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青春期的羞恥感就像地下暗河,能夠掩蓋起來,這一次卻是巨浪光天化日下的衝擊,我無法麵對,也無法排解。偷窺或可歸入劣根性,我那也許永遠無法根絕的獸性,偷窺而遭人現場活捉,還叫人臭罵了一頓,這臉麵又往何處擱?涎皮賴臉裝沒事?還是說句輕飄飄的“對不起”當道歉?我都難以做到。再說了,除了吠叫,我也講不清道不白什麽,別人能懂我的意思嗎?那幹脆不辭而別,隻當世上並無此人,從來不曾相識?似乎於情於理也過不去。再說,我的身體狀況果真可保無事了嗎?大山下麵的世界果真安全嗎?都是沒把握的。究竟該怎麽辦?
頭腦裏亂烘烘的,幹脆出門轉悠去。轉來轉去,可能無意識地專揀熟悉的小道走,竟然到了沐老殘的石屋附近。我不想進去,徘徊了一圈,揀了個地方趴下懶懶曬太陽。不一會兒,有個人出門張望,聽見他在對屋裏說話:“這宋教主,總是 不守時,不會迷路了吧?”話音剛落,他衝我這邊叫喊起來了:“老沐,你快看!這是什麽?”我站起身,聳聳肩,擺擺腰,畫家慢悠悠踱步出來,看到我就笑了:“這是蔡妮的寵物,一條怪模怪樣的大狗,”接著他就招呼我。反正也沒處去,不想再躲,於是我就進屋了。
“這狗通人性,”他們兩個正在喝酒。桌上還多一個空酒杯,諒必是給那個叫宋教主的準備的。老沐抓了把下酒的鹽煮花生米扔給我,我有點餓,吃了幾顆。兩人繼續他們的對話。
“剛才說到哪兒了?對了,這幅女人體。哈哈哈哈!樸先生,你該說,這是寫實的畫作吧?讓我想想,你原來是學財會的,對吧?不錯,未必正式受過有關教育,什麽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啦,但你也一直在受薰陶,什麽反映現實啦、寫真實啦,所以要深入生活啦……等等,一套一套的,如雷貫耳,有形無形地告訴你。真理,對不對?還有源於生活,高於生活啦,對吧?懷疑過嗎?真理,對不對?藝術創作的最高法則,是這樣吧?”
是呀,我的印象裏也這樣。樸先生清臒的臉顯得有點疑惑,不知怎麽回答好。老沐饒有興趣地打量著他,嘴角露出狡獪的笑容,仿佛獵人在盯住陷入他圈套中的獵物,最後咧嘴笑了:
“讓我告訴你,全部是胡說八道!全部!藝術家描寫刻畫的,從來就是自己心中的意象。這是我畫了這麽多年畫的切身體驗,一個法國人替我說出來了,你搞哲學,知道的,薩特,概括得太精確了。那才稱得上大師,我不過是狗屁。嗬嗬……”
他站在畫幅前,指手畫腳。“你看,蔡妮的裸體在我眼前,可我絕不是在照著葫蘆畫個瓢,要是那樣,幹脆拍個照片算了。高清度的,對不對,要多逼真有多逼真!但不是那麽回事。她的裸體,充其量是根火柴,點燃了我的衝動,然後我眼前就出現了各個美麗的女人體,或者說,我理想中美麗的女人體,她們在我想象裏溶化、融合,像變魔術一樣,變成單一個體,來到我筆下。我不能不愛她,因為她來自我內心,也正因為我愛她,你才喜歡她,才稱讚她。是這樣吧?”
老沐簡直就如在給美院的學生上課。樸先生微笑不語,靜聽他東拉西扯,看來已習慣了這一套。
“看過一部法國電影嗎?嗬嗬,法國的東西就是妙。去過嗎?還沒有?一定找機會去。我到過巴黎、凡爾賽、盧浮宮……一句話:精彩!好,講電影。一個漂亮女人,想讓自己美麗的身體不朽,主動找到一位大畫家,當然是比我厲害得多的大師,給他當模特。畫家天天畫她,畫了好久好久,最後總算畫成了,女人激動萬分,想象這傳世之作裏她的美麗身體必將美麗十倍。在這之前,畫沒完成,不允許她看,然而最終畫布揭開時,她徹底失望並惱怒了,因為大師畫出來的根本是另一形象。這部電影從頭至尾就拍畫家作畫,女人展現身體,我的學生看不懂,嘿嘿,這幫小子,告訴了他們,才算明白。”
他喝了口酒,想潤潤嗓子,結果咳嗽了。
“藝術都是共通的。詩歌與繪畫一樣。詩人也需要有情人,才能寫得出好情詩。不同的情人,不同的精彩,還有不同的折磨,傳世之作就這樣誕生了。你看,中國的李商隱、杜牧,外國的,拜倫、普希金,哪個不是?怎麽樣,兄弟,是這個道理吧?”
樸先生繼續微笑不答,輕描淡寫地問:“你這個新模特,蔡妮,人怎麽樣?”
“不很清楚,但我敢說,她是從泥潭爬過來的,年輕輕的雖判了刑,其實是受害者,托爾斯泰有部小說《複活》你應該讀過,裏邊有個從純情少女淪為妓女的瑪絲洛娃,被誣告犯了殺人罪,她和她差不多,說不定更慘。”
冷不防樸先生將了他一軍:“那實話實說,你和她有沒有那種事?”
我屏住了呼吸,等待答案。老沐憤怒了:“胡扯什麽!不說過嗎,他們……他們把我的睾丸弄碎了!”
殘酷的真相難以置信,部分證實了我早先的猜想:黑社會沒整死他,是要他活受罪。大畫家順手拿過桌上幾張畫稿,毫不憐惜地將它們撕得粉碎,多少有點尖利的嗓音變低沉了:“完了,完了!才華凋零了!盡管於心不甘。不怕人笑話,畫畫時,我沒激情了。這隻手還能動,從小就會雙手寫字和作畫,可我的心,不會動了。”他噴吐著酒氣向我湊近過來,雙眼此時布滿了血絲,指著我對姓樸的叫道:“怪物,知道嗎?我才是怪物,不是男人,麵對女人裸體,我都不會激動了!”
樸先生自知失言,相當尷尬,隻好繼續沉默著。老沐也重重地喘了口氣。但他興猶未盡,繼續擺龍門陣。我相信他的滔滔不絕,和酒精的作用有關。“唉!知道嗎,這幅畫為什麽遲遲沒完成?女媧,神女嗬,不是一般女人。她補天,用什麽補?五色石嗎?或更加神奇,類似大禹的息壤?都不是。她造人,用泥土造人來補天。東西一旦補過,都不牢固,補完以後還得補,光補一次不行,汽車輪胎不就這樣嗎?這就得靠一代代會生息繁衍的男男女女。她是陰陽同體,就像現今有些魚類,到繁殖期,雄魚數量不夠了,咣的一甩尾,雌的變雄的了。她本人就能造人,而她造的人,必須男女結合才能造人。那也夠神奇嗬!後世的英雄豪傑,就是替她繼續補天的。我想替她畫像。出土的畫像磚上有漢代的女媧像,雙頭雙尾的,一雄一雌,雄的也有人叫伏羲。我當然不打算照著畫,要畫我自己心目中的女媧,完全不一樣。可是,沒靈感了!我自己都不會激動,怎麽叫人一見到就熱血沸騰?既不知不覺跪下來,又想抬頭瞻望,既沉淪在塵世,又想超度……所以,擱淺了——”突然他話鋒一轉:“羨慕你們搞哲學的,不怕靜,不怕寂,正好寫大著作。我可是苦悶,苦悶,再苦悶!盡管隱居了,忘不了以前轟轟烈烈的日子。搞藝術,要活力,要刺激,在這裏,我身心都快死了!”
沒等樸先生接話,一個渾厚的嗓音在門口響起:“二位,熱鬧啊!在下宋某,來遲來遲,陪罪了!”趁門打開,我一下竄了出來,顧不得新來那位的驚叫和怒斥。待在那個言語是非地,實在有點氣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