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彤雲密布,雪霰飄飛,心情也如天氣一般陰冷。這時刻唯一能讓我稍稍振作的,是樓層裏的小提琴演奏。每到淒苦陰鬱無法外出的天氣,有一把小提琴時常響起,並立即壓倒了其它為賣藝而練習的吹拉彈唱。哀婉動人的曲調,一掃樓道裏的嘈雜,多數人都在靜靜諦聽,即便有話不得不說,也盡量壓低了嗓門。連最吵吵鬧鬧的放肆之徒此時也會收斂,最陰鬱的凶鷙之人也瞬間軟化變得溫順。但往往在最動人的刹那,琴聲又會嘎然而止
這一天,我終於循聲而去,在一處樓梯下的角落裏,找到了小提琴的演奏者。大家稱他老樂,不知道是他的姓,還是老樂師的簡稱。聽董帥介紹,是孩子們喜歡和敬重的一個老人,年紀總在六十開外。凡對音樂感興趣的小家夥,他不光教他們吹拉彈唱(中西樂器他無一不會),還教他們識譜,一般是簡譜,天分高的就學五線譜。“黃龍幫”在街頭賣唱的,幾乎都是他的學生。據說有些高徒目前已在下等酒吧等場所獻藝,雖不入流,總比在街頭奔波強許多,收入相對固定。萬一被星探發現了,前途更加不可限量——丐幫的孩子們也都做著類似的明星夢呢。
樓梯下這個昏暗的角落,老樂布置得相當有條理。靠牆擱著個無腿的舊沙發,緊裏頭放著一些裝在盒子裏的樂器,沙發上方吊著塊木板,一半是些舊書報,另一半放著些餐具,沙發外側擺著兩個小木凳。老樂並不像想象中那樣難接近。找到他時,一曲已了,他雖不主動搭話,也不冷冷地拒人千裏之外。我介紹自己後,他回應得頗為爽朗:“嗬嗬,大名鼎鼎的狼人!龍七把你當鎮山寶了。不過,入了下九流,出行就不易啦!”
“是呀,人在江湖嘛,”我順口應答,尷尬地打量著胸前又長得濃密的粗毛,興趣卻在他的演奏上:“常聽你拉曲子,有韻味,耐聽,但不知道是中外哪位大家的作品。以前聽過些,全沒印象了,能指點下嗎?”
他嗬嗬一笑,撥弄了一下手裏的琴弦,當作回答。
我提出了心存已久的猜測:“要不,是你老本人的大作?”
“大作?嗬嗬!……有學識的人,應當知道音樂是心裏流出來的。心裏有東西,把它們記下來,就這樣罷了。”
一眼瞥見牆角裏還有個舊皮背包,鼓鼓囊囊的,露出幾張五線譜紙的一角。“那些就是你的手稿? 肯定都不錯,有機會出版就好了,”
老樂搖搖頭:“人死了,就是一堆廢紙,”那語氣仿佛在談別人的事情。隨後轉向了我:“聽說你在教孩子們識字,”
“是呀,你也不在教他們學歌學唱嗎?盡可能地受點文化和審美的教育吧,還都是些孩子嗬,”我情不自禁地感歎著
老樂把提琴放進琴盒,看得出他小心翼翼,相當珍惜,半晌才說:“難得嗬,你還有這份心。按說,蔡元培倡導美育都一個世紀了,可我們搞了些啥呀?中國出不了門德爾鬆,出不了帕格尼尼,怪誰呢?”
這話引起了我同感。心靈不自由,哪有好音樂?不用追溯到很久以前,還曾產生過《二泉映月》這樣膾炙人口的曲子,但後來的五六十年,何曾見過佳作?那些遵命寫作的樂曲,如同所有的遵命文學與遵命藝術,無非概念先行,形式圖解,音響拚貼。一部翻來覆去炒作的小提琴協奏曲《梁祝》,也不過講了個千年前的愛情故事,音樂形象直接從地方戲曲翻抄過來,極其單薄貧弱,除了對那雙癡情男女的同情,無法孕育更豐富的想象,更不必說讓化蝶成為真正自由自在的起舞,開拓一片靈性的天地了。
因為談得來,以後常去聊天。一來二往,得知老樂原名劉予涵,父母是有名氣的天體物理學家,建國初聽了宣傳鼓動從國外回來的。這算出身名門了,我想,他的音樂天賦與修養和這家庭背景是密切有關的。雙親不單自己是業餘的樂迷(父親擅長黑管,母親彈得一手好鋼琴),而且覺察了他身上的天分,從小就送他進了音樂小學,接著是音樂中學和音樂學院。這不止是父母的願望,他自己就是做著當演奏家和作曲家的夢長大的。他的確沒辜負他們的期望,中學時代參加國際小提琴比賽就拿了銀獎。天體物理學是高度理論抽象的學科,離政治很遠,父親又在相關的航天領域做出過理論貢獻,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一場接一場的政治風波,總算平平安安度了過來。沒料到橫掃一切的文革風暴驟起,父母親被打成反動權威和外國特務揪了出來,他們不堪冤屈和羞辱,雙雙自殺。幾乎同時,公認是大四高材生的他不僅一夜間淪為“狗崽子”,也被拔了“白旗”(即隻專不紅的“白專生”),遭到批鬥。他無論如何接受不了這些變故,也無論如何不肯放棄音樂家的夢,於是憑著年輕人的狂熱,準備鋌而走險,偷越國境,轉道緬、老、泰去西方國家深造,實現自己的音樂夢。然而就在準備越過邊境線的那一刻遭遇到了巡邏兵,一片慌亂中,帶隊的“蛇頭”就此失蹤,他雖徼幸逃脫,但賠上了不多積蓄的大部。幻想著還有機會,在當地逡巡一段時日後,身無分文的他,不得已到橡膠園當上了割膠工。繁重的勞動、悶熱的氣候、刁蠻的工頭、猜忌的同伴……對他來說那無異是當苦力做奴隸。更要緊的是,他擔心割膠刀的粗礪和橡膠汁的稠粘損傷了他敏感的手指,以後再也找不回琴弦上的感覺。結果他和一個姓丁的工友結伴逃出橡膠園,為著活下來,一道參加了販毒。在亞熱帶叢林的炎瘴毒霧中跑了兩趟買賣,就被緝毒隊抓獲,但他卻奇跡般再次從關押的派出所逃脫(丁姓工友就沒那麽幸運,不久就判死刑遭槍斃)。從此他遠離惡夢一般的邊疆,流浪回到了內地。
他就盤腿踞坐在我跟前,雙腿靜脈曲張,不僅行走不便,局部皮膚還出現了潰爛。他像講別人的故事一般,斷斷續續講著自己的經曆。雪白的亂發映襯著黑瘦的臉,幾乎永遠不失那種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微笑,唯有衰老的皺折和下垂的眼袋似乎存貯了遭遇過的不公。我明白,他的淚水都已經編織進了他的樂曲。看我對音樂似乎懂那麽一點,有時他會把自己的作品片斷演奏給我聽。所有的曲子,不管篇幅大小,都滲透了道不盡的哀怨與悲憤。哪怕是根據民間小調寫的小品,曲調原本歡快,改編後也無一例外。不過樂曲仍舊包含著希望,包含著對光明的憧憬,所以聽來也不覺得單調,相反是足夠豐富的織體。
“我還有個大的東西,也叫命運交響曲。當然,不能和貝多芬的比,還沒寫完,”有一次他冷不丁地告訴我。
我無法掩飾自己的驚愕。風燭殘年,貧病纏身,幾乎徹底湮沒在不為人知的黑暗底層,他仍堅持把自己有限的心血奉獻給鍾愛的音樂,企望著藝術殿堂的神聖絕頂。這隻能說是虔誠至極的犧牲,就像聖方濟,也出自信仰的力量,隻不過供奉的是另一個上帝。刹那間有個強烈的衝動:一定設法幫他把創作的樂譜保存下來!盡管毫無把握,日後能否真正爭取出版。他這把年紀,加上飽經憂患的身體狀況,說不定突然哪天撒手人寰,這些心血的結晶果真將淪為廢紙,那是無論如何也不忍心的。
找機會,向他透露了我的心願,但他不置可否,可以說沒一點反應。沒有打聽過他含冤自盡的父母後來是否平反,猜想經濟上有過補償,不然他無力置辦那些樂器,雖據他說是從舊貨店淘來的。當然,平反與否,對他絲毫沒意義。深痛巨創的是父母的期望連同他們自身,早已灰飛煙滅。而他,雖繼續在為自己的夢想苦苦堅持,但能否成真,或徒然變成泡影,均不可知。誰能想象,一個在國際舞台上贏得過掌聲和讚譽的音樂少年,一個原本前程無量的年輕天才,竟會淪落為毒販和乞丐?不受約束肆意膨脹的權力意誌,就這樣用冠冕堂皇的借口和紙糊的正義,粗暴無情地摧殘和毀滅了人才,也包括普通人的人生……
文革,遙遠的年代,遙遠的事件,原本對我及像我這般年紀的人十分陌生。日常聽到的追述,也都蒸發成了抽象概念,隻見人們各自按需要填充進自己的曲解,在就文革的功過得失爭論不休時,實則是在為當下的利益分割爭論不休,這樣也就綁架了這段曆史。其實真相究竟怎樣,這中間比黑夜更沉重的那些體驗,隻有親曆者才明白。所幸曆史恰巧沉積在我眼前,不僅僅是活生生的天才音樂家劉予涵,還有他那些飽蘸著滄桑血淚寫就的樂曲。是的,無論如何,我要把他的手稿保存下來,即便暫時無法出版與發表,就讓它們以手稿形式傳下去,讓後輩能有機會用心靈感受一下,這一代人的靈魂與心魄究竟遭遇過些什麽。
和老樂的接觸,使我開始改變看法,覺得四周的行乞者中間,恐怕還有來曆和資質都不簡單的人,他們的遭遇或多或少都結晶著時代的宿命。這個時代,粗暴無情地毀棄的有價值東西太多了,保不定哪個垃圾堆裏,就有破碎的鑽石與珍珠在。心裏的嫌棄被衝淡,不過並沒更多空閑功夫去尋覓和挖掘,除了周身越長越濃密的粗毛,又增添了新的煩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