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此時襲上心頭的感受是--憐憫。她憐憫他。她被這種有點荒謬的感受所震驚,不覺皺了下眉頭,目光越過他的肩膀,散亂地停在窗外的工地。他仍在盡力解釋著為什麽今年沒有加薪的種種上得了或上不了台麵的理由。她已不再專注傾聽,她深深地憐憫他的盡力而為。他的杯水車薪的盡力而為。
他是她的上司。
她是由他招聘進公司。那是四年前的春日,與原公司的一場戰役之後,她被他和另兩位manager所接納,跳槽到今日的公司。麵試時,他的平易近人和他的高大身材硬朗外表不相匹配。他沒有畫餅,沒有造夢,而是談到IT巿場被印軍衝擊的隱患。他們就項目外包去印度或阿根廷聊了許久。他的真實和真誠,讓她定心地簽了約。
她看著眼前的他,四年來,歲月對他有點薄情,不僅在他臉上刻了一些顯眼的溝壑,而且讓白發在淺棕色短發裏若隱若現。其實公司的升遷也對他有點薄情,四年來,她末見他有上升趨勢,卡在銷售和技術之間,兩邊的活都幹,但好似兩邊的仕途都不暢通。此時,在她對麵,他伴演著經理人的角色,向她傳達年終審核的反饋。在歌舞升平,業績優良的一年,薪水竟然是零增長。他一再說明,不隻有她,幾乎團隊十來號人都是鴨蛋。
二
我不管別人。我隻是不明白,我為什麽是零。我的業績你看得到。她沒有和氣聲色地發問。
她知道,這不是他的錯,她也相信,他一定是盡力爭取了。但她的麵前是他,她的火氣總得有發出的管道。
他現身說法,他自己也是鴨蛋,而且是第三隻鴨蛋。然後苦口婆心,旁證博引讓她退一步看事物,讓她從長遠考量.....她真想用測謊儀來測試一下他的話語的真實,因為僅從外表,她無法分辨。
談話進行了大半個鍾頭。她已厭倦。即然團隊都是鴨蛋,那該是木已成舟的決定。她的抗議於事無補。他又何嚐不知?但他還在這兒費心費力費口舌地解釋引導!她不過是他的下屬!他何必如此!
他這樣對她,也這樣對其他人。他有沒有感到累?
她終於找到症結所在,正是他的卑微,他的無果的努力,讓她對他產生,憐憫。
三
她找他談話。她對新項目不感冒,但她是最符合客戶要求的軟件開發顧問。她想拒絕,但沒有合理充分的理由。個人的喜好不是可以量化的指標,忽略不計。況且現在是經濟低糜期,能有飯碗已不錯,哪還能挑三揀四?但她還是決定大肆渲染她的不滿,放大她的別無選擇。即然沒有加薪來"破財消災",那就讓公司的上司們多一點"課外作業",提高管理成本。這是她的抗議邏輯。
她開門見山,羅列了盡可羅列的理由來拒絕新項目。他一貫的謙和,讓她少有顧及。他有點尷尬,有點無措。他沒想到她的反應會如此過激。小會議室裏溫度降低,他們感覺得到彼此氣場的不相包容。
他手機震動,他致以報歉,然後接聽。從簡短對話,她聽得出是他的太太。問他幾點到家,可以照看小孩子們。他回答還要致少兩個小時,他讓太太不要太擔心,按時去劇團排練,走時鎖好門,如果中間有一點銜接不上,孩子們獨自在家,應該不會有大問題。他帶著濃重的關切和歉疚。
她知道他有三個小孩,七歲五歲和三歲。這樣年齡的孩子是不可以獨自在家。為人父,他當然明白這些規定。他應該是計劃好了一日的安排。她找他談話,是計劃之外。
突然地,她不想再"無事生非"。她覺得她的無事生非和他的盡力而為是異曲同工,結局都是徒勞。尤其是她在他這裏無事生非,隻能是勞神勞力的兩敗俱傷。
他掛了電話。回家吧,你如果不想讓警察光顧,我盡量獨自消化你們的獨裁。她說。他回之以感謝,但不忘記補一句,如果需要我做什麽,盡可告知。
他的性格,注定他仕途無果。這是她轉身時的定論。
四
她接手了新項目。但她真得不喜歡。先入為主的印象,讓她看什麽都不順眼。她和項目經理人的談話隻帶來彼此關係僵化的並發症。不是任何一個上司都有他的謙和,近於卑微的謙和。她的鬱悶堆積成火山,她決定發出一點響聲,引起關注。哪怕是勞民傷財的敗局。她有時有著孩子般的任性。這是從那些非常自我的法國女同事們那裏學來。這種任性所得結果勝敗參半。但於她,都是真性情的淋漓釋放。她逐漸喜歡上了這種方式。
她有了一個無事生非的計劃。在實施計劃之前,她想聽聽他的意見。她當然不會直言相告。她和他定下星期一的約會。她精心設計了談話內容。
五
他沒有赴約。噩耗卻傳來。他的小兒車禍身亡。
星期天的下午,小孩追著貓兒奔跑,少年駕駛摩托車疾馳而過,急速刹車聲音震撼人心。等他趕到,鮮活的小生命已倒在摩托車下,血液四散流開。他在家門口,目睹親人麵目全非。
急救終究無效。
她對他的不幸有著真切誠摯的深深同情,憐憫,甚至內疚。在上個星期五和他通電話定約會時,她的任性又一次得逞,她要盡早和他麵談,於是定了星期一的約會。
六
她什麽也沒有做。沒有吊唁,沒有致哀。這些形式的東西,對失親之痛,隻是徒勞的負累吧。
她開始用心做接手的項目。
比起生活的無常,比起一個弱小生命的隕落,比起一位親人離世的傷痛,一個不喜歡的項目該是多麽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