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玉主人誄（舊文重發）

          漱玉主人誄（舊文重發）

 

漱玉主人，宋代傑出女詞人李清照之雅諡，借其自題詞集《漱玉》之名而謹擬。漱玉者，其家居樓台亭榭側畔之泉也，乃“百泉之城”濟南名泉之一，動則珠湧玉瀉，靜則清泓澄澈，於流水繞郭、波光映衢諸景象中別具一格。而獨鍾情於此，吟詠不忘，則不唯美景之戀，猶有故國之思寓焉。

主人自號易安居士，實則居不“易”而命亦難“安”。恰遇宋朝廷社稷播遷之秋，徽宗為金兵所擄，北狩大漠；高宗倉皇南渡，繼位臨安。中州盛世，瞬刻泡影。主人纖婉文弱之軀，亦不得不擲置亡父未寒骸骨於隴丘，逃離汴洛人文薈萃之京邑，棄佩環而衣荊衩，隨夫君而竄蒿萊。書卷毀於戰火，鼎器委於黃沙。奈天地不仁，喪家之後，複殞其夫君。孤枝難棲，竊乞活於駔儈下材。晚歲頹沉，竟夭歿於無聞年月。所幸文心固葆，詩思不墜，長短句絲竹管弦，續響於大江兩岸；《金石錄》補腋綴裘，完篇於飄零之餘。爾後青史永祀其芳名，詞壇競揚其才調，亦聊償生前半世之顛沛。

豈料千載之後，我中華大不幸，有所謂“美女教授”者，混跡高校學界，實燥動之名利場，思以惡俗媚世，遂仿桀犬之吠日，步東施之效顰，肆言無忌，惡語相向，公然濫施人身攻擊，誣蔑潄玉主人“好酒好色好賭”，驚擾詩魂之萬古安寧。為慰主人之媖靈，特於戊子歲清明節，敬製誄文一篇，致祭於左右。伏維尚饗——

 

噫！古人雲“三不朽”，“立功、立德、立言”是也。“立功”者，當期許偉丈夫；“立德”者，應委諸真君子；唯以“立言”而“不朽”者，主人當之無愧。所撰小令、長調，情致真率，愁緒婉約，音律協悅，清辭麗質，生前名噪一時，身後傳唱不歇。即清代乾隆之館閣諸臣，雖禦用之流持論每偏，於《四庫全書提要》中亦稱其“為詞家一大宗”，“雖篇帙無多，固不能不寶而存之”。其為文學藝術之瑰寶，固已彪炳於史冊矣。此予馨香祝禱，頂禮膜拜者一也。

惟常人但賞識其“海棠依舊”、“人比黃花瘦”之妙句，擊節其“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之佳構。前者誠口角噙香之詠，花仙若有靈，亦當拜服主人之靈犀通幽，擅得百花之精神容貌；後者則鏤心斲腸之作，雙聲疊韻，一氣嗬成，如愁川決岸而奔瀉，千裏不回。寸幅之中，如此氣勢，可謂前無古人，後亦斷無來者。膾炙人口，理固宜也。然此等作品，終究屬閨閣女子承平時節之性情寫錄，如案頭珍物，縱奇巧似奪天工，把玩可矣，品味可矣，而論元氣沛漓，籠罩萬類，大氣磅礴，橫柝星宙，總離一層也。若門庭規模僅如此，則無非女中柳永、周邦彥之亞也。主人可敬可佩之處，在其所作絕非僅此一類。尤以南渡後，曆滄桑而經劫難，家國身世之痛，流離失所之哀，盡化入淺吟低唱之中。雖杜宇之啼血有時而已，而精衛之翼翮未嚐見歇。尤其調寄《漁家傲》一闋，於低回悵茫之際，仍自強而不息：

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

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    

 

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

九萬裏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其辭寫夢境遊蹤，奇幻飄忽。既曰“嗟日暮”，據而可知作於晚年也。詩已有“驚人句”，其時在文名成就之後，亦據而可知也。然又曰“謾”，從知主人漫不以歲暮年老及文名卓著為累，而仍矚目於鵬舉遠揚，祈願九萬裏風勁吹，以飛赴悠遠浩渺之理想地也。此種胸襟，正所謂烈士雄心，暮年不已，英雄誌向，壯懷激烈。其意象瑰麗，神韻空靈，猶其次矣。其體裁融莊、騷為一體，合屈子（原）《天問》、柳生（宗元）《天對》於同篇，以文而為令曲，足為又一“大宗師”，亦猶其次矣。此予馨香祝禱，頂禮膜拜者二也。

故予敢冒昧而言，主人弱女子之身軀中，有偉男子之魂魄在。惟既為形勢所限，不得一展抱負；複為“詞乃詩之餘”之文體所縛，無法暢所欲言。若果天從其願，借以時勢，雲從龍，風從虎，其成就當無可限量也。試觀《夏日絕句》一首，吉金片羽，便悉予所論非虛。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此詩寫於南渡後，可確信而無疑。短短四句，擲地有聲，金戈鐵馬交響焉，黃鍾大呂鳴和焉。項羽與劉邦逐鹿中原，敗後自刎烏江，或為天下笑，而主人慧眼獨具，力讚其生為人傑，死為鬼雄，此斷非尋常翻案筆墨，乃讚其於艱難困危中竭力支撐、至死方休之膽略，讚其殺身成仁、寧死不屈之魄力也。非但令棄兵卸甲、倉皇南逃、苟安一隅之南宋君臣赧顏，亦令所有因堅守信念而壓力重重、幾欲放棄之鬥士奮然重振，複令怯懦而卑劣之鄉願原形畢露，無地自容。此誠中華之民族魂也，此實中華之男子風也。何意潄玉主人纖纖一女子，身荷家國身世之劇痛，滿腔悲緒，觸目愁懷，猶能賦此陽剛語？千載之下，仍凜凜然生氣勃發。以其為人生格言可也，以其為警鍾長鳴可也。“生當為人傑，死亦為鬼雄”，此正主人人格之偉力，理想之寫照。縱使主人片紙不存，隻字不留，而惟此十字一聯傳世，亦足以名垂千古，感天動地。而今萎靡之世，物欲之潮，蕩佚之群，逐利之徒，亟須以此醒之而拯之。此予馨香祝禱，頂禮膜拜者三也。

夫人者，之所以有別於鳥蟲禽獸，在其有靈魂、思想、情感、心靈等精神存在，否則惟有飲食排泄男女性事，與鳥蟲禽獸無所異，何來人類之獨特意義與價值？賢者、智者、聖者、能者，之所以永恒不朽，亦由其精神長存，而非軀殼肉體。今者群小猖獗，輕慢前人長垂後世之精神，爭欲複原其世俗之形體與日常起居，無非逞“窺私癖”之癲狂，供愚眾娛樂之消費。而逝者久已矣，自從幽魂飄散後，白骨紅顏無處尋，千載之下，從何得知當年生活之詳情耶？故諸類形形色色聲言複原者，除搖舌鼓唇欺世盜名外，無非對鏡畫虎，自寫醜態而已。此所以李白被名為“古惑仔”、大禹被指有“婚外戀”等種種怪論層出不窮之緣由也。今主人枉受“好酒好色好賭”之厚誣，亦此類也。侏儒仰首欲唾銅像之身，冀唾沫沾其上，以證侏儒與銅像俱高，殊不知唾沫反落其臉，高者自高，卑者自卑，適足自取其辱也。故雖時下聒噪沸翻，實兩岸猿聲，無足為虞。杜詩有雲：“爾曹身與名俱裂，不廢江河萬古流”，正此之謂也。諒主人媖靈早為天帝接納，徜徉於三山窈遝之神境中，萬勿為不肖之後人所擾。惟願哀我生民，憫我塵世，賜我靈感，永葆中華大地偉大詩統之承續延沿。此予馨香祝禱，頂禮膜拜者四也。

 

辭曰：

不讀原著不知羞，全憑教授一張口。

品罷三國炒西遊，喝空水滸啃紅樓。

厚誣前人賻眼球，語不驚人死不休。

講堂變身說書場，宏揚文化成作秀。

曆史幸有數千年，祖宗逐個排隊走。

錯誤百出全不管，顛倒黑白哪是頭？

全民娛樂春已到，熒屏書店似錦繡。

美女名宿輪番上，眼看和諧又一秋。

                                                       風起雲生   謹叩（2008、4、3）

 

【附注】近日整理雲上文存，意外發現一篇舊文，乃早先博客的內容，多少有點遊戲性質，沒正式發表過，也沒想到還在。重讀一遍，雖為15年前之作，所批評的現象，不僅未見稍改，而且於今為烈。君不見種種自媒體上各位網紅，解經典而道文明，實質不知在兜售何種私貨麽？故此特意重發，除個別文字有修訂，悉仍其舊。歡迎對號入座。2023、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