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瞻周道

是個懶人,但不至於是爛人。故有懶人懶語,權當眷言顧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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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

(2019-12-17 07:21:39) 下一個

父親走了。一個深愛我們、嗬護我們、悉心陪伴我們成長的人走了。都說父愛如山,我們的父親就是我們家庭裏的寶塔山。我們這些子女原指望他能享期頤之壽,但他終於還是離我們而去,永遠的安息了。他生肖屬鼠,享年95歲,也算高壽謝幕。等到千裏迢迢的兒子趕赴到身前再告別人生舞台,應該是沒有什麽遺憾。

父親的一生是波瀾不驚的一生,也是跌宕起伏的一生。黨性與良知、成熟與率性在他身上共存共榮,甚至良知與率性總是不合時宜冒出頭來,猶如歸屬花果山的大聖初心不止,頗具有傳奇色彩。

父親在家排行老三,上麵有兩個姐姐。作為家中的老兒子,他自小就生性調皮頑劣。為此,家中老人為了他不知操碎了多少心。祖父家屬於下中農,不算赤貧。全家省吃儉用,可維持溫飽。為了讓父親能夠有出息,他適齡時就讓他上學。先讀私塾後又入正規學校,輾轉數年讀讀停停,由於抗日戰爭爆發,他小學沒畢業便輟學了。

他對種莊稼幹農活毫無興趣。也許得到祖父的默許。小小年紀就幹起了當地人最拿手的活計——挑鹽。父親出身在碩大鹽場的海邊,為鹽場挑鹽幾乎是當地人的鐵律(首選)。一天幾個小錢(銅板)的工資,便能養活全家,加班還有打賞。與這些老實巴交的鹽農不同的是,父親不僅當腳力,還夥同一些人幹起了偷鹽販運的勾當。自打明清開始,食鹽便是政府管控物資。設有專管衙門,並有專職的鹽警。自大清開始,偷鹽者被抓住輕者重罰,重者坐牢。父親一夥人偏不信邪,跟鹽警鬥智鬥勇。有一次幾人同時被抓,眾人驚魂未定,嚇得不輕。怎奈鹽警偷懶,押運時鬆懈。到後半段拖拉在尾,前後形成長蛇陣,父親等人自行走在前麵。父親見狀,正是大好時機,他先把手中的獨輪車脫手滑進坡下草叢裏,快到押運目的地時,乘人不備,迅速跳進另一片野草之中。父親後來對我說,他聽到鹽警拉槍栓的聲音,心都快跳出嗓子眼……那次.一行人啷噹入監,就他一人當天返回家,並帶回一車兩大包鹽。其他人後期需要繳罰款的繳罰款,留置的吃幾天牢飯。父親為此一下子出名了,都說他膽大心細,為他起了外號叫“X小錐子”。這以後他的挑鹽隊伍就不斷發展壯大,享名在外。

父親等一幹人從此抱團自謀出路。這幫人雖然不像梁山泊的英雄聚義,卻也活得相當滋潤。在日本人和國軍、共產黨新四軍三不管的地界內搖旗呐喊,赤條條地打出一片天下。他們有錢就揮霍,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共擔一個字:賭。賭人生,賭銀兩。願賭服輸,他們認命。有人賭博輸了當褲子,算算全年白幹。指望來年又是一條好漢。

有一次,父親等鹽販子落入八路軍黃克成部隊(此時是新四軍三師)手裏。他們要麽背上“破壞經濟”罪名、要麽參加八路及留下來為部隊籌款,洗心革麵。於是參加革命或成為壞分子隻有這兩條路麵臨選擇。父親沒有太多猶豫,就參加了共產黨。並被派去做八路軍占領區的村長。其實父親與共產黨的淵源早在他9年前11歲時就注定了。他就讀的那個小學有兩個女共產黨員,是姐妹倆,暫住校園。父親與她們相知,頗熟,成為她們的小跟班。倆人白色恐怖撤退時將個人物品和書籍托他保管。抗戰爆發後共產黨員公開身份,她們找父親 “贖回私人物品”,父親當然“完璧歸趙”。要不是不到十三歲,年齡太小,被祖父母拚命攔著,他當時就隨她們進山了。

參加革命後,由於紀律的束縛,父親再也沒有賭博過。他有高小文化,算盤打得劈啪響,頭腦也靈活,因此深受上級的肯定與喜歡。抗戰勝利後,黃克誠部奉令去東北,父親被作為 “種子”留在當地打遊擊。1946年底上級派他去軍政大學華東二分校深造。春節期間請假回家探望父母,不料形勢突變,返校後人去樓空,整個蘇北軍政機關撤至山東。父親為此失去了跟組織的聯係,檔案上形成空白。他原準備趕赴山東去追趕隊伍,但在濱海縣長韓培信(改革開放後任江蘇省委書記)的說服下繼續留下工作,並重新入黨,成為韓縣長下屬,擔任專管糧食的助理員。

淮海戰役後,父親隨大軍南下進入安徽。先落腳合肥,再到巢縣新民區,先後任區委組織部部長,領導該區組織人事工作。全國解放後,新區工作走向正軌,隨著人民政府各項政令、政策、法規的執行,1950年農村土地改革運動成了重中之重。土改中過激做法是屢見不鮮的。不久後他就捅了簍子。由於土改中上上下下漠視鄉村基層結構以及違反政策的無情舉動,引起了當地鄉紳和部分農民的不滿,幹群關係迅速激化。個別人鼓動農民圍攻區政府,一些鄉村流氓無產者群情激憤,探聽到區委書記、區長外出,便大膽向區政府進攻。父親作為留守主持工作的副書記,一看大事不好,在向對方警告、勸誡無效情況下,操起手下的步槍連發五槍,打中四人,人群這才散去。

父親為此被撤了職,送到行署黨校學習與審查。半年後,事態平息。他也不適合繼續在當地工作,隻能調離。當時正逢國家開始執行第一個五年計劃,銅陵、馬鞍山大規模擴建,需要大量幹部。省委機關也急需人手。父親考慮到自己文化程度低,就沒去省委機關,分配來到銅陵。那時銅陵很小,很袖珍,隻有一個礦務局。父親因此進入了礦務局紀律監察委員會,在礦務局的副書記兼紀委書記領導領導下任專職秘書(長)。

巢縣那次事件轟動全省,也是父親的滑鐵盧。塞翁失馬,安知非福。父親卻結識了在黃麓師範讀書的母親。1952年父親來銅陵時,母親未畢業,他隻身一人單打獨鬥,1953年團圓時已經是三口之家。了卻了後顧之憂,父親幹勁充沛,很快由紀委轉任礦務局教育科長,在他手裏完成了將原“國立第十六中學”搬遷到銅陵的事宜,也就是今天的銅陵市第一中學。

1957年銅陵建市後,父親任市衛生局主持工作的副局長,他為全市醫院、衛生所的建立,乃至整個醫療保健設施的布局操心竭力、任勞任怨。由於他兢兢業業使得他曾在39歲時被選拔為團市委書記的候選人,因為年齡偏大,未獲任命。剛好不久,那場六十年代中期的“四清運動”(清思想、清政治、清組織、淸經濟)如火如荼,他被抽調並被派往銅山礦。此時銅陵市已經改為銅陵特區。本來四清結束後,銅陵特區區(黨)委的安排是要他適時接手礦山書記,將原書記調離。不料文化大革命運動開始了,國內整個局勢大變。造反派胡作非為,父親等被打入走資派,關進牛棚和送井下勞動。父親不服,乘看管不嚴,連夜乘自行車回到市裏,準備找特委匯報情況。沒想到這是一場全國性的動亂,特委已經癱瘓。父親的出走,成為銅陵當地造反派小報《東方紅報》元旦號外的頭條新聞。那年月雖說不是洛陽紙貴,但也一時間“刷屏”於街頭巷尾,父親的名字頓時“聞名”整個山城。

文革期間父親受到的衝擊不小。他有曆史上“脫黨”以及現行反革命的罪名。現行反革命是兩條,一、反對江青;二、惡毒將毛主席的像壓在床底。幸虧主持工作的軍代表不以為然,秉承實事求是的原則逐一核實,全部推翻。倘若不然,其中一條就會使他永無翻身之日。著名的主席像事件是烏龍事件,後有人有意陷害。那段時期父親井下勞動改造,根本沒有回礦山宿舍休息一天。由於房間長時間沒人,大風將主席像刮落地下,有人偷偷或者清潔工將它放在床上,本來就是重新歸置之事,有人大放厥詞,硬是收集證據,造成事實上是父親有意將主席像壓在身下的鐵證;所謂反對江青,是父親一次私下與原書記閑聊,說起好像江青當過演員的議論,書記遂向造反派告密。軍代表出於良知,頂住壓力,認為反對江青不成立,他說主席也當過圖書館職員,職業不說明什麽。再有就是脫黨這件事頗費周折,外調人員三番五次最後一直找到韓培信(也在牛棚裏)寫證明才得以解脫。

父親的一隻耳朵的耳膜在文革初期被造反派打破了,聽力受損嚴重。以後一直在工業部門做領導,因為他的聽力有問題,所以說話聲特別大。

文革後期,人心思變。父親所在的工業局下屬運機廠派係複雜,內鬥嚴重,企業經濟效益下滑。也是軍代表出身的市委書記為此嚴厲指令工業局對該廠進行整頓。父親領銜帶領工作組進廠,跟職工同吃同住,大幹一百天,實現產值、利潤翻番。市委書記在會議上對父親進行了褒獎。

四人幫倒台後,有人硬說父親是軍代表的紅人,要搞內部清算。父親不服,據理力爭。他幾十年一直默守“群眾大局,良心天平”的原則,即凡是對普通百姓(員工)有利的事就堅持。當時是恢複生產,把生產和福利搞上去,大家受益,怎麽能說變臉就變臉呢?父親堅持實事求是,不認為軍代表在台上就是一朵花,下台就是豆腐渣。這本來是一個憑良心為人做事的態度,在當時卻被斥為“茅屎坑的石頭又臭又硬”,路線立場有問題。父親不為所動,堅持不檢討,認為自己沒錯。為此又被打入“另冊”。

改革開放後,父親摒棄前嫌(再加二個孩子同年考上大學的喜悅),父親腳履輕盈,甩開膀子跟大家團結一致向前看。市委這時適時下文,恢複了他正縣級的職位。他是1956年省委組織部批準的正縣(處)級幹部,二十多年間一直低配,從未有怨言。

很難想象,組織上一錯就是幾十年而父親坦然麵對。在父親的行事風格中,他不喜搞溜須拍馬,不屑於走上級門路。更不會為了討領導歡喜而弄虛作假,哪怕說應景的過頭話他也不幹。文革中隻要他主動說幾句違心的話,他早就提拔上去。不僅如此,他最看不上那些見風轉舵的投機分子。有一次他去省委“五七幹校”(文革中下放幹部勞動的地方)學習,同行中有人大講“勞動能治百病”的所謂無產階級勞動觀,父親不以為然,認為是形而上學,在汽車上與其人大聲爭論,甚至放言,領導幹部可以參加勞動,也可以放下身段與群眾打成一片(大家原本就是農民出生)。不過,毫無目的地放下本職工作前來勞動鍛煉,他調侃道“閑得像豬一樣吃好睡好”,這是否也是一種資源浪費?為此,他大聲疾呼:“與其讓他們活動筋骨,不如做力所能及的調查研究,為群眾解決實際問題。”

父親就是這樣寧可不要官位也不失去做人底線。在我的記憶中,他不太搞特殊化,很少為子女謀私利。我自己有幸享受過兩次特權。一次是1961年大饑荒我兩歲時,由於饑餓,差點昏死過去。父親為此特批了葡萄糖,讓處在搶救中的我存活下來。還有一次是我作為知青上山下鄉期間,我動用父親的關係,為大隊知青集中一起成立農科隊買磚瓦水泥提供方便。其實,這一次是為集體辦好事,根本不是謀私利。父親處理事情秉公辦理,善心以對。也正在於他私心不多,所以很少有人不滿意,甚至心懷感激。就說我二歲多時的昏死,是保姆平時將我的口糧分給了同在我家她自己的孩子。事情發生後,家中並沒有辭退她,因為此時她若帶子回無為家裏,必餓死無疑。不僅如此,仍將(允許)她的小女兒接來保命。父親就是這樣處理家事,在普通人眼裏就是一個忙碌的公仆。他走路很快、嗓門很大,對脾氣相投的人則海闊天空,以誠相待,無所不談。他本性善良,從不昧著良心說話。因為內心坦蕩,心裏相對幹淨。況且他總是就事論事,對事不對人。甚至嘴巴罵人、真心護人,是個內心敞亮的人。因此處於關鍵時刻會有人幫助。就說文革中“攻擊江青”罪名,若不是軍代表仗義執言,造反派羅列的罪名足以判他十年、八年總沒話可說。還有,在巢縣土改時那件事,五槍撂倒四個,也是同期南下的蘇北其他幹部介於情況特殊給予庇護,才化險為夷。

父親最後一個崗位是煤氣公司,市委書記直接點將派他去“壓壓火”。此時按黨內級別,他已屬地市級幹部。人們說,“煤氣公司廟小王八多”,班子不團結,嚴重影響居民的生活質量。市委要父親去扶植煤氣公司正氣,壓一壓邪氣。不能讓煤氣公司那股邪(煤氣)氣走進千家萬戶。

父親二話沒說,老驥伏櫪,幹勁不減當年,帶領煤氣公司廣大職工銳意改革,在人事上吐故納新,在工作上不斷創新,大膽探索,不怕犯錯。並倚重年輕專業人員,調動他們的積極性,使煤氣公司麵目煥然一新。多年後,提起老書記,幹部職工們沒有人不從內心表示敬重或肯定的。

父親走了,離開了他深愛的親人和事業。他的一生:個人品行持剛正不阿之正氣;待人處事有海闊天空之雅量;從大海邊來,隨長江水去。生,強如梅花綻放之驚鴻傲雪;逝,儼如秋霜落葉之靜美恬靜。

父親離休後,他最在意三件事。一是保持“普通一兵”的本色,與人民群眾打成一片,聆聽老百姓的心聲。他認為這是黨的生命線所在。為此,他每天去菜場買菜,了解行情,與基層大眾接地氣。二是保持與老朋友的溝通,父親自1952年雁落銅官山,可以說是一個老銅陵,他見證了銅陵的發展和崛起。在一大半的生涯中,由於他的爽快與豪氣,他有一大批談得來的朋友,其中不乏有肝膽相照的鐵杆。他喜歡聊天、下棋,與牌友們相聚,上麻將桌鏖戰。幾十年如一日,不玩錢隻敘舊。然而年歲不饒人,戰著戰著,他身邊的朋友愈來愈少,到最後確是湊不齊一桌了。這時候,他開始眼睛向內,享受家庭的天倫之樂。有道是年紀愈大愈 “護犢子”。他對子女的管教反而愈來愈嚴格,他不求子女升官發財,時刻提醒或督促我們走正路,老老實實做人。

如今,我們長大了,父親卻離我們而去。父親平時“路盲”,分不清東西南北,認不清道路,我們曾為此擔心甚至嘲笑他。父親也不以我們為忤。他總是無問西東,走自己的路。如今,他到了天堂,有眾多老朋友幫襯,並有上帝引領,想必不會迷路,也一切安好,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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