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不長,我就在窩棚惹下了大麻煩,並差點決裂走人,起因是連我自己都沒想到的。
窩棚為我提供的熟食,最經常的是糊熟的南瓜幹葉加上玉米粒,有時會有點瓜果蔬菜,因為放了鹽有鹹味,再加我久未嚐過,起初吃得很香。但頓頓靠這喂飽肚子,我那個人食、獸食兼容的胃就開始鬧騰了。我開始饞肉。先回想起和狼群一起狼吞虎咽的帶血的肉(可能唯有我才真正體驗了所謂的“狼吞”是什麽樣子的)。通過味覺的想象,我細細品味撕裂的皮毛下被扯爛的冒著熱氣和鮮血的獸肉,如何在齒尖鍥入時突破肌膜與肌腱,又如何在牙床與舌頭之間攪拌,然後囫圇吞棗地擠過粗糙的咽喉進入食道……然後又回想起從兒時就十分喜愛的紅燒肉來——這道家常菜,經母親的妙手烹調,比起後來在城裏吃到的名牌菜“東坡肉”來毫不遜色。光那層肉皮,紅釅釅的,晶瑩瑩的,看似彈性十足,入口就酥爛,化在口水裏了;還有那肥瘦相間的層次,透出酒香與調味作料的香,絕對肥而不膩,滿口生津。有那些殘留但忽然放大和強烈起來的印象做對比,不難想象,眼前這清湯寡水的素食,頓時就變得索然無味,什麽胃口也沒了。
當然,我早就習慣,為能活命,勉強自己吞下不願意吞咽的東西,同時我也足夠清醒,知道在這個窩棚,那樣的垂涎根本不現實,所以成功地壓製了一次又一次食欲衝動。可是奇怪,越是壓製,欲望越是強烈,就像有饞蟲要從嗓子眼裏探出頭來。蔡妮成天忙,除了漫山遍野地采草藥,就去經營她的一畝三分林中地,窩棚常常隻有我一個人。這時我就會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兩隻老母雞,它正煞有介事地在門口空地踱步,或者找地方蹲伏好下蛋。真擔心自己總會有那麽一刻,撲上前去將它捕殺,三口兩口就吞進肚裏。
這天黃昏,天陰沉著,斷斷續續下了整日的雨,風濕疼似乎加重了,我心情也整日陰鬱著。偏偏有隻母雞不知趣,在我麵前蹓躂來蹓躂去,甚至見我懶得動彈,幹脆進了我的草窩,拉下了一泡熱騰騰臭烘烘的雞屎。說時遲那時快,我一下撲殺了那隻愚蠢的母雞,沒幾口就吞下了肚,痛快地打了個飽嗝,隻剩下一地雞毛,然後我心滿意足,咂巴著嘴,美美地瞇了一小會。
等蔡妮回來,就不得了啦,她一反常態,對我大呼小叫了一通,全部是責怪的意思,根本不想想她天天給我吃的是什麽。然後她指著門,叫喊道:“你要不改,我就不要你了!你就從這裏出去!”
她的態度徹底激怒了我,我扯著嗓門叫喊起來:“走,馬上走!你以為我樂意待在這山旮旯?這叫作虎落平陽!誰稀罕?稀罕這窩棚,稀罕你照顧?那叫事逼無奈。我周身上下動彈不了,才困在這裏。這就走,死在大山裏隨便哪裏,也比死在這裏被你賣了強!寧與狼同行,不和人同住!”
當然,這些話其實表達不出來,在蔡妮聽來,隻是一頓狂吠。接著我掙紮著站直身,咬緊牙關,艱難地一步步往門口移。當我先後搬著左右腿,邁過了門檻的一刹那,聽得蔡妮在背後叨咕什麽,一邊還咳嗽,似乎嗆著了。我告誡自己千萬別回頭,下決心一去不複返。
窩棚外,天色逐漸黑下來,又下起了綿長的細雨。山路泥濘,加上腳下黑黝黝一片,分不清小道究竟在哪裏,移步加倍艱難。四肢著地向前爬行,並不能減輕關節的笨拙和鏽滯,但我勉勵自己:一定要堅持,不能停下,絕不停下!然而,爬出去沒多遠,就在小道拐彎的地方一滑,摔倒在山坡下一個小水溝裏,那是山水衝刷掉薄薄土層後形成的。我強撐著死死抓住溝邊的雜草和岩石,竭力站起來,可每次都是徒勞,隻有更厲害地再度滑倒在泥濘裏。
雨越下越大,我精疲力竭,隻能趴在那裏一動不動,任由雨滴和泥汙浸透全身。我想,也許我顛沛流離的命運就在今夜,就在這裏,終結了。但我又於心不甘,覺得自己多次出生入死,冥冥中自有上蒼佑護,命不該絕的。
不知過了多久,又或許隻有短短幾分鍾吧,我背後的小道上亮起了一小圈光暈,那是蔡妮提著馬燈,披著簔笠出來找我。她在喊:“狗狗!狗狗!你在那裏?”我沒搭理,但她發現了我,下到水溝旁來撈我。不巧,手還沒夠著我,也在山坡上滑倒了。但她一軲轆就爬起身來,不由分說,就把我從泥水裏拽了出來。春夏之際,大山裏夜晚還是峭冷峭冷的,加上渾身濕透,我上下牙齒不由自主打起架來,但我仍在不斷掙紮,不斷叫喚,意思是說:“別管我!放下我!讓我走!……”
蔡妮不理睬,結結實實抓住我,把我弄回了窩棚。她不顧自己也是半身的泥濘,燒了熱水,替我洗掉全身上下的泥漿,用毛巾擦拭幹淨,又裹上另一塊幹淨的被單布,然後又燒了紅糖薑湯,給我灌下。一麵做這些事,一麵不停念叨:“好了,別生氣!別生氣!……是壞女人不好,不懂得狗狗喜歡吃肉!可你也古怪,說你兩句,就真要走,脾氣這麽壞!……真是個怪物!叫你怪物好吧?怪——物。好名字!多響亮……你走了我怎麽辦?又孤苦伶仃的……好好好,別亂動……擦幹淨,烤烤火……雨天黑夜,你跑哪裏去……”
我雙目緊閉,一言不發,聽任擺布,以此掩飾內心的紛亂,其中什麽滋味都有了。我納悶,上天究竟為什麽要開那樣的玩笑,叫我被人當成條大狗來對待?我寧可做狼做虎豹,不情願做狗,反正我是不會搖尾乞憐的。又一想,自己已經同狼為伍了,被人視為狗,也相差無幾,沒啥好抱怨的。歸根結底是我自己敗給了惡魔一樣的食欲,那惡魔又殘忍地虐殺了另一生物,毀掉了別人不多的財源(雞蛋能夠上集市換錢)。而最終,我仍不得不屈從於這個自稱“壞女人”的陌生異性,接受她的施舍,或別的尚不知曉的東西,隻因為我病弱體虛,她又足夠執拗,一心要結束自己的孤單……
此後整整兩天,我沒理過蔡妮,她也沒開口說一句話,似乎什麽事也沒發生過。直至第三天晚間,蔡妮開始做飯,我聞到了似乎陌生又熟悉的肉香,還以為又是我的食欲衝動,在給自己製造幻相呢,可蔡妮果真把一碗貨真價實的帶湯汁的肉塊端到我跟前了。
“吃吧,怪物,野豬肉,”她高興地說,“我用雞蛋跟大山裏的獵戶換的,”
我抬起頭,她正熱切地注視著我。想謝絕,卻不由自主囁嚅著吐出了我沒打算說的話:“對不起……”當然隻是聲含糊的叫喚。
她打算摸摸我的脖頸,但又膽怯地縮回了手,隻勸道:“快吃,趁熱,你喜歡的,”
她照舊喝她的玉米野菜糊。
暫時打消其它念頭,留下來了。且不論安心或不安心,有一點是不用置疑的:病不好,即便下了山,也等於束手自縛,假如那裏已布下無形的通緝網,豈非等於自投網羅?所以,那個雨夜既沒走成,我也就放棄折騰了。
每天,活動的範圍極其有限,就在窩棚內外左右前後。因忍受不了骨關節的酸痛腫脹,更多時間還倒臥在我的小窩,或斜靠在隨便什麽地方(這可是人的姿勢)。但我的思緒飛得老遠老遠。出逃以來,還是首次歇下腳來。不僅如此,來到人世間三十多年,也是第一次有那麽一段時日,容許我安安靜靜地想想問題,因為自上學記事起,我就一直在奔波忙碌,盡管也一直不明白究竟在為什麽奔波忙碌。可是思來想去,無論關於過去、現在抑或將來,都理不出什麽頭緒,隻能零星地回憶、重溫和設想某些片斷。
我偷了蔡妮的紙筆,寫下自己的有些經曆或想法,就是這段日子開始的。山穀的窩棚中,自然不可能有電腦輸入。有趣的是,雖無法正常說話了,提筆寫字一點問題也沒有。很懷疑蔡妮是近視眼,難道她就看不出我的手和獸類的前掌有很大區別?(另外也沒發現我無尾巴)盡管遍布黑毛,指甲也長而尖銳,可五指分得相當開,想不出哪種野獸前掌或前爪像我這樣,除非是蜥蜴之類的爬行動物。
印象感覺最新鮮的,當然要數與狼同行的過程,首先把能回憶起來的點點滴滴記錄下來了。這是消磨時間的最佳法子。如果有更多空閑,還打算把以前的生活感受也整理整理寫下來,那樣說不定就能理出什麽頭緒來。
模模糊糊地,我開始察覺,這半輩子其實都是在用由別人灌輸的觀念思考和生活的。比方說,我在省城曾賣力宣講與推銷的成功學,就完完全全是我的導師R教授從國外引進的東西。為什麽一定要根據翻譯成中文的洋書本裏那些條條來衡量一個人是否成功,而且要求每個人都按照這些條條去爭取成功呢?不那樣做,就無法好好生活,幸福地度過一生嗎?我本人,接觸成功學之前,就被眾多師長用各種形式鼓動著在這個現代化的社會裏追求成功(故世的老父倒沒這樣期待我),接受成功學之後,更是以專業的方式教育和鼓勵我的學生(包括好多成人學生)追求成功,然而那果真是我和他們發自內心的一種追求嗎?……還有,我相當熱心網絡上的熱點話題,常常跟帖追風(我本人的網頁以專業成功學為主題),但也並非真有什麽獨到看法,不過是為表明自己時尚潮流,有廣泛的興趣,和全方位的見解罷了。唯恐不發表看法,會變得默默無聞,被人嘲笑落伍等等。然而,如果自小就拒絕別人(包括爹娘)灌輸給你的東西,你將按照什麽生活呢?本能嗎?狼群就是根據本能行事的,可人畢竟不同於狼……
果真動腦筋思考,是很累人的,尤其打算深入想清楚一些重要問題時,動不動會昏昏沉沉,打盹睡了過去,等醒過來時大半個時辰已經消逝。寫東西,不是寫那些套話或新八股,諸如調查報告、論文、會議發言之類,而寫自己心裏的話,也不輕鬆。所以當真利用起空閑時間來,效率很低。好在往紙片上塗塗寫寫,在我是個隨興的事,並不準備過分苛責自己。
可以算作收獲的是,這期間突然對仙媧掌這山名有了感悟。聯想到孫猴子十萬八千裏的筋鬥都翻不出去的如來佛手掌,恍然大悟,仙媧掌不也等於是個巨大的神掌嗎?像我這樣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造物,如今又似人非人、似狼非狼,滯留在這裏,不就等於變相被囚禁在女媧仙子的掌心裏嗎?既然不可能有更大神通,那也隻配這樣的遭遇。最低程度,我是在女媧的掌控中,勝過在後人臆造的財神、或其它更為醜陋的凶神惡煞的掌控中吧。這或許是自己的唯一安慰。
至於我和蔡妮之間,經過那次衝突,幾乎名正言順地成了寵物和主人的關係。隔個十天半個月,我能沾到肉腥,野豬、野兔、麅子、野熊……全看獵戶逮到什麽。奇怪的是,我內心裏竟也堂而皇之地享受著這份特殊待遇,絲毫不覺得有什麽不妥。偶爾也躬身自問:人家是欠你的吧?憑什麽就視為理所當然了呢?馬上又反駁自己:這是她心甘情願自找的,誰叫她要收養我?這是——我竟然找了這麽個理由——女媧仙子的安排。時間一長,也就習慣成自然了。同時警覺心也鬆弛下來,雖沒完全消失。我不再認為她還在搞什麽販賣,會將我當成稀罕品種的大狗賣掉。
按理說,我赤身裸體和一個歲數相當的女人朝夕相處,多多少少會有些尷尬。但實際情況並不。窩棚門口掛著一道厚重的布簾子,晚上睡覺或她有事時(洗澡、換衣服,諸如此類等),始終拉得嚴嚴實實,把我隔在了門外。不用說她對待我毫無一絲防範,而在我眼中,她也沒什麽女性魅惑力,通常所謂三十歲左右女性那種成熟的魅惑力。我感覺她屬於那種“中性”的女子,甚至想入非非,猜測她有無可能是河莉秀那樣的變性人(誰知道呢,說不定就讓我碰上了那麽一位)。但我找機會仔細打量過她,別說沒一點喉結,眉眼顧盼之間,十足的女性風韻,那是任何偽娘模仿不來的。
當然,也該承認,目前身體相當虛弱,荷爾蒙的分泌量肯定大大低於水平線,我對蔡妮不感興趣,是又一個原因。我和她平靜相處,絲毫未感覺到本能的騷動,不會因有妻室而經曆欲望與道德的掙紮。我根本沒有性欲,不必費勁費神竭力控製自己,以防出軌而傷害音訊久斷的妻子。
一天夜裏,月亮從山背後升起了,分外大,也分外圓。我忽然有了衝動,張嘴大叫起來,尖厲淒愴又略嘶啞的嘷聲從胸腔衝決而出,震蕩著遠近山嶺的叢林草莽,長長地在清越的夜的山穀回響。我感到長久以來沒體驗過的痛快,心中積鬱仿佛一掃而空……等嘷聲與回響都歸於沉寂,一回頭,看到蔡妮平常淡漠的麵容,一臉的驚惶,膽怯怯地站在門口。她問:“你在叫?怎麽聽著像狼嘷?”我還沒來得及回應,就在這時,在夜風席卷過遠遠近近的樹梢上,在樹枝樹葉搖撼著發出的颯颯聲上,傳來了遠處時斷時續的狼嘷聲,有如掠過礁石撲向沙灘的一陣陣細細的海浪,仿佛在應答我的喊叫。她話音發顫了:“你聽,真的是狼嘷……怪物,進來伴我,”說著她把我抱了進去,我首次踡伏在她床前過了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