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 水晶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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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終於感到累了。折完最後一條裙子，她從整理好的衣物堆裏起身，對自己的勞動成果頗感滿意。穿過空蕩蕩的客廳，有最後一縷九月的夕陽掛在牆角，儲物的箱子整齊地碼在地當中，她的物品全部在其中。來到廚房，拿出一隻水晶杯，倒上馬提尼，加兩塊冰塊，落座高凳上。這是她一段時間以來的習慣。她晃動杯中液體，冰塊和杯壁撞擊出清脆的聲響。今日，這聲音似乎格外輕快，在空蕩蕩的公寓顯得突兀。她環視四處，她的印跡已基本上擦去。箱子明天運走。自已也將被運往南部的小城。她的氣息將完全從這間公寓消失。從這座城市消失。
 
液體揮發作用。她感到一點暖意。眼和心誌也逐漸清明。這大半年來消耗成負數的能量，開始一點一點慢慢地補給。她由衷地微笑。獨自，在即將離去的公寓。

 

是的＂離＂，這一個字，便是她這半年來的全部。
 
先是離婚。他在春花爛漫的午後，愧疚地對她坦陳，我不知要從何說起...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她盯視他含淚的眼，沉默許久後，她說，你是知道我的！那麽，我們分開吧。她沒有力氣再多說一句話。沉沉地睡去。
 
他們倆都知道，一切已無從挽回。
 
兩個朝夕相處八年的個體，在一次簡短的對話後，從此各分東西，成為陌路。原來分離是如此的容易！
 
時間一分一秒地轉動。分離的痛和冷才慢慢地從指間，從發梢開始吞食她的脆弱。而八年來養成的習慣，突然之間，沒有了載體。那麽這些習慣該如何安置？！
 
她還是愛他的，她也知道他是愛她的。分離後的不眠之夜，她常想，他為什麽要認真遵守彼此誠實的約定，她寧可不知，她寧可他獨自承擔發生和結束，而他們，仍然一如繼往地過他們倆的日子。她是知道的，漫長的塵世路，完全地衷於對方，從精神到肉體，幾乎已是神話。
 
但是，有些事，一旦說破，就真得無法挽回。
 
既然如此親近的人和關係可以如此輕易地終止。那還有什麽是不可以終止的？
 
在她負責的項目圓滿結束的慶功晚宴上，手中的高腳杯裏香檳酒的細碎泡沫浮上來，再破裂開去的那一刻，她給了以上問題一個否定的答案。是的，沒有什麽是不可終止的。隻是意願的問題，而已。翌日，集團內部的外省招聘啟示逐條看過，選了南部城市的三個與現職完全不相幹的職位，寫了應聘電郵，並簡曆一起寄出。三天後C市來回饋，她可以在三個月後開始那邊的職位。
 
沒有什麽是不可以終止的。事實又一次殘酷證明。她曾幾何時那樣看重這個來之不易的項目經理的職位，也是可以如此輕易地終止！盡管有上司的挽留，但最後的終止是結果。
 
離婚三個月後，她的離職申請被批準。
 
明天，明天將是最後一步--離城，對，離開這座城。
 
離開這座生活了十三年的城市。離開這裏的春夏秋冬，離開這裏的喜怒哀樂，離開這裏的高雅平庸，離開這裏的一切。細細地數來這個城市讓她割舍不下的人物事物，才發現，那些都不屬於她，她之於它們或他們，都不過是過客或是外人。沒有更為親密不可分割的關係。這讓她釋然。
 
她晃動著手中的水晶杯，液體已快見底，冰塊還末化完。她喜歡在這空寂領域裏淸脆的碰撞的聲音。

 

                                                          下
 
兩個星期後。

她己在C巿安身。這是南部沿海的一個小城。典型的地中海氣候，是她上中學時神往的地方。有著清涼的海風，一碧到底的藍色天空，鄰居和同事都有著樸實的笑容。晨起，步行去附近的咖啡吧吃早歺，回來後，整理好自己，去上班。在公司，她精力充沛，有著春花般燦爛的笑容。晚上下班後，進去順路的蔬菜店買水果和綠色帶葉子的蔬菜，回公寓，親手煮食物，晚歺後，上網看大陸的古裝言情片，然後清洗自己，上床睡覺...她覺得自己已在此，以這種方式，生活了很久。一切都很自然而然。

原來，換個地方住，換個方式生活，並不是一件很難的事。至少對現在的她而言。
 
星期六的早晨從中午開始。吃了早歺，她決定徒步去小城另一頭的一家BIO產品超市。多年來，她傾向於綠色健康的食物和用品。這是問同事打聽來的地址。她也正好乘此走一走小城的街巷。
 
沒有任何懸念地找到了小超市。超市雖小，但產品種類豐富。各種花醞的蜂蜜，紅豆綠豆黃豆扁豆，五穀雜糧，農場奶酪，時令蔬菜...沒有太多的顧客。此時已是小城居民的午餐時間。她付了錢，和收銀的年青女孩微笑著說了再見，拎起籃子，抬頭的一瞬間，笑容疆在臉上。是他嗎？怎麽會是他？怎麽可能？腦袋嗡地一聲，令她眩暈。剛進超市的男子，視線無可避免地與正對麵收銀台前的她，撞個正著，驚訝之態不亞於她。她盡力穩定住刹那間的愰忽，張了張嘴巴，終究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他己在她身邊。偶遇，這半年後的異地偶遇，令兩人都沒有了語言能力。

他們出了超市。他拎了她的籃子。在街邊的露天咖啡吧坐下來。這百步的行程，多少給這如此尷尬唐突的再次相遇，一點點緩衝的機會。

你...你，還好嗎？你怎麽會在這裏？他問。眼裏有太多的紛繁複雜的情緒。

她無語，隻是疑惑地看著他。那也是她的疑問。

我們分開後，我來這裏休假，住了一段時間不想走了，就留下來。...我在城外接手了一間家庭旅館，他來這間超市釆購旅館的食品......他向她講述這幾個月的變遷，有點零亂，有點細碎。她聽得分明，他始終是用單數的--我。她想，她是明白他的心思的。

開一間家庭旅館，那曾是他們茶餘飯後開嘴巴公司，常常憧憬的項目啊。而今、、、、、、

她不想多說什麽，此時的她也不知道要說什麽。看著他清瘦的臉，她衝他笑笑，告訴他，她現在很好。
 
他要送她回去，她謝絕了。
 
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回到公寓，下午的陽光暖暖地鋪滿客廳，一盆文竹在歺桌上靜靜地伸展著葉子。她換了長T恤，光著腳，給自己倒上一杯馬提尼，加了冰塊。她覺得有點熱，過去開窗，抬手間就聽到一聲脆響，桌角的水晶杯連同液體和冰塊一起摔在了地上，和瓷磚撞擊後，碎成四散的碎片，她愣了片刻，但見這些或大或小的碎片，借著陽光，反射出彩虹般的豔麗色彩，澄淨，耀眼。她隨即被耀眼的顏色迷住。她小心地走過去開了窗，然後轉身，靠在窗台上，欣賞一室斑瀾的沉靜。
 
水晶杯本是四隻一套，形狀各異，相映成趣。是她日常的物件之一。喝水喝酒喝果汁，液體的甜品等都是它們。這一刻，其中一隻已碎成陽光裏短暫的美麗。她突然很想做點什麽。她拿出其它三隻，輕輕撫摸過它們光潔流暢的線條，然後，拿一隻在手中，鬆開手指，讓它以自由落體的形式，下落，和地磚撞擊，粉碎。然後，第二隻，然後，第三隻。滿室的陽光，滿室繽紛燦爛純粹的水晶的反光。清淨明朗。
 
她拿來個墊子用作枕頭，躺在曬得很暖很暖的大廳的地板上，她要在這沉靜的美麗的下午，美美地睡上一覺。就在這些美麗的水晶碎片的旁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