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天 (引子)
房間很小,卻開了一扇大窗。
窗外風景,看了十來年。
盛夏流火,山城重慶正是最難捱的時候。好在校園綠樹成蔭,加上學生放假,總算不那麽嘈雜。
午後人聲漸歇,窗前一麵圓鏡裏映出一張年輕的臉來。
雙城十八歲,還不太會化妝,她有一支地攤上買來的眉筆,毛線釺子那麽細,一頭黑色,一頭褐色,稍不留意筆尖就會在眉骨上碎成粉。另外有一管散發著膏藥味的口紅,還有一小盒用來遮蓋青春痘的“永芳”珍珠膏,僅此而已。可當那些廉價的色彩被指尖輕輕塗抹開,鏡中的臉龐便如花朵一般悄然綻放。
那臉是比鵝蛋稍尖,較瓜子略圓,鼻梁高挺,嘴唇豐潤,一雙杏子眼清澈靈動,比尋常的美更添了一種攝人的神采。如此鮮明的五官擁擠在小巧的臉上,乍看有些突兀,仿佛哪裏失了和諧……可正因為那點特別,又生出一種分明不讓的豔來。
雙城的出挑,倒不在美,歸根結底,是一臉的聰明做了底子。
小樓建在高崗上,臨著懸崖。目光和窗外風景之間,隔著一棵龐然的大樹。樹冠覆過了樓頂,透過枝椏,望出去便是浩蕩的嘉陵江。這個季節,江水磅礴而渾濁,常常是在上遊的洪澇之後,夾著泥沙和漩渦,匆匆奔流而過。隔江對岸,是蔓坡而上的農田,晴朗的時候,能看見菜農在阡陌間耕耘、行走。
三樓朝北的這個房間,約莫七八平米。滴水不漏地塞進了單人床、五鬥櫥、書架和桌椅。多年沒有粉刷過,牆麵早已斑駁,但水門汀的地麵,卻擦洗到發亮。窗戶敞開著,兩扇窗之間拉了根細繩,墨綠色的布簾就搭在繩上,通風,透亮,多少有些遮擋。
擺設都很陳舊,台燈也是家家戶戶俱有的式樣。倒是桌邊牆上,貼著幾張微微褪色的風景攝影:有綠野木屋的農場,有繁花掩映的別墅……正中間那張是一排漂亮的洋房:粉紅、淺黃、淡紫……精致得如同積木,屋前草坪青翠,背景則是一座摩登的西洋都市。
這是雙城最愛的一幅,從過期日曆上小心剪裁下來,一直就貼在書桌對麵。她在心裏為自己挑選了其中一間藍色的閣樓,然後每晚對著那美麗的窗口,幻想身在其中的種種生活。這一秘密的的娛樂,消磨了她無數的光陰。
一塊抹布就能將這七八平米的天地擦洗幹淨,然後剪開兩個塑料的可樂瓶,拿下半截蓄了清水,插上早間從菜市場買來的鮮花,總不過是太陽菊,蝴蝶草之類,被賣菜的農民從歌樂山上隨手采來,別在籮筐邊,順便賣個五毛錢。兩瓶花都靠窗擺著,在炎熱的空氣中,浮過幾縷幽香,小屋裏便似偷得一分清涼。
對著鏡子展顏一笑,算是定了妝,雙城站起身來,一邊用圓柄刷梳著如瀑的長發,一邊往門後掛鉤上取過一件簇新的連衣裙。“虞美人花那種紅”,她總愛這麽形容,得象紗,象花瓣,象蟬翼一樣輕薄透亮的紅色,穿起來才不會笨拙……所以當她跟小姐妹在百貨商店一眼看到這段紅色喬其紗的料子,就立刻抓了過來。其實沒人會跟她搶,那樣的紅色,在別的女孩看來,是嫌太紮眼也太俗氣,大夏天的,烈日底下瞧著,就跟失火一樣。但雙城不怕,這正是屬於她的顏色。大人們說,繈褓中的她,看見紅色的物件,就會笑起來,這喜好恐怕是天生的。
那個時候,重慶街麵上的流行總是比電影和雜誌慢了半拍,雙城恨鐵不成鋼,常自己在紙上前前後後畫了樣子,找相熟的裁縫做出來趕著穿個時髦。但畢竟是街坊土裁縫,等衣服穿到身上,往往荒腔走調貨不對版,難得這次因為暑天生意不好,師傅得閑用了心,剪裁妥帖,針腳細密,拿到手一瞧,竟比那商場裏掛的還要精致幾分。帶褶的V字領,貼身地裹住了挺秀的胸脯,袒露著清瘦的臂膀,兩指寬的絲帶束起纖細的腰肢,裙擺疊成波浪的同時,恰到好處地及膝而止,露出一對修長的雙腿……雙城的身材是要比她的臉蛋生得更加無可挑剔。這條謀劃已久的連衣裙,突顯了她身體的每處優勢,對一個高中畢業生來說,雖顯得張揚了些,但對一個好不容易熬過高考的準大學生來講,這點獎勵,實在也不算出格。
念書並不是雙城的強項,好歹憑最後一年的複習,跌跌撞撞擠進了專科線,加上是本校教師子女,托了招生辦的熟人,勉強把她塞進了一個新開的外貿專業裏。父母覺得這結果並不爭光,雙城卻是滿天神佛謝了個遍。她心裏有數,這回數學好歹及了格,沒有把她拽下基本線,已是大幸。專科就專科吧,好歹也是大學生,何況就算本科生,畢業以後又有哪個不是自尋出路?放榜後的這個暑假,她鬆馳下來便蒙頭大睡,轉眼已經過半。這兩天樓上鄰居家的兒子,跟人合夥弄了個校園攝影室,看雙城漂亮,便攛掇她去做模特兒。
做模特兒這種事,對有幾分姿色的女性來說,是人生必不可少的經曆。一幅放大後掛在公共櫥窗裏的照片,猶如一張美貌的文憑,有著可以終生回味的甜蜜。這樣的趣事,雙城自然不會拒絕,但男女外出拍照,多少帶有戀愛的意味,況且鄰居家的兒子,她是從小沒放進眼裏的,打定主意便約了小姐妹靜融同去,說是拍幾張高中畢業的紀念照。事實上,雙城無論做什麽事,都是有靜融作陪的,她倆形影不離的時間,算起來跟兩人的年紀也相差不遠。
這個時候,靜融正在來的路上。她父母工作的製藥廠就建在嘉陵江旁,比鄰的還有玻璃廠、造紙廠和縫紉機廠,一字排開,占據了懸崖下的地盤。從她住的工廠宿舍走到懸崖頂上的雙城家,得經過一段叫十八梯的坡坎。不知道為什麽,重慶這地方,把凡是從江邊走到上城的梯坎路都叫做“十八梯”,誰也不知道整座山城到底有多少十八梯。這些十八梯蜿蜒無盡,世世代代劃分割開了下半城的雜亂和上半城的端莊。
靜融每日走的這段十八梯便是如此。盤旋而上的階梯旁,一段是廠裏那些破落戶低矮失修的平房,另一段幹脆就是篾條竹席搭建的工棚。梯坎上汙水橫流不說,工棚裏肮髒的被褥和汗流浹背的人體散發出熱烘烘的臭氣,熏得她路過時隻好屏住呼吸。很多次,隻要稍稍放慢腳步,工棚裏就會傳出不懷好意的口哨聲,她是瞧也不敢往裏瞧,趕緊向前一路小跑。
怎麽也得有好幾百步梯坎的這段路,靜融總是不歇腳,一口氣爬到頭,再穿過一條窄窄的小巷,登上最後幾步台階,眼中突然綠意清爽,屋舍儼然,仿佛另一個世界呈現在她麵前……對於這座被周圍工廠高高托舉起來的校園,她和雙城一樣熟悉,每個角落都有她們兒時玩耍的足跡,但在心底,她卻從未真正屬於這裏。從自己家到雙城家這十五分鍾的一段路,似乎把她和她的好朋友劃定在了兩個不同的圈子裏。
小的時候,這並不是問題,隻不過黑咕隆咚的冬天清早,或者烈日當空的夏日午後,她得提早一刻鍾出發,順路叫上雙城一起去學校……但隨著兩個人漸漸長大,她開始越來越討厭站在雙城樓下,大聲地喊她。有次中午,她剛喊了一聲,樓裏某扇窗戶背後,便有個女人用普通話嚷嚷道:“中午大夥兒都要休息,這誰啊?天天喊!年年叫!太不懂事了!”
沒有人再出聲,也沒有人探出頭來看熱鬧,連雙城也沒有。靜融孤伶伶地站在樓下,突然覺得無地自容……從那以後,她便隻是準時到樓下等雙城……再後來,雙城若是太磨蹭,等上幾分鍾,她就走,雙城會在半路追上來,渾然不覺的樣子,仍是一路說笑。“她才不在乎呢,”靜融有時這麽想,但她什麽也沒說。
靜融高考落榜了,這是意料中的事。她本可以上技校,然後進廠找一份工作。附近工廠裏大部分的孩子都是這樣,但靜融不要,爬了這麽多年的十八梯去上學,她不想自己的人生又變回下半城的模樣。可是,下一步往哪裏走,她也不知道。雖說雙城正陪她一起研究各個夜大招生的簡章,但家裏人對她繼續念書,卻不抱什麽希望……那麽以後,不用再等雙城一起上學了,她們同窗的生涯將到此結束,雙城會在大學裏認識新的朋友,想到這個,靜融感覺一陣難過。
兩點整。她象平時一樣,停在樓前那棵大樹下,胸口喘息不定,鼻尖上覆著一層細密的汗珠。一抬頭,雙城正在三樓上朝她揮手,整個人豔得,象一朵虞美人花開在窗口。
校園大到幾千畝,在雙城看來,都是她的領地。從前這裏幾乎沒有一處空闊,全都被樹叢,竹林,池塘和草坡覆蓋著。很多地方派不上用場,就籬笆一圍,任由荒草野藤瘋長,成為萬物的天堂。孩子們穿梭其中,編織著各種各樣探險的理由,追逐、嬉鬧著,從兒童變成少年。
北麵的樓房都是三十年代的民國建築,雕梁畫棟頗具園林之風。雙城九歲開始讀《紅樓夢》,暗暗將校園各處照大觀園中的景致命名起來自得其樂。暑假裏學生散去,偌大的校園空寂下來,雙城徜徉其間,幻想自己是領了差的小丫頭,怎麽一路出了怡紅院,分花拂柳過了沁芳閘,再往瀟湘館而去……後來看了《亂世佳人》,她又覺得這裏就象花果飄香的陶樂莊園,而她是騎在馬上的貴族小姐,站在高處望著道上不相幹的行人,並把他們全都想象成自己的仆從。
校園東邊有一處很大的湖泊,湖心島上花木蔥蘢,掩映著水榭亭閣。再往南去是學生宿舍,雙城很少涉足,她幻想的國度止於湖畔。沿著湖邊的斜坡往上走,穿過一片臘梅花圃,校園東北角上,有一處露天電影院。這裏曾經是每個周末人們聚會娛樂的地方,如今早已廢棄,舞台也坍塌了一角。園中青草沒足,常有人抄此近道走去東北角校門之故,其間可見一條小路斜穿而過。在這條小路曲折的中段,立著一棵古老的洋槐。雙城記得這棵樹,是因為小時候全家去看露天電影,父母嫌前麵人多嘈雜,總是帶上根條凳,一家人坐在斜坡上遠遠觀望。大人們每次都會從這棵洋槐樹根的縫隙裏,掏出幾枚預先藏起的石頭,好將板凳墊得平穩一些。
雙城覺得這塊荒蕪的園地,有一種獨特的美麗,她一直想把它拍下來,今天正好得了機會。站在洋槐樹旁,她想起夏天的晚上,這裏曾經嘉年華般的熱鬧。電影開場前,男孩子們都在山坡上瘋跑,女孩兒們則聚在一起,采花鬥草,比賽用裙子轉出飛旋的花朵。雙城那時候是個特別安靜的小姑娘,樂於站在一旁,觀賞同伴們的遊戲,而她自己所有的主張,隻藏在腦子裏沒完沒了地幻想……天黑下來以後,白色的大屏幕會突然發亮,一顆紅色五角星在蔚藍背景上散發出萬道光芒。仿佛一聲令下,所有的孩子都尖叫著散開,跑來跑去尋找各自的爹娘……雙城想著那樣的夜晚,連同那樣的童年,是再也不會回來了。她縱然年少,竟也生出一絲惆悵。
靜融今天穿了件普通不過的白色T恤,束在灰色綿綢的裙子裏,倒比平日更顯得素淨。她中等個頭,皮膚微暗,眉眼生得十分秀氣,所以揚長避短,衣著一向比較清淡。相反雙城則仗著高挑的身材和雪白的膚色,每每穿得明豔奪目,兩個人走在一起,倒有種參差對照的好看。
今天從一見麵,雙城就不住地埋怨:“不是講好你也穿那件新裙子嗎?說好的,又變卦。”前幾天雙城做那條“虞美人”的時候,靜融也跟著裁了條裙子,都是雙城畫的圖樣,但在靜融的堅持下,樣式保守了許多,添了小圓領不說,還遮住了肩膀。衣料選的是靜融喜歡的水藍色,原本是她最有把握的顏色,可穿在身上,靜融還是暗暗覺得不妥,怎麽看都嫌鄉氣。“昨天剛洗了,走的時候還沒幹透。”靜融笑著解釋。她知道今天出來拍照,雙城必定精心,越是這樣,她越是要穿得隨便一點。沒有比賽,就沒有贏家。
“我看靜融這樣很好,人家跟你風格不一樣。”鄰居家的兒子黃濤,比她們大著三四歲,架著眼鏡的長方臉還算端正,但在雙城看來,也就是端正而已。不知何時起,凡有男生在場,身邊的靜融就會顯得與平時有些不一樣。雙城深知那種矜持和柔軟,除了羞澀,還另含著一種較量的氣場。與其說是因為某個不值一提的男孩,不如說是因為雙城在旁的份量。雙城一早就明白了這點,她既不肯掩藏光芒,就必須選擇原諒。
午後室外的光線還是嫌太強,他們胡亂拍了些,差不多要離開的時候,雙城突然提議到:“靜融,你來幫我拍一張。”“看來是信不過我的技術啊!”黃濤一邊說,一邊將他的寶貝像機從脖子上取下來,伸手掛到了靜融身上。整個下午唯一親近的機會,他沒有放過。雙城站在洋槐樹下說:“心裏有感情,才能拍出最美的照片。靜融對我有感情,不象你,敷衍了事,照本宣科。”
太陽底下曬了這一陣,雙城有些發熱,掏出一根絨線皮筋,伸手到腦後,三兩下將密實的長發擰成一個鬆鬆的發髻,頎長的脖頸,瘦削的肩膀於是袒露出來,整張臉頓時明亮了許多。原本刺目的光線被洋槐的樹蔭濾過,柔和地暈開在她微微發紅的臉上,幾縷碎發拂遊耳旁,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秋水晴灩,波光閃漾。一陣風吹過,青翠的草坡細浪翻卷,寬闊的裙擺輕輕飄揚,正如風中搖曳的虞美人花……靜融從像機鏡頭裏望著微笑的雙城,屏住呼吸,按下了快門。
打發走了黃濤,雙城嚷嚷著要去校園冷飲部喝杯“搖搖冰”。從園子另一麵出去,是學校的沿江馬路。沿江路中段有一座古風建築,大門口立著石獅,飛簷下蹲著金猴,遠遠看去倒象一座巍峨廟宇。最早那裏是理學院的辦公樓,這幾年世風重商,經貿專業格外走俏,學校看在收益份上,便撥出這棟百年老宅做了經管係的大本營。雙城小時候是慣了在這樓裏玩耍遊戲的,所以每往門口經過,嗅到那種陳舊地板散發出的親切的氣息,便不由慢下腳步,仿佛聽見有孩子“蹬蹬蹬”踏著樓梯,飛快地穿堂而過。
“來看這個!”靜融指了指樓前朱漆圓柱上貼著的一張布告。大約意思是說經管係跟本市某旅遊公司合作,甄選並代培涉外導遊雲雲。
“這不是雙城嗎?”正看著,一個阿姨模樣的胖女人叫住了她們。“龔孃孃。”雙城連忙招呼。
“真是女大十八變,”龔老師喜滋滋地打量著她問道:“怎麽,你也想報名讀這個?嗯,不錯,我看你是塊好料子!要不,進去填個表?”
“我倒想跟您去呢,可下個月一開學我不還得上課嗎?”
“人家也招大學生做兼職!”這龔老師和其它從事教務的老師一樣,對係裏的創收項目有一種毫不遮掩的小商小販的熱情。絮絮叨叨介紹了一大通,末了湊近雙城,壓低了音量道:“我跟你說,這家公司實力可不小,台灣人開的,上千萬投資呢。培訓完了,都是去豪華遊輪上工作,聽說收入比空姐還高!機不可失啊……”正說著,樓裏有人叫她,龔老師朝雙城又使了個激勵的眼色,這才轉身進了樓。
她一走,雙城便一把抓住了靜融:“讀這個豈不比上夜大好?”“我不行,人家要的是大學生。”靜融輕輕掙脫著。“你沒聽龔老師說嗎?也麵向社會招生的,反正培訓完了一樣上崗,你不是說你們家就想你找份工作嗎?”靜融遲疑著,“遊輪”、“導遊”這些新鮮的字眼挑起她興趣的同時,也讓她感到莫名緊張:“我真不行,導遊得能說會道,我又不是你……”她本能地退縮。
“我也去呀!這樣我們又可以在一起了。”雙城的一雙眼是要比她的嘴更加能言善辯,晶瑩透亮中含著一股灼熱的力量,由不得人不信她。靜融被她這樣熱切地望著,便感覺心底有什麽東西,被點燃了一樣。她知道她無法拒絕,一旦雙城決定的事,她最終都會跟從,她們一直是這樣。
兩人並頭在一起,仔仔細細又重讀了一遍通告,確定這是一個麵向普通高中畢業生的委培班,在校大學生也可以做為假期兼職導遊一同上課。按照她們的理解,前景如果真象龔老師形容的那樣,那麽除了有半年時間一起學習之外,將來還有希望在同一艘遊輪上工作,這對兩個同窗已盡,卻仍然渴望長相廝守的女孩來說,簡直就是天賜良緣。
報完名從樓裏出來,兩個人的手緊緊挽在一處,雙城悄聲笑道:“十拿九穩了,我剛偷看了一眼報名表,上麵有些照片真叫難看!”“好多人是不上照,哪能都象你,巴掌臉最占便宜。”靜融壓抑著興奮,感覺手心出了汗,卻又不舍得放開雙城,她握了握這隻嬌嫩的手又說:“還記得嗎?那年逛陳家灣的舊貨市場……”雙城笑著打斷:“當然記得!”那時她們也得有十五六歲了,集市上人一多,還是習慣手拉著手,給一個擺攤兒的漢子看到,便粗著嗓門打趣說:“還怕走丟嗦?手牽得恁個緊!”臊得倆人啥也不敢再看,趕緊跑開,笑了一路回去。
既有這等喜事,雙城和靜融便決定晚上找地方好好吃一頓,似乎突然有了一大堆的未來,值得她們細細商量。小時候倆人手裏的零用錢僅夠在放學的路邊買個烤紅薯,辣藕片,等長大一點,便一起去吃酸辣粉和砂鍋米線,如今成了大姑娘,家裏給的用度寬鬆了些,終於也下起了館子。最常吃的是火鍋。重慶管那些從裝修到食材都特別簡陋的火鍋攤子叫“麻辣燙”,價錢自然也是最便宜的。學校沿江路旁,就開了這麽一兩家,都是工友家屬操持的。進了門,下得幾步台階,是一個山崖上突出來的平台,露天搭起塑料頂棚,遮陽擋雨,棚下擺開十來張桌子,頭頂拉了電燈,可以賞得對岸夜景,也可以享受路過的江風。學校不讓擺攤,店家怕被人攆,通常隻做晚上的生意。等天色暗了以後,才悄悄掛出“麻辣燙”的牌子來。晚自習結束的大學生,尤其是那些戀愛中的小情人,總會進來燙上幾份葷素小菜,縮在角落裏親親熱熱說會兒話。雙城家就在沿江路盡頭,離著不過一兩分鍾的距離,可她還是常跟靜融來這裏解饞。反正晚自習結束之前,位子一般都空著,所以人家也不介意她倆一聊就是兩個鍾頭。
於是照例在靠近崖邊的位子就座,雙城要了鱔魚鴨血午餐肉,靜融覺得跟雙城在一起,自己最好再苗條些,便隻點了豆皮藕片海白菜。雙城覺得不解饞:“要不再來份耗兒魚?”“這就夠吃了,點了魚我又得幫你理刺,煩人。”雙城比靜融小一歲,從小到大便有了撒嬌的資格。靜融總是一邊照顧她,一邊埋怨她,倆人的情形,倒象一對小夫妻。
“那個黃濤,對你有意思。”雙城攪拌著蒜泥麻油的調料,忽而說到。靜融睨了她一眼:“人家請的模特兒是你,我就當個電燈泡。”“搞不好是為了認識你才來請我的。”靜融聽這話,正合了心思,但嘴上卻不認賬:“少來,人家怎麽知道我會去。”雙城道:“我們總是一起的,他又不是不知道。事實擺在眼前,這一下午,他都為誰忙活呢?我都沒拍幾張,那一卷拍的全是你,偏心。”靜融怎會不知曉,但這話由雙城點出來,滋味自然又不一樣。她的歡喜不禁化作兩朵紅雲,人也跟著俏皮起來:“那是因為我左拍右拍都不好看,難為了人家,你呢,一拍就成,不用浪費膠卷了。”
雙城和靜融都沒戀愛過,女學生皆有的暗戀,兩個人也是私底下有商有量,平安無事地渡過了。其中似有若無的那些小細節,一起反複咀嚼了好些年。“你最終會遇到一個達西先生那樣的紳士,性格互補才好。”靜融再一次重申她的預測,她這麽說,是因為覺得雙城活脫就是書裏的伊麗莎白。而靜融的夢想,雙城就更加清楚:“那你就找一個楊過,長得還象劉德華,弱水三千隻取你這一瓢,滿意了吧?” 靜融不理她,隻繼續憧憬道:“最好,他倆也是好朋友,這樣四個人就能玩在一起了。”“你是說達西先生和楊過嗎?那四個人在一起講什麽話好?重慶話?廣東話?還是英文呢?”說著兩人都笑了。愛情還隻是虛幻的輪廓,因為相信未來必定會有幸福降臨,所以這個話題,總是樂此不疲。
付完賬,兩人慢慢往回走,校園籠罩在墨藍的夜色中,花香隱隱,蟲聲呢噥。走過外語係古堡一般的石頭塔樓,門前寬闊的階梯上空無一人。從這裏已經望得見雙城家的窗戶,在這愉快的一天的末尾,她們靜靜地坐到台階上,越過路邊樹叢的陰影,遙望著嘉陵江的北岸。山城夜景到了江北郊外這一段,早失了璀璨,那伏獸的山形,闌珊的燈火,全是雙城看慣的模樣,歲歲年年,似乎每一盞燈下,都是她熟悉的人家。
“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雙城念著,懶懶一仰頭,手撐在覆滿青苔的石階上。靜融則緊挨著她,雙手托著下巴。此刻大約有風打高處經過,白色花雨從頭頂的梧桐樹上,悄無聲息地灑落,星星點點,沾了倆人滿頭滿肩。有那麽一會兒,誰都沒有說話,樓前花圃中,有一種淡淡的,細碎的光影,忽暗,忽明,象一團流動的星雲,又象有一隊極小極小的人兒,拎著燈籠,在黑暗中遊走。
“螢火蟲!”雙城對著流光輕呼。“真是螢火蟲。”靜融點點頭。這可並不常見,這是她們第一次看見螢火蟲,簡直就象一場奇跡,值得銘記。
當夜,頭頂繁星如棋,眼前落花流螢,天地無聲轉動,萬物皆有一種異樣的和平。
回想往事,很多人都會發現存在那樣的一天:那一天在漫長的時光裏,象被圈起來的一筆,它的存在,是一個起點,引發了長長的後來。哪怕是最微小的一個細節的改變,也會重寫之後的人生。但在當時,在那一天,人們卻毫無察覺,行走在小徑分叉的花園。雙城也一樣,當她後來站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回望故事的起點,她仍可以清楚地看見那一天,看見她小小的房間,一張照片,兩個女孩,站在一紙通告前……夏夜的石階上,那滿天星鬥,分明是高懸的命運之眼。(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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