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與惠子遊於濠梁之上。莊子曰:“鰷魚出遊從容,是魚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不知魚之樂,全矣。”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雲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維基百科裏這樣今譯:
莊子和惠施在濠水的一座橋梁上散步。莊子看著水裏的鰷魚說:“鰷魚在水裏悠然自得,這是魚的快樂啊。”惠子說:“你又不是魚,又怎會知道魚的快樂呢?”莊子說:“你不是我,怎知道我不知道魚的快樂呢?”惠子說:“我不是你,所以不知道你;但你也不是魚,因此你也無法知道魚是不是快樂。”莊子說:“請回到我們開頭的話題。你問‘你怎麽知道魚快樂’這句話,這就表示你已經肯定了我知道魚快不快樂。我是在濠橋上知道的。”
把”濠”譯成濠水,比譯成護城河要好,雖然這條水到底在哪,也不是很清楚。按理說應在今天的河南省。濠、濮都是黃河的支流,這是有記載的,也和莊子到過黃河邊上的行跡相合。但安徽鳳陽一帶古代也稱為“濠州”(比較晚了),《史記》中明確記載莊子是蒙人。安徽阜陽又有個蒙城縣,縣裏還有個地方叫漆園。所以安徽人爭得很厲害。
把梁譯成橋也可以接受。其實古人把堤壩也稱為梁。堤壩可以順著水流方向建,這和橋的區別就大了。我懷疑莊惠走的這條梁就是河堤,未必就是橫在河上的橋。
不知道為什麽,似乎沒有人注意過“鰷魚出遊從容”這幾個字。其實莊子最後說“我知之濠上也”,就是呼應這五個字的。他見到魚優哉遊哉的樣子,才感知到魚是快樂的。
那麽莊子和惠子到底在談什麽呢?是談感覺的可靠性或認識的客觀性嗎?大概這樣理解的居多。但我仔細玩味這段話,發現莊子其實是在和惠子談語言問題。就是說,語言是可以被理解的嗎?
先看惠子的問話,“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意思很明白。兩個不同的感知主體之間的感知無法傳遞,這是惠子問話中隱含的大前提。
再看莊子的答話,“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這個答話如何與問話扣合的?乍一看,莊子真像是在強辭奪理。從惠子接下來的話看,他也像是這麽認為的。但如果我們了解莊子的思想,就知道他是“是不是,可不可”的。是和非本沒有什麽區別。從這麵看為“是”,從另一麵看自然就為“非”了。莊子話中之意是,如果兩個感知主體之間的感知無法傳遞,你其實是無法理解我的話的,對我的話你隻能沉默(等於在聽外語了)。你能對我的話說出意見,說明你已經能理解我的話了。也就是說,你“非”我的話,其實也是“是”我的話,都說明你與我之間有了交流。
惠子看來與莊子的思維沒合上轍,興奮點仍然在感知的內在性上麵。他揪住莊子“子非我”三個字,以為正好可以證明他說的“子非魚”:你說我不是你,不能感知你,可見,你不是魚,你也不能感知魚。
然而,殊不知,這已經是在感知了。所以莊子又說,你問我怎麽能感知魚的快樂,就說明你已經對我有感知了。由此推論,我當然也能對魚有感知。我是在梁上看到魚遊動的樣子感知到的。
那麽,惠子如何感知莊子的呢?是莊子的語言。所以莊子認為語言是可以在不同感識主體之間交流的。魚“出遊從容”是魚的動作,而動作可以看成身體語言。莊子從魚的身體語言中感知到了其中傳遞出的魚的心情。
莊子認為真理是相對的,沒有絕對的真理。他對人能不能通過感覺和思維器官正確地(其實是共相地,即人人的感知都一樣)把握客觀世界持懷疑態度。但莊子不懷疑語言的交流功能,不同感知主體之間可以通過傳遞和接受“語言”(或者說信息)來相互感知,相互理解,相互交流。
感知主體的感知固然是內在的,但可以通過語言傳遞出去並被不同的感知主體感知到。不過,這畢竟是隔了一層,因而是破碎和疏闊的,甚至是扭曲或謬誤的,接受者也會有選擇和曲解。因此,語言是有用的,也是有限的。相信語言是有用的,不妨礙我們對絕對真理是否可能進行思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