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鬥狼
老煙記事
【嘮完閑嗑已快9點，樓下餐廳關門了，我們隻能到街上找食。不遠處有個餛飩店，熱氣騰騰的，在冷風中顯得很誘人。我們進去找個座位坐下，要了兩碗雞絲餛飩，一碟五香豆，一盤豆腐幹。餛飩很可口，和我小時的感覺沒什麽兩樣，便又要了一碗。店主把餛飩端過來，和我們搭訕說了幾句話。小店沒有其他客人，店主也是過完年剛開業，不忙著掙錢，所以言語輕鬆。他說他在鄉下還有一小塊地，開春以後就要歸公社了，他倒也不心疼。他不愛幹農活，很早就跑到鎮上做小買賣，土改時家裏卻分到了地，不得不回去料理。如今爹媽已經去世，他更懶得收拾那幾分地。去年山上發大水，把他的地給衝了，連石頭都露出來，沒法再種莊稼了，正好交給公社去弄吧。公社人多力量大，搞點水利建設，收成倒還能有個保證；像他這樣單幹，實在太辛苦了，真不如在鎮上做小買賣。最近聽說公社要搞大，連這小鎮也會裝進去，他希望將來能夠進入供銷社，那樣就不用回去種地了。
我們結完賬，走出飯館十幾米，大哥低低笑了兩聲：“你認出那人是誰嗎？”
“誰呀？”我詫異道，“你認識他？”
“嗬嗬，城隍廟旁邊有個雜貨鋪，你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我在那裏買過醬油、作料什麽的。”
“你記得裏麵那個小夥計陳小二嗎？”
“你說是他！”我感到很吃驚，腦中依稀浮現一個又黑又瘦的年輕人，“天哪！我真認不出來了。他變得這麽老，還這麽胖！”
“眼神沒變，下巴上那顆痣也沒搬家，他說第二句話我就認出來了。哈哈，他居然沒認出我來！”大哥得意地大笑。
“這說明你比他變化還大！”我挪揄道，“十年前，你有這麽多皺紋嗎？背有這麽駝嗎？臉上有這麽多胡子嗎？——說你50歲也有人信！”
大哥歎了口氣：“是啊！我老得比他快，其實我們倆歲數差不多。但我這人‘馬瘦毛長’，胡子長得就是快，幾天沒刮，都有一寸多了。”
我笑道：“那你還擔心什麽。你這副模樣，再配上這身行頭，真像供銷社裏的老會計。誰能認出你是當年的煙家大少爺？”
大哥嘿嘿了兩聲，沒有繼續說話，顯得有些失落。我不再挖苦他：“放心好了,這裏很安全。還是按照我的計劃行事：明早先上西天目轉一圈，傍晚再回鎮上逛逛，神不知鬼不覺，保管沒事。”大哥點點頭，表示同意。一路上的行程過於緊張，到這裏也該放鬆放鬆了。於潛離杭州不過半天車程，剩下的時間很充裕。
第二天6點半，天剛蒙蒙亮，我們倆就出發了。馬桶包裏裝著餛飩店買來的茶葉蛋、糯米糕和豬頭肉，足夠提供一天的能量了。軍用水壺裏也裝滿了水，撐兩個鍾頭沒問題，進山遇著泉水可以再補充。從前我們喝的就是這種水，極清洌。
今天是正月初六，對於小鎮上的人來說，年隻過了三分之一；家家戶戶大門緊閉，依然沉浸在夢鄉裏。於潛是一座恬靜的山城，即便在戰爭年代，也有一份處變不驚的從容。當然，這並不是因為小鎮居民有多高道行，而是因為大山之中有國軍重兵守護。天目山體係龐大，長200公裏，寬60公裏，山勢險峻，溝壑縱橫，植被茂密，極適合大軍潛伏、遊擊作戰。我在於潛生活的那些年，正值抗戰中後期。防衛天目山的是國軍28軍，其主力62師就駐紮在於潛一帶，不少軍官曾經來過我家，我對這支部隊因此有了很多了解。】
176師告嶺一戰定乾坤，此後相當長一段時間裏，日軍都沒有勇氣再次進攻天目山，國軍多支部隊得以通過浙西轉至其他戰區。1941年8月，28軍62師移守天目山。這是一支湖南部隊，戰鬥力在國軍裏隻屬於中遊水平，淞滬會戰時受命防守杭州灣北岸，卻僅留一個連的兵力在金山衛，結果讓數倍於己的日軍全部殲滅。該師事後力圖亡羊補牢，拚掉了一個團800多人，卻無法再把日軍趕回海裏，戰局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在有“絞肉機”之稱的淞滬會戰中，國軍雖然損失了30萬人馬，仍作頑強抵抗，最後卻一夕崩潰，讓日軍直搗南京，國民政府連組織撤退都來不及，造成嚴重的軍民傷亡，這一切都與金山衛的失守直接相關。一場大戰的勝敗，往往取決於關鍵缺口能否被打開，這個地點的戰鬥規模也許不大，卻有顛倒乾坤的作用。告嶺之戰也是關鍵一戰，如果176師守不住那一小塊陣地，浙江全境乃至東南戰區的局麵都將發生極大改變，“要吃鬼子肉，隻有一七六”的民謠，也不會一直流傳到今天。
不過“尺有所短，寸有所長”，62師打不了硬仗，卻善於打遊擊。它以天目山為根據地，經常竄入杭（州）嘉（興）湖（州）地區騷擾日軍，有時還能打一些小規模的殲滅戰，給汪偽政權造成很大威脅。這支部隊在浙西起著“一柱擎天”的作用，日軍雖能打通“浙贛線”，卻始終拿不下天目山這顆眼中釘、肉中刺。公平地說，62師在天目山立下的汗馬功勞，已經可以洗刷它丟掉金山衛的大半恥辱了。正因為有62師在，於潛幾乎堅持到了抗戰勝利。直到1945年8月7日，日軍才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光顧這座山城——那時62師已經讓新四軍給打跑了。
2011-1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