不投機半句多,因此大部分時間都是看報,一天看四份報仍嫌不夠。

所幸大伯還是樂觀的,他逆來順受地熬過了大半輩子,堪稱社會主義社會的生存專家。那天臨別時,他把我拉到近前,小聲說道:“咱們應該還有見麵的機會。我覺得自己再活五年沒有問題。”說罷伸出個巴掌來,衝我嘿嘿一笑。

2014-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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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dcheetah 回複 悄悄話 嗬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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