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鬥狼
老煙記事
【到杭州以後，我立即參加公立中學（無須繳學費）的招生考試。因我成績不佳，仍考初一新生，結果還是名落孫山。無奈，隻好去考私立樹範中學的初二插班生。這回倒是錄取了，但是每學期要繳6石大米的學費。我家經濟並不很寬裕，但母親決心讓我離開閉塞的故鄉，所以毫不猶豫地應承下來。當時大姐已通過先父的好友、國民黨浙江省黨部書記長林樹藝的關係在杭州稅務局謀到一職，母親就讓她提供我的生活費。母親也常來杭州，主要是打點生意上的事，每次見麵都會給我些零花錢。她在杭州有很多社會關係，其中不少是於潛五年間結識的軍政官員。抗戰勝利後這些人大都發了跡，母親多少能夠跟著沾點光。
有一次母親帶我去二哥的幹娘陸伯母家，與九嬸見麵。九嬸的大名如雷貫耳，但我卻是第一次見到其人。她穿一件海勃絨大衣，高挑個兒，五官輪廓分明，能說會道，一看便知是見過世麵、很有決斷的女性。她的三個孩子也在那裏：長子比我小三歲，穿一身西服，像個小紳士；次女7歲，一頭長長的卷發，活潑可愛；幼子安東尼才4歲，在A國出生，英語說得嘰哩呱啦，中文卻不靈光。三個孩子交談時隻說英語，不說中文，讓人看了嘖嘖稱奇。他們回國已有一年，可好像還沒歸化成中國人。
九叔於1936年出任A國總領事，到1944年夏天才奉調回國。他雖然“遇火而生”，卻基本上躲過了抗日的戰火，不能不說是有福之人。他的官原本當得好好的，不料禍從口出，在一次大學演講中他對“聖雄”甘地表示同情。那時甘地正搞“非暴力不合作運動”，把英國在印度的殖民統治弄得幾乎癱瘓。普通中國人出於自身境遇，很容易支持甘地的民族自決主張，然而九叔是高級外交官，說話份量大不相同。加之A國又是英聯邦成員，九叔這樣做無異於跑到英國地盤上鼓動分裂，自然遭到英國政府強烈抗議。國民政府其時正需仰仗英國在滇緬戰役中的支持，因此對九叔的“信口開河”大光其火，迅即讓他結束了8年的長駐。
九叔回國以後，在重慶的外交部當了一名科長。這個職位沒什麽實權，主要負責搜集國外的政治資訊。九叔在任不到一年，便主編完成了一本厚厚的年鑒，這是他的前任折騰了三年都沒拿下的項目。其間他還受命為來華的美國名教授哈裏森，提供憲政研究方麵的支持。九叔雖是做學問的材料，彼時卻熱衷仕途，不以著書立說為己任，唯恐當一輩子“清差大臣”。他利用關係，結識了CC係的陳立夫，在組織部裏謀到一個兼職，盡管級別不高，但是能夠接近上峰，有助於改善官運。
抗戰勝利後不久，九叔跟隨一個大員，跑去上海參與接收工作。九嬸帶著孩子走得慢，先到杭州陸伯母家住下，等九叔在上海安定下來再過去。那時百廢待興，機會遍地都是，九嬸春風得意，對母親說幸虧回來得及時，否則財還不都讓別人發了？她的父兄那時也已去上海接收敵偽銀行，自然落得盆滿缽滿。母親豔羨不已，請九嬸日後多多幫襯。九嬸滿口答應。
轉到樹範中學以後，我仍然不肯用功，尤其討厭數理化。樹範是一間老牌子的私立中學，小有名氣，但因校址位於繁華的中正街，給學生管理帶來諸多不便。杭州本為花花世界，對我這個小山城出來的孩子充滿誘惑。我那時已進入青春期，女性不再是昔日裏母親和姐姐的概念，而意味著肉欲、激情和幻想。杭州這座城市不乏“傳道授業解惑”之處，我們經常溜出校門，到街頭書鋪翻閱黃色書刊，尤喜馮玉奇的小說，有錢的同學會花錢租來看。我們在宿舍睡的是統鋪，藏不住東西，這類書籍都是排隊限時傳閱的，來不及細讀時，就專門挑那些“精彩段落”過癮。與其他黃色小說相比，馮玉奇的性描寫算是含蓄的，多少帶點文藝性，注意把情和欲結合起來，因此能夠打動人。那時我看他的書非常入迷，好像一頭渴壞了的牛犢來到溪畔，有一種急不可耐的衝動。
我們看這類書時總想找個僻靜處，最討厭別人打攪，然而學生宿舍談不上有什麽隱私。有一回，幾個愛作弄人的家夥撲向一位正在看書的同學，按住四肢，扒下褲子，大聲叫喊：“大家快來看，××升旗啦！”羞得那位同學的臉變成了紅燒豬頭。另有一回，某位看書入睡的同學大概做起了春夢，“帳篷”撐得老高。那幾個壞蛋悄悄褪下他的褲頭，在他的“小弟弟”上貼了一麵用紙做的小旗。當事人渾然不覺，觀者卻捂著嘴笑得快抽過去。笑了半晌，覺得還不過癮，竟然找來一根細繩，一端係住他的小弟弟，一端係住他的大拇指，然後齊聲大喊“薑大頭來了！”薑大頭五十多歲，負責查房，是我們看黃色小說第一個要提防的。這家夥很變態，拿出捉奸的勁頭來捉我們，有時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來，把正沉醉於性幻想的同學當場拿下，不光有物證（黃色小說），還有人證（勃起的小弟弟），令其無法抵賴。所以我們看書的時候，經常派兩個人到樓梯口放哨，見他竄過來（這家夥腿腳很快，眨眼就到），一個上前纏住，另一個趕緊跑回來喊：“薑大頭來了！”大家立刻倉皇行動。久而久之，這五個字在我們腦中已形成強烈的條件反射，那位正做春夢的同學此時驚醒，慘狀如何可想而知！
在那個年齡階段，我們不由自主地幹出許多荒唐事，這大概就是學者所謂的“激素風暴”。成人的世界已在向我們招手，我們的身心卻還沒有做好準備。】
2014-3-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