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庵

一間。謂即一來果,由善修聖道故;或生天上,即於彼處定證寂滅。或生人間,即於此處定證寂滅。
正文

詩無達詁

(2013-05-27 07:36:39) 下一個
杜甫寫過一首名氣巨大的五律: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官因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其中最有名的是三四兩句。不過我一直對五六兩句更感興趣。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
這兩句究竟該怎麽理解?

看到網上有人這樣解說:

有點名聲,哪裏是因為我的文章好呢?做官,倒應該因為年老多病而退休。這是反話,立意至為含蓄。詩人素有遠大的政治抱負,但長期被壓抑而不能施展,因此聲名竟因文章而著,這實在不是他的心願。

這種解說算是主流派吧,直接按字麵順序講解,第一句就有問題,杜甫的名氣就是來自“文章”(詩歌也可以算文章,杜甫的賦也寫得好),杜甫更不會說自己‘有點名氣“,這在現在算謙虛,在古代那可是狂傲。第二句如果把”官“字僅指向杜甫自己,倒還說得過去,但隻要”官“字被當做真實主語,總有批評有人老了、病了還賴在官位上不走的意思,(當官的,老了、病了就該離開職位),這不會是杜甫的本意。

有人提出一個說法,說這兩句是倒裝,順裝應該是

文章豈著名,老病應休官。
意思是說我的文章那裏談得上出名呢,倒是年老身病應該離職。
感覺這比前麵的理解要高明。但究竟是不是杜甫的本意,也難斷定。因為順序理解也馬馬虎虎過得去,所以也沒有多少人采用這後一種講解。

杜甫《秋興八首》裏還有兩句詩:”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
都肯定地說這兩句都是倒裝,因為隻有轉換成
鸚鵡啄餘香稻粒,鳳凰棲老碧梧枝
才能講得通。

所以說,漢語是表意的語言,選詞是重要的,而把詞放在什麽位置上,卻有很大的靈活性。因為選詞很重要,所以漢語的詞份量都很重,虛詞不發達。詩歌受字數限製,更是對選詞精益求精,每個詞都承擔著不可忽視的角色。

隻具有結構功能的詞,在古代漢語中,句首助詞(蓋、夫等)和句末助詞(之乎者也等)相對多些,句中結構助詞好像就一個“之”。可能因為古文不加標點,要借助這些句首和句末助詞來提示句子的起訖,所以在古文中保留的較多。但在詩歌中,這些助詞是基本不用的,因為不需要通過它們來分割句子。

漢語的這一特點(重意,輕結構)對詩歌創作而言,是非常有利的。特別是在格律詩的創作中,這一特點被發揮得淋漓盡致。詩人可以根據格律(平仄的要求)或修辭的需要,很靈活地安排詞的位置。每個詞都被賦予盡量多的意蘊,使得句子含意十分飽滿,滋味濃鬱。

讀詩的人會在頭腦中把句子中的詞拆開重裝。有時候隻有一種重裝是合理的,這個句子便仍然是意思清楚的。有時候重裝方案不隻一種,就產生了歧義。歧義是詩意的一部分,並不算詩病。歧義使得詩意豐富,咀嚼不盡。所以古人說”詩無達詁“。

重裝的規則應該有,但也是不嚴格的,讀詩的人可以嚐試多種可能的方案,靈活性是很大的。可以說,漢語是一種輕結構或半結構的語言,這導致了漢語語法規則的難產,無論是古代漢語的語法規則還是現代漢語的語法規則,至今都沒有一個統一的說法,也沒有人覺得這是個問題,因為不了解漢語的語法規則,如果對漢語的詞匯熟悉的話,溝通起來就沒有多少障礙。
這就是漢語的特點。詩歌表現得比較極端和顯豁,其實日常語言也是如此。

至於這種語言特點究竟對民族的思維能力是好是壞,真是不好說,應該通過實驗結果給出說法。感覺是利大於弊,因為它使得接受者必須做出一番思考,才能弄明白意思。不是隻憑弄熟有限的句子結構就能半機械化地理解的。可以說,漢語是聰明的語言,而不是傻瓜式的語言。但是中國人不重視規則,思考和行動上都喜歡恣意而為(還喜歡強辭奪理,各說各理,還喜歡玩概念遊戲,耍心眼,搞名堂),是不是也和這種語言的特性有關?

但這種表達,在需要精確表達的科學研究性敘述時,就顯得吃力了。特別是每個詞(常常就一個字),份量都很重,含義豐富,一遇到五個字以上的專業術語時,中國人就顯得難以消化。因為專業術語的內含都比較單純,用了五個字或更多,對中國人來說,太浪費了。本能地覺得應該是有著豐富內含,其實內含很少(比如化學品名稱等,堆了好多漢字,中國人就覺得是個麻煩。內容就那麽死的一個東西,卻要背這麽多漢字,位置還不能錯)。有利就有弊。

英語的專業術語一般也是羅嗦的,但英語可以縮略。縮略的辦法也很多:首字母縮略、割截式縮略等等。縮略之後,就顯得比較輕便、單純,(但缺點是對一般人來說比較陌生,且數量不斷膨脹)。漢字一般沒法這麽做,(除非特別常用的,像莎士比亞,就被簡化成”莎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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