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遊 喜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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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喜相逢》第三章. 江湖(二)

(2020-05-05 12:19:57) 下一個

行到宜昌,離船上岸,何雲鵬一個舊相識開了金杯車在碼頭等候,直接去了餐廳接風。跟著兩三天,從宜昌到沙市,一路不停地拜會、吃飯、吃飯、拜會……一開始,雙城還留神聽,多幾次後,發現不過是些浮誇的套路。何雲鵬至始至終隻是那一件標誌性的黑皮風衣,象是從香港槍戰片裏走出來的人物。每次落座,必先將水壺大哥大端端正正貢在麵前,散過名片,人便往後一仰,半癱在沙發上,開始一遍又一遍演義環宇公司如何起死回生,又如何轉運發家的傳奇……他的目光並不在周圍任何一個人身上,而是永遠指向天花板一角,灰白的臉上浮起微笑,仿佛和一個隱身的人物相談甚歡。這種場麵看多了,雙城對何雲鵬的印象從險惡變成了滑稽,以至於自己這趟跟差,也顯得可笑起來。

好在一路美食甚豐,接洽的單位悉以特產相待。湘鄂多水,宴客皆以湖魚為主,清蒸武昌魚,紅燒鮰魚,千椒缽缽魚……偏雙城最不擅吃魚,靜融便把魚夾到自己碗裏,細細理了刺,再遞回給她吃,連何雲鵬見了也笑:“難怪要人陪,原來這張嘴,隻會說話不會理刺!”接著一盆菜紅湯滾滾地上了桌,雙城筷子夾起來一瞧,竟是一枚嬰兒握緊的拳頭,嚇得“哎呀”一聲扔回盆中,湯汁濺了滿桌。東主倒不見怪,哈哈笑道:“又是一個被嚇到的美女!”這一道原是紅燒牛蛙,那牛蛙竟有野兔大小,宰下四腳來,便跟嬰兒拳頭無異。雙城大不喜歡小地方這種求奇作怪的吃法,當下便擱了碗筷。   

何雲鵬見她不語,便挑事說這位可是馬可波羅號上的才女,大學生導遊雲雲,雙城當下覺得自己也擱淺在河灘上,成了被人圍著撥弄的一條大魚。幾個湖北人酒過三巡,正想拿女孩子開趣,便起哄要她現場導遊一段來聽。雙城再想拿起筷子塞住嘴,已經太遲,隻好抿口茶,腦子一轉,開口道:“領導們笑話了,我初來貴地,向各位拜師還來不及,哪裏就有什麽‘遊’好‘導’呢?既然主人發話,隻能胡說幾句,大家要覺得好笑,就算我代何總多謝各位湖北鄉親了。”一語未了,何雲鵬先領頭讚了聲好,雙城便接著瞎掰道:“你們看這北方人南下旅遊,要麽恨長江頭的川菜太辣,下不了嘴,要麽嫌長江尾的淮揚菜太淡,開不了胃,這一頭一尾一濃一淡的,倒不如坐船到長江中央匯合了,嚐一嚐這濃妝淡抹總相宜的湖北菜。”

雙城不過拿些俗話敷衍,無奈在座見識不高,竟都讚許起來,這下讓她得了意,隻顧一路胡謅下去……什麽‘帆影碧空,江流天際’的黃鶴樓;什麽蓮葉接天,魚蝦滿倉的洪湖水;什麽威震江湖的武當劍派;又什麽人傑地靈的江漢平原……這裏麵好些內容,都是她隨何雲鵬在各個旅行社枯坐時,從手邊廣告上瞄來的東西,但經她加工加料,潤色點睛,再講出來便栩栩如生,情致嫵媚,聽得在座都笑:“看來我們是白住了這些年,竟不知湖北有這麽好!”何雲鵬見此不禁暗想,難怪台灣人點著名要這丫頭,果真機靈,是塊好料。   

到荊州的第二天,當地國旅派了車和導遊,說帶他們去荊州博物館轉轉,午飯後何雲鵬接了一個電話,隻說有人要來,讓司機在酒店門外候著。雙城正疑惑,忽見遠處風馳電掣般開過來一輛軍用邊三輪摩托,直衝到他們跟前,原地轉了一圈方才停下,引擎“突突”作響,掃得四周塵土飛揚。三輪上輕輕巧巧跳下一位女郎,上身耀眼的桃色風衣,底下緊身褲套在高筒靴裏,走近時隻見妖嬈的臉上有一顆撩人的小痣。雙城一見那黑痣,認出是上次在龍閣酒樓見過的陶沙。陶沙這趟差本應與雙城等人同行,因有事耽誤了出發,才乘火車追到這裏,虧了她人脈廣,這種地方也能找人開著摩托去接她。淘沙上車後隻顧與何雲鵬說笑,並不曾正眼瞧過雙城和靜融。雙城挨她坐著,隻嗅得一陣甜香,忍不住拿眼尾掃去,見陶沙敞著兩襟,裏麵低胸羊毛衣半露著一條通幽小徑,胸脯兩團雪白襯著衣裳的桃紅,甚是嬌豔。雙城先是想起尤三姐的一抹酥胸,繼而又聯想到過年蒸籠上,軟綿綿熱乎乎,還點了朱砂印的一對白饅頭,不禁心底偷笑。

楚文化中心的荊州,博物館藏品豐富,可惜雙城對那些青銅器、絲織品一竅未通,何雲鵬又拉著導遊到一邊,打聽對方旅行社的業務,三個女孩隻好憑自己晃悠,一時轉進鳳凰山墓葬展廳,被橫陳的古屍嚇了一跳。雙城細讀旁邊的注解:“遂少言,葬於公元前167年……”因為有名有姓,便覺得眼前這枯槁之軀少了一些恐怖,多出幾分莊嚴。注解上說剛出土的時候,覆在他身上的竹席還是簇新的金黃,衣裳錦緞都鮮活如生,但日光一照,便黯淡下來,有的索性碎成飛灰,隨風而逝……雙城讀得入迷,心下無端感動不已,忽聽陶沙在旁笑道:“哎呀,這死人的衣裳怎麽跟葉丹穿的一樣,簡直象情侶裝!”雙城被她一擾,醒過神來,懷古之情瞬間解散開去。   

外行當散步,很快轉完一圈,導遊介紹說新排演的楚樂演奏還不錯,引了大家去聽。舞台上垂著重重圍幔,眾人席地而坐,長裙廣袖的古裝女郎過來遞獻了毛尖新茶,那杯底茶葉被滾水一衝,根根綠芽驚蟄一般升至水麵,豎成針林一片,果真妙趣天然。隔著紗簾可見行雲流水的美人兒走馬燈似的魚貫而出,各自在古箏、笙簫、編鍾前麵站定,一時燈光亮起,卻見個個臉上濃妝粗鄙,都抹得鬼畫桃符一般。畢竟地方閉塞,雙城正感惋惜,聽見台上報幕說今日演奏的是屈原的《橘頌》。鼓樂一起,滿室琳琅,絲竹縹緲中,忽聽女聲悠遠綿長:“後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空穀聞鶯,其韻繞梁,最是後麵那人持杖往編鍾上一撞,“叮——”的一聲,恰似神仙發號,令百花開了,百鳥齊鳴,天下俱現繁華……即便陶沙何雲鵬,也聽得怔怔入神。雙城讀書時,最恨屈原的古詩拗口,今天方才明白,詩不能讀,得要這般頌唱歌詠,才能還原古風。她一時高興起來,覺得單憑這一曲《橘頌》,已不枉此行。  

行至湖南嶽陽,何雲鵬遇見了從前跑船時結識的一位徐娘,倆人把酒言歡,覺得幾個女孩子礙眼,遂叫人領了她們去洞庭湖玩一天。時值深冬,嶽陽這日卻暖陽無風,輪渡上隻見洞庭湖煙波浩渺,一望無極。雙城這兩天翻看風物文誌,別的慷慨悲歌,她都忽略不計,單喜歡呂洞賓“袖裏青蛇膽氣粗……朗吟飛過洞庭湖”那兩句,此時站立船頭,眺望長天大湖,聽快船擊水,想自己青春待發,不由心如擂鼓,湧上一腔豪俠之氣。

君山島上古跡甚多,這個井那個亭,數不清的舊廟高台,但美麗都在典故裏,景物本身卻凋殘失色,冬季裏遊人更是寥寥無幾。導遊見三個女孩興致不高,提議去湘妃廟求簽,說君山島上這支姻緣簽,自古以來都是三湘少女篤信的神物。於是趕到廟裏胡亂一番跪求,那簽筒足有海碗粗,裏麵數十支竹簽年深月久,油光可鑒,拿在手裏分量十足。雙城跪在地上,聽竹筒裏一陣陣“哐啷”作響,滿腦子都是才子佳人廟堂相會的傳奇,直等得後麵的人著急,提醒她手上用力,這一使勁,才有一支竹簽高高躍起。三人興衝衝拿去門口解簽,一看陶沙得了支下簽,雙城得了支中簽,唯靜融是上上簽,廟裏的女人便慫恿她買鞭炮放一掛,添過香火,謝了神佛,方才保得住這運氣。靜融聽說要好幾十塊錢,便笑著搖頭,那女人立刻改口說可以便宜些,十元的也靈驗,三人聽了更是不信,笑著一哄而散。

雙城細看手裏解簽的單子,頂頭寫著諸葛神數第一百八十二簽,下麵一首偈詩道:“花落正逢春,行人在半程,事成還不就,索絆兩三旬。”末了又批:“個中自有清佳味,何須策馬奔江湖”,雙城念起來,覺得是前途波折,勸人安分守己的意思,跟她的心思全不對路,便隨手疊了,往兜裏一揣,不再理論。

那陶沙先是擺足架勢想要鎮住兩個女孩,但見雙城並不在意,靜融又嫻靜少語,何雲鵬不在跟前,自己再無人搭話,於是先繃不住,解散了架子,主動跟她們攀談起來。畢竟都是年輕女子,淘沙人雖輕狂,卻未見得城府多深,三人漸次熟絡,登山遊湖,拍照嚐鮮,直逛到天色擦黑,才回賓館去。

到了方知何雲鵬留下口信,說第二天有人會送她們去城陵磯,上船返重慶,而自己因急務在身,已經先行退房,趕去武漢了。陶沙聞訊冷笑:“準是和那個徐娘私奔了,笑死人,一大把年紀!”片刻之後,突然向雙城又道:“還有一層關係,你我現在都是馬可波羅號的人,他接下來大概要替王朝號那邊張羅私活,自然不能讓我們參與,沒錯,肯定是這個原因!”見雙城不解,陶沙又道:“莫非你不知道,你這一趟差是和泰公司安排的麽?他們要把辦公室從儲奇門分出去,建立自己的隊伍。公司和培訓班兩邊,一共挑出三五個小的,點名要過去幫手,你我就在其中。咱們的差旅費,也是和泰開支的,就不知道怎麽說好的涉外遊輪,到何總手裏,就變成了江渝普客輪……”雙城乍聞此訊,不免欣喜,但聽陶沙的意思,靜融並不在入選之列,一來恐她失意,二來說下去怕引陶沙懷疑是多出一個靜融,才分薄了差旅費用,便把話先忍住,盤算等日後再慢慢打聽。

回程給安排的是四張床的三等艙,多出一個鋪位擺行李,淘沙嫌檔次太低,一路抱怨不停。上水行船緩慢,城陵磯一帶又無甚風景,三人除去餐廳吃飯,基本都在艙內瞌睡,直入了四川境界,見巫山雄奇秀麗,這才興奮起來,又兼在奉節港買了臍橙,大家便圍坐一圈擺起了龍門陣。那奉節臍橙比四川原有的廣柑個頭略大,顏色鮮亮,肉不黏皮,輕輕剝開,立刻滿室果香。陶沙一邊吃,一邊聊,提到何雲鵬,便說他荒淫好色,專愛吃窩邊草禍害公司女孩子……雙城聽了雖不意外,靜融卻給驚得合不攏嘴。

陶沙興起,接著又道:“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其將必有其帥,那馮誌凡說是一身病,倒也沒閑著,照樣養小蜜,光天化日耀武揚威……”雙城忍不住插話問小蜜是不是在龍閣看到的那一位,陶沙答說:“除了她朱麗還有誰?號稱什麽外語學院碩士,有回見了老外,除了句‘哈嘍’啥也不會,就剩下傻笑,依我看,那文憑多半是買來的。”又說這等便宜貨也不知道馮誌凡怎麽就鬼迷心竅看上了,包括何雲鵬在內,現在公司任何人要見馮總,都得先過她這關。雙城打量陶沙形容舉止,倒覺得跟那朱麗有幾分相似,聽她話裏的意思,也是滿滿的不得誌,琢磨因為這個,陶沙才另尋了高枝……但隻不解和泰怎麽看上她這樣一個炮筒子?當下便拿話套她,陶沙是憋不住炫耀的,很快就跟雙城亮了底,原來她父親正是重慶港務局響當當的一把手,答案不言而喻。 

再問起和泰那邊的情形,陶沙隻說除了楊學堅常來環宇跑腿之外,別的台灣人極少出現。雙城佯裝問:“馮總不是指派你去當助理麽?”陶沙忙咽下嘴裏的橙子說:“你是聽錯了吧?當助理的是葉丹!旅遊學校大名鼎鼎的校花。”雙城這是第三次從陶沙口中聽到這名字,腦海裏忽然閃過一個身影,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顧盼生姿……便轉頭向靜融道:“這個葉丹,我們好象見過,上次跟江先生來上過環保課。”靜融說她有印象,還說那女孩生得實在好,名字也討巧,花紅柳綠都全了。陶沙從鼻子裏笑了一聲道:“那是那是,在職高的時候,附近中學和大學的男生一半都給她寫過情書,還有四川美院來的,追著要請她做油畫模特,也不知道是不是要脫衣服那種。”雙城問:“怎麽沒去考電影學院?”陶沙喜滋滋地笑:“她倒想,什麽電影學院啊,航空公司啊,都去試過,可惜呀,都落了榜。生為下賤,心比天高,講得就是她這樣,繡花枕頭一包草,白費了一付好相貌,且看看這回跟著江先生,又能混出什麽名堂?不過話說回來,其實人呐,能混成啥樣,一出身就決定了一半,下半城的女孩兒嘛……這叫命,不服不行!”說完,將身上的果皮往地下一抖,拍拍兩手,象是為葉丹可以預見的失敗提前鼓了鼓掌。

上船不出兩天,陶沙就已和船員們稱兄道妹,混得爛熟。三人每次去餐廳,免單不說,那菜盤總是疊羅漢似的堆得滿滿一桌。一開始陶沙還覺得麵上有光,後來發現船員的手藝實在有限,又不好擱著原封不動,於是每頓飯倒成了一大負擔。這天餐廳給她們做了條巨大無朋的豆瓣魚,雙城嚐了一口,又腥又鹹,難以下咽,不免心中叫苦,皺眉向陶沙道:“這人情是送給你的,你得負責多吃點。”陶沙笑說不如拿塑料袋拎去廁所扔掉了事。靜融忙道:“那太過分,人多眼雜的,給廚房發現多不好。”無奈之下,三人商定劃拳派任務,輸拳的,就罰吃魚一塊。一時拿著筷子“棒棒、老虎、蟲啊雞”地叫喊起來,沒幾個回合,早笑做了一團。 

誰知餐廳師傅見三個姑娘劃拳,鶯叱燕吒十分好看,隻道她們搶著吃魚,便去廚房又做了一條端上來,慷慨招呼道:“妹娃兒們莫爭,別的不敢誇,這魚我們船上絕對管夠!慢慢吃!”  

這樣一路說笑,不覺回了重慶。陶沙出錢在躉船邊叫了個棒棒,把三人行李一起挑上了碼頭。陶沙家裏派了單位轎車來接,她因想反正是公家出車,不如抖個人情,便拉了雙城靜融同上。她家就在不遠的棉花街九尺坎,下車後吩咐司機將二人送回沙坪壩,雙城思家心切,也不推辭,當下揮別陶沙,隨車而去。(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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