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子臨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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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說 葬禮

(2014-07-23 10:38:55) 下一個
她著看鏡子裏黑裙過膝的女人,她看得很細致。頭發用發卷精心卷過,齊肩的波浪沒有一絲紊亂,頸上水晶項鏈閃著幽暗的紫色光芒,依然挺拔的胸脯,不再玲瓏的腰線,裙擺以下緊致的小腿,一塵不染的亮皮兔唇鞋子。每一處都精心打理過。這是他所喜歡的。最後,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才對上鏡子裏,自己的眼睛。兩潭沒有波瀾的秋水在蒼白的麵容映襯下對視自己。

她用力閉上眼,再睜開,鏡子裏仍然是黑裙的她。不是夢,不是幻覺。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她握緊了拳頭,在心裏說,走吧。
盡管她和他已經在一個月前決別,盡管他們已經在兩年前就不再是法律意義上的夫妻。可是,自今天起,她就實實在在的成了荒原上唯一立著的斑駁的胡楊樹。他獨自一人走了,可叫她怎麽活?他真得不守信嗬。

兩個孩子等在車裏。她象往常帶他們去上學一樣。讓他們扣好安全帶,踩下油門。目的地是一個小時車程外的小教堂。
 
今天,是他的葬禮。

葬禮很簡單。十幾個親人朋友先後聚集在小教堂裏,神父做了禱告。那個女人,他最後的女伴致了禱詞。向遺體告別。
 
這是他的安排。他要她和孩子來告個別。以旁觀者的身份,就足夠。自從他病重,他就預計了一切,安排了一切,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直到今日,他和這世界正式道別。
 
她始終沒有讓眼淚滴落。一個小時的葬禮,卻比他們一起走過的七年時間還要長得多,長得讓她看不到黑洞一樣的日子到底有沒有盡頭。但她卻害怕葬禮的結束,那麽他的所有計劃到此終止。沒有了他的規劃,她要怎麽活?她該怎麽活?他真得不守信嗬,他說過要一起慢慢變老,一起養大孩子,一起!

*
一個月前。
 
他收到死神的最後通牒。癌細胞擴散到全身,身體狀況明顯惡化。各種液體藥物輸入體內無濟於事。他感覺到了將要發生的亊情。這將是一個毫無懸念的結局。藥物使他精神恍惚,沉沉欲睡,但又總是在半夢半醒之間。
 
記憶變得模糊。他們相識之時,她穿得是那件綠色連衣裙還是紫色的?他們在凡梵蒂岡廣場的合影是在雨後的清晨還是夕陽西下?兒子滿一歲時,他們訂了古城堡的房間,她的金色長發象百合散發芬芳,不對,那時她是短發吧?......他記不淸了。這些珍藏在他心裏的甜蜜片斷,正在被藥物和各種機器無情地擦去。他變得暴燥,他無法忍受那個連她的笑容都回憶不清的自己,他無法忍受沒有記憶的自己,他無法忍受沒有了頭發骨瘦如柴的自己。
 
一個神智尚清的夜晚,他做了見她最後一麵的決定。
 
他讓女伴給他換了幹淨的衣物,戴了假發套。他在小會客廳見她。
 
"你還好嗎?"他嚐試著微笑地問她。她握住他的手,五指交叉,象七年共同生活中的每一次手握手。
 
她己淚流如河,無法言語。隻有用力點頭。
 
"不哭的,一切都會過去。你要好好生活。答應我!"他用了力握了她的手,另一隻手企圖替她擦幹眼淚,但隻是動了動手指,終究力不從心。
 
她努力平複了情緒,擠出一個他最常見的露齒笑容。以前他總說,她的牙齒會發光,她就燦爛地笑到露出牙齒。
 
她的另一隻手抹了一下臉上的淚水,然後輕輕地撫上他的臉,望進他的黯淡眼眸。
"好,我答應你。你知道的,我總是答應你的"。她清晰地略微抬高音量回答他。她希望他聽得到。她是說給他聽,她何嚐不是說給自己聽?盡管她知道,這樣一句簡單的承諾,她需要多少勇氣和努力來承擔。
 
"對不起,蘭,我失言了。我要先走了。再說一遍好嗎?你和孩子們會好好生活!"
 
她再次重複自己的承諾。然後,她將他的手放在自已的頭上,輕輕靠在他的肩上,象七年裏的每一次依偎。她隱約感到,這也許是今生最後一次相依相偎了。最後一次!
 
他堅持要她先走。他要看著她離開。他要帶著她的背影離開他們相親相愛的世界。
 
出了會客廳,遊魂一般來到停車場,坐入車中。她終於控製不住,失聲痛哭。兩年以來的隱忍、盼望、掙紮、寂寞,孤獨,相思,憂傷......統統化成了鹹鹹的液體從眼內奔湧而出,如泄閘的洪水,將她淹沒在黑洞洞的隧道之中,浮不起來也沉不下去,連一顆稻草也沒有,身體隨著水流磕磕碰碰地漂向隧道盡頭,黑夜裏荒蕪的原野。
 
她哭得沒有了絲毫力氣。她掙紮著從荒原上站起,隻有風和黑夜。這一次,真得隻剩下自己了。

*

兩年前。
 
經過將近半年的檢查,複查,多位專家會診,肝癌晚期的確診,是他多多少少料想到的結果。
 
妻己熟睡。半年來奔走在孩子、工作和醫院之間的她,疲憊地倒頭就睡。他看著她消瘦的麵龐熟睡的樣子,他伸手輕輕地撫平她緊皺的眉頭,手指描畫她的臉部輪廓,眉心,鼻冀,唇瓣。他借著明亮的月光,撫摸她的眼角新生的魚紋。他想就這樣靜靜地守著她,能有多久就要多久。
 
周末。他讓阿姨帶孩子去外公外婆家。他需要一點安靜的時間給他們倆人。
 
他準備了她愛吃的菜。她以為他有好消息告訴她。歡歡喜喜地吃過中飯,她一再催促讓他快點告訴她。
 
"蘭,我們應該分開了。"他拉住她的手,看入她的眼睛,堅定地說。
 
"不可能!醫生說還有多久?我們積極配合治療,有人痊愈了,為什麽我們不可以?"她攥緊他的手,搖晃著,努力地搖頭,似乎這樣可以將病痛丟得遠一點。
 
"蘭,你要冷靜。我們需要分開。你和孩子們應該繼續正常地生活。"這是他在心裏反複練習上百遍的開場白。他終於可以心平氣和地將它說出口。
 
"蘭,我不知道這個治療過程將會持續多久。但你和孩子們應該正常上班上學,過周末,渡假,參加社會活動。原諒我不能再陪你們。"他的冷靜和鎮定。讓他自己都難以置信。
 
"這是離婚協議。我資詢了律師。這是我可以給你們的最大保障。"他不顧她的反應,牢牢控製住她的肩膀,讓她聽自己說完。他必須一口氣說完,否則,他將崩潰。
 
"自從我們在一起,你視大女為己出,待她象小兒一樣。我總以為來日方長,總有時間回報你。沒有想到......我一直都沒有好好向你道謝。現在要將她完全托付給你了。兩個孩子,讓你受累了。"她己淚流滿麵,她努力要張口說話,他的雙手抱住她的臉頰,用拇指擦去一些源源湧出的淚水。
 
"蘭,讓我說完。我將接受全封閉治療。我會找一個人來完成家屬的角色。我去治療中心後,你和孩子不要來看我。你們要好好生活!求你答應我。"她努力搖頭。她的隱忍終於爆發成一個"不"字。她緊攥著他的胳膊,重複著這個字。他終於不支,將她攬在懷裏,緊緊地緊緊地抱住她,淚水滾落在她的發間。
 
她的"不"字終究無力。他一直是他們一家的舵手,保護傘,決策者。這一次也不例外。
 
他的律師盡其所能,快速辦好各種手續。
 
他在她上班時離開了家。他的新"女伴"替他收拾了所有物品。他要盡可能地擦掉自己在家裏的所有痕跡。他希望她和孩子重新開始平靜安閑的生活。

*
 
兩年,電閃而過。
 
最開始,她曾嚐試去看他。但末能如願。他切斷了與外界的聯係。她知道他的倔強,他的說一不二。她沒有選擇地默認了他的請求。她將她和孩子們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滿滿當當。在晚上孩子們熟睡之後,她會坐在月光裏的沙發上,回想他們以前的日子。他仍然在這個世界上不遠的地方,沒準哪天,他會來電話說,親愛的請接我回家;或者,某一天下班回家,豐盛晚歺正在散發誘人的香味,他在歺桌的一頭向她笑著伸開雙臂.....她常常這樣想。
 
*

葬禮終於結束。人們散去。她牽著兩個孩子走出死亡的領地。
 
"一切都會過去。你要好好生活"!兩年前她沒有選擇地答應他。一個月前,她用她所有的力量,親口答應他。
 
一切都會過去。她要信守她的諾言。
 
"媽媽,我們明天還去兒童樂園嗎?我可以坐老虎頭的大轉輪嗎?"兒子拽了拽發愣的她。她蹲下身,親了親兒子:"去,當然去啊。不過你要答應媽媽,聽姐姐的話。"她轉身親了親旁邊的女兒說:"好了,我們現在去吃飯,養足精神去遊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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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3)
評論
人來茶香 回複 悄悄話 寫的太好了,濃烈的憂傷卻是淡淡的敘述。喜歡!
木子臨風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曉青' 的評論 : 問好曉青。由一個真實故事改編。她讓我仰視。
曉青 回複 悄悄話 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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