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鬥狼
老煙記事
我在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宿，早上6點醒來時，天已大亮。列車緊貼著秦嶺行駛，峰巒疊嶂，氣勢逼人，讓我感受到什麽叫做“高山仰止”。這裏是潼關至華陰段，為關中最險要處。山上草木茂盛，鬱鬱蔥蔥，峭拔中透出幾分清麗。秦嶺與昆侖一脈相承，其巍峨雄奇乃世間少有。我初到北京時，和同學爬了一回香山。登上“鬼見愁”，不禁啞然失笑：這也叫山？500多米的一個土丘罷了！北京人其實挺可憐，方圓三百裏找不著一處名山大川，所以逮著個景致就峰擁而上，不蹂躪夠了不罷休。
我初登華山時隻有10歲。那回是子校老師集體出遊，按規定可以帶家屬，但我因年紀太小，校長不允同行。一大早，老煙便挎著背包出去集合，我則垂頭喪氣地在家洗碗。我看過《智取華山》的小人書，對這座名山早就“心向往之”。那個時候，我已有強烈的革命英雄主義傾向，特別喜歡爬高：爬樹、爬牆、爬房、爬水塔、爬塔吊……我幹過不少懸事，有次差點喪命，現在想起都後怕，所以決不允許我兒子再步我的後塵。
老煙從小對我實行軍國主義教育，這大概跟他當過兵有關。每天早晨6點鍾，他就把我從被窩裏揪出來，帶著我到荒郊野外跑步。夏天尚可，冬天實在太痛苦，又困又凍，恨得我在心裏叫他“周扒皮”。不過老煙的所作所為都是有理論依據的，那時他對大鬆博文情有獨鍾，一心想把我錘煉成鐵人。他教我背會了孟子的《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從而讓我對他的“魔鬼訓練”逆來順受。
我在8歲之前有一種怪病，一劇烈運動就會喘不過氣來，臉色煞白，渾身癱軟，每每把母親嚇得半死。一送到醫院，我卻自己緩過勁來，不治而愈。這病大夫也眾說紛紜，有說“低血糖”、有說“腸痙攣”，有說“心率不齊”，搞得母親草木皆兵，不許我上體育課，更不許我參加運動會。但是長此以往，我豈不成了廢人一個？老煙琢磨來琢磨去，決定讓我跟著他長跑，逐漸加大運動量。這樣鍛煉了一陣子，我的體質明顯增強，犯病次數越來越少。老煙對我有了信心，不斷在我身上搞“科學試驗”，讓我挑戰生命極限。這次華山之行，老煙非常想讓我參加。他是一個好出風頭的人，而我多次令他大出風頭。他想向同事們證明：他10歲的兒子是可以征服華山的。
當時我正在家擰著抹布，心中幻想能有奇跡發生，於是奇跡便發生了。老煙氣喘籲籲地跑了回來，衝我大聲嚷嚷：“快走！快走！校長同意你去了，趕緊出發！”我欣喜若狂，扔下抹布，撒腳如飛，跟著他跑到集合地點，上了旅行大巴。那一刻，我真覺得老煙就是上帝。
一路上我興奮莫名，坐在後排座上看沿途風景。久之，膀胱開始感到不適，讓我記起早餐喝的一大碗玉米糊。我那時很靦腆，不好意思說出口，就一直憋著。到後來憋得兩股戰戰、臉色煞白，把老煙嚇了一大跳，以為我又犯病了。我這才告訴他，我快尿褲子了。當時道路狹窄，司機不便停車，就建議我先尿到塑料袋裏。我死活不肯：在一群女老師麵前走光，並不屬於“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的考驗之列，所以是我無法接受的。
（忽然想起在大學圖書館翻過的一本書，裏麵講到邪教“一貫道”的考驗方式：一排男道友裸身立於屋內，祖師隨即領進一位漂亮的女道友，同樣赤裸裸一絲不掛。女道友像檢閱部隊似的在男道友們麵前晃來晃去，自然定力較差的男道友會較早舉槍投降，以此即可甄別出修行深淺，從而排定座次。不言而喻，祖師修行最深，所以永不交槍。）
不過那時我很純潔，沒有這方麵聯想，所以還能憋得住，任憑道路顛簸。老煙在一旁拎著塑料袋，不住地威逼利誘，急得自己都快尿了，我卻不為所動，有如堅定的錫兵。好不容易到了一處開闊地，司機把車停下。我幾乎走不動道了，隻能讓老煙攙下車，擋在我的身後，我這才撒了平生最大的一泡尿。這泡尿帶給我的痛苦和快樂是如此強烈，讓我現在都記憶猶新，雖然我已經搞不清百尺峽和蒼龍嶺哪個在前哪個在後了。
說也奇怪，我對那次華山之行的殘存記憶，都與排泄有關。老煙曾讓我寫過老長一篇遊記，我現在已經毫無印象，卻清楚記得遊記之外的一處恐怖景象。當時我們夜宿西峰，就是沉香劈山救母的地方。山頂處立著一柄生鏽的鐵斧，雖然挺大挺重，但並不能讓我相信可以劈開華山。我們住在道觀之中，男男女女好幾十口打通鋪，小孩們覺得好玩，大人們也有點莫名的興奮，開些葷腥玩笑。
臨睡之前，我忽然想拉屎，便在道士的引領下，來到道觀外一間木板搭建的廁所。廁所很小，隻有兩個坑位，也是在木板上掏出來的。我很奇怪坑位之間並無隔斷，如果一男一女同時解手如何是好？
（忽然想起不知在哪兒看到的一則軼事，說是某男下鄉考察，想要大便，老鄉遙指一茅房，某男急衝而入，卻已有村婦捷足先蹲。某男赧然而回，村婦卻熱情招呼道：“大哥別走，俺旁邊還有一個坑呐，蹲得下的！”）
進到廁所裏，拉了半晌，忽然瞥了一眼兩腿間的坑洞，卻嚇了個毛骨悚然！那天月光皎潔，所以我很清楚地認識到：這廁所竟然建在一處壁立千仞的懸崖之上，一泡屎落到崖底，要在空中自由降落十幾秒鍾，山風從屁股下麵倒灌上來，吹得廁所搖曳不止……
我至今還感到非常自豪：那次我是把大便全部拉完，才從廁所大搖大擺出來的。
2010-05-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