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 第十七天
(2014-11-30 08:57:35)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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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機噴出一股白色的蒸氣,然後發出嗚嗚的運轉的聲音,隨後,黑褐色的液體從小圓口裏垂直注入在下麵白色的小磁杯裏。幾秒鍾後,液體的顏色變得清淺,如流動的琥珀。隨著最後一滴液體滴入杯裏,咖啡機又釋放出減壓後的蒸氣,白色的水氣將咖啡機的頭部包裏,又急劇散去,不留痕跡。
他坐在咖啡機前,看著這一近乎酣暢淋漓的過程,他從來不知道,咖啡是這樣打出來的。準確應該說,他從未注意過咖啡是如何從咖啡機裏出來的。他從來都是將現成的咖啡盒放入機器,按了按鈕,就去忙其它事,然後回轉過來,將黑褐液體倒入體內。
今天,他早早吃過中飯。他盯著咖啡機衝出咖啡,他將咖啡杯攏在兩手之間,小托盤的邊沿鑲有很細的金線,手指滑過,有細膩如絲的感覺。這也是他從未注意到的。這些應該都是妻花費了心思置辦的吧,可是他從前從未留意過。褐色液體終於降下溫度,他一口一口地將它咽入喉中,甘醇之後,淡淡的苦香彌散在唇齒,他自欺欺人地以為這樣時間會過得慢一點,再慢一點,最好停頓。他真得是不知道兩個小時後會是一個怎樣的結局。這樣的未知,象無邊的沼澤地將他困在中間,掙紮或靜止,終將是同樣的宿命。
咖啡喝完。他再也沒有其它借口讓時間的每一個腳步都變得遲緩。他發動了車子,開出小區,駛上13號高速公路。這是十六天來,他每日必然要經曆的路程。在13號高速上以時速110公裏行駛大約二十分鍾,在51號出口出來,左轉,經過大轉盤,直行約五分鍾在有紅綠燈的十字路口右轉,最靠右的車道直接伸入醫院的地下停車場。他在刷了桔紅色油漆的C區停在電梯間旁邊的116號車位。十六天來,這似乎已經成為習慣。
今天是第十七天。妻的心血管擴張手術正在頭頂上這座大樓的一個房間裏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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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電梯。在五樓穿過連接C區和D區的透明玻璃過道,就到了心髒病專區。他和當班的護士已經相熟。護士告訴他,他的妻的手術正在進行。您來得太早了,手術至少還需要一個半小時呢,您很不遵守我們的通知啊。護士故意調侃一句,好讓他有所放鬆。他有點木納拘慬,他自己都感到此時怯生生的自己是那麽陌生。許久以來的自強自大,以及四十多歲的成熟男人高層領導的強勢心態都在十幾天裏粉碎如殘秋的落葉,剩下的,是此時在接待台前,木納拘慬怯生生的自己。
護士看看有點發呆的他,善意地提醒道,今天陽光很好,您可以去屋頂花園休息一下。那裏有報刊雜誌,扶手椅也比這裏的舒適多了,手術結術後,我們會通知您。他回過神來。謝過護士,朝花園走去。
花園在走廊的盡頭。醫院的走廊比公司的走廊寬出許多。下午還沒有正式開始。走廊裏沒有人也沒有各種推車,顯得越發空闊深遠。他的腳步聲和他的一點微弱的影子與他相伴。他懼怕這樣空蕩蕩的寂靜。自從十六天前的那個夜晚開始,這種懼怕就時時俘虜著他,折磨著他,莫名的恐懼之前,那個高層會議上侃侃而談風度翩翩的自信男人不過是一個虛無的影子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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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他象往常一樣,下班後,接著是商務晚歺,之後又去酒吧喝了一杯,接近子夜到家。客廳的燈還亮著。他知道那是妻給他留的燈。家裏沒有動靜,妻可能已經睡了。
這段時間她睡得好早啊。他嘀咕了一聲。徑直朝自己的寢室走去。他們分房起居己有一年。
他躺在床上,用ipad去電子世界逛了一圈,又翻了翻潮人八卦,迷迷糊糊有了睡意。隱約聽到妻的寢室有聲響,好象是叫他的名字。他側耳聽,好象又沒有聲音。他下床去,推開妻的寢室的門,床上的妻艱難地呼吸,嘴角有白色泡沫流出,四肢抽搐。他在那一瞬間慌了陣腳。幾秒鍾後清醒過來,撥了醫療急救電話。
等待。漫長的等待。
他握著妻的手,喚她的名字,擦去她嘴角的穢物。三分鍾過去。五分鍾過去。十分鍾過去。他由最初的緊張焦慮變成恐懼。妻的呼吸越來越微弱,他甚至摸不到她的脈搏。妻的手象一張紙一樣沒有份量沒有溫度。
他不能再等,每一秒等待都壓給大山似的恐懼。他拔了消防急救電話。(注:法國的消防急救適用於各種緊急救助。)他報了地址,無法準確描述情況,隻重複著快來救人。快來救人!
他不敢放下妻的手,努力地將自己的手揩扣在她的脈搏上,每一次跳動,都是他的希望所在。在那一刻,重重的恐懼將他包圍侵蝕。恐懼,隻有恐懼!
如果沒了妻,他該怎麽辦?他該怎麽辦?
結婚二十年來,妻象一把大傘遮擋著風雨,他從來從來都不曾想過她的缺席,她天經地義地存在於他的世界。盡管近兩年來,他們的關係淡得象沒有鹽的清湯寡水,但她始終在那裏,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條,把他照顧得舒舒服服,女兒在私立寄宿學校,每天都有聯係......可是今晚,這個問題硬生生地闖入他的腦海,它來得如此倉促,如此生硬,如此強勢,象一枚燒得通紅的烙鐵從背後襲來,不及反應,己烙在赤裸的皮膚上滋滋作響,他所能看見的,僅有一縷白色煙霧升騰而起,灑下恐懼的種子,植入血肉模糊的傷口。
屋外終於有了動靜。消防車停在了門口。四名急救人員直奔室內,他們攜帶的各種儀器和工具,瞬間將妻的寢室變成急救室。一名急救人員拉起半跪在床前的他,看著他的眼睛對他說,這裏由我們來處理,請你自己保持冷靜。然後將他扶到客廳沙發上坐下。
他一個人坐在昏暗的燈光裏。屋裏傳來急救人員的指令聲,啟博器的聲音,各種器械的聲音,卻聽不到妻的聲音。他沒有勇氣返回到房間,去親眼目睹急救的現場。他倦縮在沙發的一角,兩隻手互相絞著,好似可以緩解糾心的恐懼。他甚至不敢看牆上的掛鍾,時間可以挽救一切,時間也可以摧毀一切,各自百分之五十的機率,誰也不多,誰也不少。此時脆弱恐懼的他無可奈何地睜著眼睛,目無聚焦,等待命運的裁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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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三點。
急救人員將情況基本穩定的妻抬上急救車,運往醫院。剛才的那名急救人員給他簡單介紹了情況。她的病情不容樂觀,心髒停止跳動,重新啟博成功,但是博動微弱,要去醫院進行全麵檢查和護理。
他的妻和那輛紅色的閃著籃色詭異之光的車輛消失在夜色裏。
家裏重歸寂靜。剩下他一個人。濃重的恐懼又一次襲來。世界安靜的隻有他的呼吸。
他打開所有的燈,來到廚房的小吧台,倒上一杯威士忌,喝下去一大口,辛辣的液體如一條火龍穿過冰窖,又被凍成雕像。
他感到冷。從未有過的徹頭徹尾滲骨的冰冷。
他把自己裏在羽絨被裏,睜著眼睛等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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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醫院的病床上看到妻。
口,鼻和手臂上插滿了各種管子,床邊上有幾台監測器跳動著指標。她處於植物狀休眠狀態。這樣的狀況要持續八天,在八天的盡頭,他才能知道下一步會怎樣。那又將是一個五五分成的載決,誰都沒有勝算的把握。
他坐在床邊。房間的百頁窗半關著,陰天的日光擠進來一點點,那些跳動或閃爍的機器的標識格外醒目。他有點不忍心定睛在妻的臉上。這己不是二十年前那張清純鮮活有著粉粉的女子光華的臉,也不是十年前被波浪長發襯托出的含著溫情微笑的臉,甚至不是五年前,他們在希臘渡假時,平靜安閑的臉。病床鬆鬆垮垮的白色枕頭上是一張蒼白的沒有血色的臉,眼睛緊閉著,頭發被攏在一頂白色輕薄的帽子裏,露出同樣蒼白的額頭。各種管子將視線切割得支離破碎,管子裏有液體在流動,靜得沒有聲音。
這是五年以來第一次認真看妻的臉。
這五年之間,為何是空白?為何是空白?是什麽讓他怱略了妻?
他突然地感到莫名的頹廢。心裏的空落和恐懼將他緊緊捆在椅子上,他強迫自己數著藥水一滴一滴地從一截管子裏滴到另一截管子裏,認真地數,讓數數占滿腦海,趕走所有其它的情緒和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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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這樣躺著己有六天了。
六天,他已熟悉,習慣了來醫院的路。
最初兩天,公司還有電話來,安慰他好好照顧妻的同時,問一些工作上的急事。之後,電話就很淸閑。
劇烈轉動的車輪突然停了下來,除了醫院的妻,還有誰需要他?除了病床上的妻,他還擁有誰?他竟然想不起來,那個和他一起打球的野丫頭點怎麽一夜間長成婷婷少女?這幾年,他在哪裏?他曾經花費心血精力打造的職位,不是在一夜之間說停就停了嗎?那麽多以為無他不可的決斷,不是照常進展?公司並沒有因為他的缺席而停止運作,而他的世界因為妻的缺席而麵目全非沉淪在恐懼陰暗之中。
誰是主角?誰是配角?誰是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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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的十六天,比十六個年頭還要漫長。
十六天,妻昏迷,醒轉,又昏迷。
十六天,他在地獄和天堂之間任人擺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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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終於通過空蕩蕩的走廊,盡頭的花園向他敞開。三五個人獨占一隅消遣時光。他揀一個背朝牆麵向花園的位置,這樣的位置讓他感到多一點點的安全。陽光有點強,讓他睜不開眼。他索性閉上眼睛,腿搭在另一個椅子上,沒有坐相但比較舒服。換下昂貴西服皮鞋的他,和醫院眾多出出進進的病人家屬並無異樣。沒有了掌聲,沒有了仰視的目光,沒有了眾人簇擁,沒有了吹捧的語言,沒有了自動上門的媚眼,他隻不過是雲雲眾生裏微小的一粒塵埃飄蕩在恐懼的風裏。
太陽暖暖地曬著他的全身。時間一分一分地推進。他似乎聽到妻喚他的名字,由遠而近,穿著他給她買的連衣裙,咯咯地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