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說一段文革軼事
在我所有的文章中詳細提及父輩們的筆墨不多,因為我覺得我們這一代已經夠用,何必去拉“大旗“,或作”虎皮”?本來不寫我父親是我現階段恪守的成規,銅山遊記中提到兩句文革舊事也是一帶而過,希望就此飄過。沒想有人卻覺得不過癮或嗅覺寧敏,非拿主席像說事。本著還原曆史的態度,今天就把這件事說個明白。
我的父親在四清後留在銅山,正式職務是副礦長。可能有人要問,之前明明是個政府單位的局長,卻去當個礦山副職,何也?我那時小,不解。困惑我多年,包括下麵發生的事。
文革開始後,礦山開始無序,後麵就是奪權,鬥走資派。按理我的父親並沒有什麽“血債”(曆史怨緣),除了四清中個別經濟不潔之人,他幾乎沒有對立麵。沒想運動升級,他和其他幾位礦領導統統被掃地出門,成為鬥爭對象。我父親也不理解,剛開始看管不嚴,一天趁著黑晚騎了一輛自行車逃跑了。這下“炸窩”了。一個簡單的邏輯,沒有問題跑什麽跑?
第二天不僅是銅山甚至整個特區成重大新聞,走資派XX連夜逃跑。特區第一張造反派報紙《東方紅號》的號外就是我父親的畏罪潛逃。父親不敢回家,住在衛生係統的一個普通人家裏。父親原來單位不番有以前的受惠者,也有大批同情者。大家都知道窩藏走資派意味著什麽,但還是有仗義的。
三天後我父親在衛生係統的“造反派”保護下(這個所謂的造反派是當年我父親的一個手下,打著造反派的旗號,自願陪著父親)回到銅山。為什麽隻待了三天就回?後來我曾問過那個“造反派”叔叔,他告訴我,我父親本來沒事,他跑回來是想找特委問個明白,沒想到特委也癱瘓了,誰都不知道文化大革命究竟意味著什麽。本來既然歸來了可以多待幾日,一者我父親認為盡快回去把問題講清楚,二者有人(那位居委會主任)報告,不得不走。
銅山的造反派可不這麽想,洪洞縣裏無好人。你這時說去找上級,誰信?起碼是走資派串聯,通風報信去了。重點人物,查!
文革中拋出檔案是輕而易舉的。我記得那年大字報中有關我的一位鄰居,她當年參加三青團並在南京總統府工作的經曆讓我們耳目一新,原來她是個青麵獠牙的“女特務”?
我的父親有所謂曆史上脫黨嫌疑,這個重大發現讓造反派們欣喜若狂,終於抓住狐狸尾巴。再查。不信,查不死你。這時候,原礦長經不住折磨自殺了,整個礦山人人自危。
新的問題不久被人揭發出來,揭發父親的不是別人,而是原礦山黨委書記,舊時的最高首長。據他說,父親一次與他喝酒時說江青的壞話,說江青曾經是個演員;另外,有人告訴他,父親的床板上發現父親用印有主席像的報紙墊床。這下,造反派如獲至寶,曆史反革命加現行,怎麽也跑不掉。
於是,父親這位副礦長成為一號走資派,其他人均成為“隱形”或被作為兩派結合對象的獵物。
可能那一段(67年底)全國太亂難以收場,於是派出解放軍支左。銅山銅礦軍代表湯成為新的“太上皇”。或許父親深夜出逃早已家喻戶曉,軍代表湯一到任,除了進行兩派大聯合外,就是接手父親的案子。
父親後來告訴我,他那時已不再鬱悶,知道文革是咋回事了。不就是想換一撥人嗎,大不了回家種地。因此,他能吃能睡(下井勞動體力耗費大),決不會走李(礦長)的路。
軍代表見父親的第一句話,就把父親逗笑了:“XX,你是男的?我在材料上包括以前看到你的名字,還以為是女的~”。
原來因父親也是單傳(有兩個姐姐,和我一樣),父親屬X字輩,家中圖吉利,取名為X美,故而鬧出笑話。
在軍代表與父親以後的接觸並交流中(他也考察了其他人對父親的態度),他認為父親為人耿直,是個“炮筒子”,可能會說錯話,但不會有意為敵。不會也不應該成為新政權的革命對象。因此,他花大力氣去追蹤父親的案情。
首先他發現有人的揭發裏有文章,江青是演員,既是曆史事實,文革時提出來(文革前父親講過)本身就不尋常。為此,他在礦務大會上公開講,同誌們,我們共產黨人來自五湖四海,能建立新中國,就是有社會各階層人血脈相承,拋頭歃血。江青同誌曾是演員,並不妨礙她今天成為文革旗手。就像偉大領袖也曾是北大圖書管理員,我們能懷疑麽?不能!
調查中他還發現,父親有段時期要連續下井勞動,根本沒有住在宿舍——招待所裏。那麽,那張報紙的出現就很有問題。再追問,那位揭發人說不記得誰告訴這件事了。軍代表斷定,或者本身就子虛烏有,或者有人專門做局。那時候,主席像事件可是大事,完全可以送人進班房。為此,軍代表把那位揭發人狠狠批了一通(差點沒讓他過關)。
至於曆史上所謂脫黨一事查起來頗費功夫,要找到當事人或原證絕非易事。因為能夠證明這些人清白的人大多在審查,被關押(自己還需要別人證明呢)。經過多方尋找,軍代表數度督辦,最後終於找到了韓培信(當年的縣長,後成為江蘇省委書記),父親終於躲過一劫。
多年後我問父親,那位黨委書記與你本是同生根,當年為什麽落井下石?我父親告訴我真相:原來四清結束後,特委和公司黨委(主要是特委)認為原班子有問題,礦長非黨員,書記愛講假話。開始並沒有引起重視,大躍進時說大話似乎人人有份。62年後,多數幹部開始腳踏實地,這位書記我行我素、時常慣犯。特委想換人,又不想引起大的震蕩,就物色一位比書記(15級)資格還老的人準備接替他。此事我父親有數,書記也不是傻瓜。沒等正式任命下達,文革開始了。這也促成我父親成為某人的眼中釘,於是公報私仇就不難理解了。
我問父親,既然有冤,你為何不自清?“自清?造反派聽你的?不要說有人揭發,就是無中生有也不奇怪!”文革中把人最醜惡的一麵暴露得淋漓盡致,父親似乎不願再提此事。
我的故事也到此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