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被cyber bully了(網絡暴力)。
因為她沒有及時在朋友圈裏對 George Floyd 事件發聲表示支持。
整個高中期間,得意一直很熱心學生活動。自打競選校學生會主席失利後,她連續做了兩年的亞洲學生會主席。
最讓我驕傲的是,她擔任主席這兩年,沒有隻是泛泛地定期辦個pot luck party 邀請全校學生來嚐口亞洲菜就算是傳播亞洲文化了,而是聯合其他族裔學生會(黑人學生會,西語裔學生會)主辦了一係列 Minority Awareness Seminar(類似於少數族裔交流研討會吧)。讓不同背景的學生們坐到一起,開誠布公地講述各自成長過程中經曆的歧視和困擾。
得意辦這個活動的初衷是因為某次她跟一個很要好的黑人朋友聊天(那個女孩是二代移民,父母來自南非),聊到各自家庭的生活習慣和倆人小時候都因為不希望同學看到自家的某樣飯菜而假裝忘帶飯盒時,得意突然意識到,這些因為原生家庭和移民背景所帶給她的困擾和抱怨,她很少跟亞洲朋友之外的人提起過,似乎想當然地認為其他種族的人不會懂,也無法共情。
“就是這種說了別人也不會懂的心理,讓我們總覺得自己跟別人不一樣。而事實上,也許每個種族之間的不同沒有看上去那麽大。我們與彼此最大的不同,全都來自於不了解。”
剛發起時她隻是想辦個幾十人參加的一次性小型會議,沒想到消息傳開後,很多因為時間衝突沒法參加的學生都希望能再辦一次。於是得意向學校申請了活動經費,固定了教室和時間,每周一次地持續辦了整整一個係列seminars。因為反響很好,之後學校連著幾天在餐廳循環播放活動的錄像,本地報紙也采訪了她們幾個主辦人。
嘮叨這麽多不是要炫耀我的女兒有多能幹,隻是想舉例說明,同現在越來越多積極參政和熱心社區服務的華人移民一樣,得意對她所生長的環境有著很強的認同感和責任感,不是個埋頭讀書不理窗外事的書呆子。
上周從GF事件開始起,得意的很多同學紛紛在Instagram貼相關新聞,通常每個轉貼下都會有人發表評論表示憤慨和支持。隨著示威逐步升級,孩子們的評論越來越激烈,開始有人轉發各種請願書,要求大家簽字。
整件事得意一直有在跟著看,但沒發表任何評論。有的是因為她覺得別人說得已經很好了,沒什麽可補充的,所以隻點了讚;有的是她覺得太偏激不同意,但鑒於大家情緒都很激動她也不好說什麽;至於請願書,她一個都沒簽,也是因為覺得太過偏激,治標不治本。
周六早晨,一切如常。
早飯時得意還跟爸爸為警察過度執法到底該怎麽解決而爭論起來,爭到激烈處小丫頭憤然起身走人。我和有剩相對苦笑,青春期+liberal,簡直是戰鬥力一級。
下午得意在前院照了兩張相,發到Instagram上。
很快有同學留言質問她,這個時候發自拍,卻對黑人事件一言不發,什麽意思。
隨後好幾個人紛紛跟著留言附和,讓她說清楚立場。
一個平時關係不錯的同學私信得意,問她為什麽不表態。
得意有些懵,說我當然是支持遊行的,我也有點讚啊,我隻是不覺得有什麽需要說的。
對方於是沒再回應。
之後圍攻正式開始。
有在Instagram上留言要求她曬捐款收據;有質問她為什麽到現在一個請願書都沒簽(我才知道instagram賬號上有個小標誌,你簽沒簽請願書是能顯示出來的,別人都能看到);更多的是在短信群裏輪番質問她怎麽可以對這件事如此漠不關心。
對得意傷害最深的是其中一個同學的留言:有些人做為亞洲學生會主席,隻關心亞洲群體的利益卻對黑人生命毫不在乎。
得意一開始還再三徒勞地解釋她同情GF支持遊行,也給她認同的立場和留言都點讚了。
但根本沒人聽,大家反複強調“你必須要說出自己的見解和想法。簡單地點讚和重複別人的話是把這場悲劇當成一個trend(跟風,追流行時尚),是比漠不關心還令人惡心的行為。”
從六點左右,得意在短信群和Instagram被十幾個人來回圍攻輪番質問,被轟得完全喪失了思考和反抗能力,步步妥協。先是發了捐款收據,被批捐得太晚,沒有意義。於是又在賬號發了表態留言,被指責沒有自己的想法,言不由衷。最後在炮轟下連著簽了好幾個之前她不讚成的請願書,簽完之後小姑娘徹底崩潰,哭著跑來找我。我和有剩才知道整件事。
而這時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半,這場網絡圍攻整整進行了一晚上,而且還在繼續。
我跟有剩震驚之下勸她先把手機關了,避免進一步受傷害。隔天如果情況還在惡化,我們也可以報警。
這時女兒情緒幾乎失控,哭著對我說了一段讓我渾身發冷的話:不行,我不能關手機。他們在排查Trump supporter,我要是把手機關了不說話,他們會認為我是心虛,就會說我是Trump supporter,是新納粹。
是的,這群以維護公平自由,民主人權為己任的孩子們,當晚在對得意進行炮轟的同時,還發起了witch hunt(排查異己)行動。隻要是沒有立場鮮明地發聲支持GF的學生,都被挨個揪出來分析,根據她/他平時的言行和家裏的社會關係來判斷此人是不是支持川普。如果大家一致認定是,又碰巧是個白人,就會被扣上白人至上主義者的帽子。
我不想分析在這場網絡圍攻和排查“納粹”的大戲裏,我們的媒體和學校教育到底起到了多少推波助瀾的作用,隻想說,任何正常的政見分歧和立場不同,一旦一方披上正義的外衣站到道德製高點對另一方進行審判,離圍剿異己和政治迫害就不遠了。
當晚跟女兒談到淩晨一點多。大概是因為談話的過程中一直沒再看手機,得意從最初被圍攻的驚嚇中慢慢恢複過來,意識到遠離網絡暴力最好的方式就是屏蔽。
於是同意從明天起手機關機。
隨後又聊了半天,待女兒情緒平複回房間睡下後,我和有剩毫無睡意,先是商量了半天萬一她一覺醒來改了主意,不肯跟這群人斷了聯係,該怎麽繼續跟她談。
同時老兩口心有餘悸,得意平日絕不是個軟弱沒主見的孩子,做學生代表跟學校爭福利談權利時從沒見她怵過,可當晚小姑娘被圍攻得毫無招架能力,足可見網絡暴力之恐怖。但也慶幸女兒好歹還是跟我們談了,若是任由事情發展下去,不知道會是什麽後果。
臨睡前不放心,生怕得意半夜醒了又看手機,再受刺激。索性跑到她房間摸黑把手機拿走。留了個條說手機在我房間。
大概心裏有事睡不踏實,睡得極淺,夜裏模糊中感覺有剩在旁邊幾次上下床。
早晨八點不到就醒了。正要起身去看女兒,有剩睡意朦朧地跟我說:你去看看閨女怎麽樣了,我再睡會兒,昨晚沒怎麽睡,去看了她好幾次。
歎口氣,跟他說你好好睡吧,我盯著呢。
跑去女兒房間扒著門縫看了會兒,還好,睡得四仰八叉。
做早飯時正好看到朋友推送的一篇華裔女生寫給華人社區的公開信。
看完之後百感交集。
文章裏說的有些東西我是同意的。不管在哪一個國家,海外華人都是沉默不善發聲的群體,這跟我們人在異鄉的弱勢自保心理有關,也跟我們低調內斂的文化傳統有關。但由此歸納說華人群體冷漠自私沒有同情心沒有正義感,我無法接受。
我讚許這個孩子站出來為他人發聲的勇氣,但也反感她為了闡述個人立場而過度貶低同胞的言行。但凡把對別族的理解和共情分一點給自己的父母和同胞,都不會寫出這樣一篇名為公開信實為大字報的文章。
寫到這裏有些心灰意冷,不知道到底是社會出了問題還是我的認知出了問題,為什麽我們一路向著包容不同聲音的方向去努力,卻到達了一個連保持沉默都要被批判圍攻的境地?
隨後跟朋友們講了得意被網暴的事情,有個朋友安慰我,說其實該慶幸這件事發生在她十八歲這個年紀,既夠堅強可以不被傷得太深,但同時又夠年輕,學到的東西足以讓她受益終生。
是的,由衷地希望得意通過這次的事件不單學會了愛惜自己遠離傻叉,同時也能設身處地領悟到,隻要不危及他人利益,任何一種想法,任何一個立場都應該被尊重和理解。在尋求正義的路上,一旦挾正義之名對他人進行道德綁架和審判,我們就與暴徒無異。
正義感不是誰喊得聲音越大,誰就擁有的越多。大愛與善良從來無需,也不應是通過踩低別人抬高自己的方式來表達。一個真正公平民主法製的社會,如果保持沉默都是罪,那麽我很懷疑它到底能容納多少種不同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