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陽下 （九）

DAY9，威尼斯，豔陽天

生日快樂！

特意穿了一身紅衣裳，特意出了一天好太陽，特意為我，遇見了完美的威尼斯。

一千多年的威尼斯，歐洲最浪漫的都市，水之城，橋之城，光之城……而在我看來，更是一座色彩之城。極少有哪座城市象威尼斯那樣富於顏色，哪怕後來經過的布拉格，都難敵她的繽紛。蔚藍天幕為背景，澄碧河水做點綴，而它的房屋，是橘紅的，蜜粉的，杏黃的，檸檬的……在這些糖果店似的顏色之中，還川流不息著如織的遊人，華麗的剛朵拉……陽光把它們最鮮豔的麵目洗滌出來，閃耀了你的眼睛。威尼斯，是一場色彩的盛宴。

威尼斯很老了，她的舊，緩和了她的豔，使之變得圓融，溫柔，不沾俗氣。牆麵上的斑駁，窗欞上的鏽跡，包括那份參差的擁擠，都支撐著這座城池的華麗，讓你知道她有來曆，有經曆，不單單隻是一身繁華的外衣。紅顏底下每一縷銀發，每一絲細紋，自然的蒼老更增添了她的魔力，吸引你穿街走巷去探尋。

無論是種滿鮮花的涼台，還是雕刻精細的闌幹，威尼斯的美貌，充滿了細節性。和同樣古老的佛羅倫薩蒼涼的底調相比，她卻化時光為嫵媚，譜成了一出皆大歡喜的團圓劇。如果說佛羅倫薩讓人慨歎，讓人沉思，那麽威尼斯的分分秒秒，則都是活潑，都是熱鬧，都是上帝能賜予人間的最純粹的歡笑。

打從她的年輕時代起，威尼斯大概就從不懂得低調。連同這裏的教堂，也是充滿炫耀的。我第一次看到用織紋精美的紅色天鵝絨包裹的神壇和圓柱，地板用的是粉紅色大理石，這莊嚴的地方被威尼斯人打扮成了春光沉醉的花園，更不要說聖馬可教堂內輝煌的金頂，那一波連一波，如同金燦燦的麥浪。但不懂為什麽，這奢華看在人的眼裏，終究是和庸俗毫無關係，隻覺得鋪張有鋪張的道理，閃耀有閃耀的緣由，一切因為她是威尼斯，便都可以成為優美，都可以被人原諒。

聖馬可廣場被潮水般的遊客覆蓋，兩側近似無窮的恢弘拱廊前，曆史悠久的鴿群被人擠到了銅綠色的燈柱上。燈罩玻璃竟然是玫瑰色的，即便在白天，也似乎點著柔和的光。咖啡座之間，有四重奏的小樂隊在演奏，琴聲忽高忽低象靈猿振臂，搖蕩在秋千，又炫耀又調皮，象是最顯擺琴技的帕格裏尼《引子回旋曲》。最華美的顫音小節安全渡過，廣場上響起一片矜持的掌聲，即便是街頭的琴手，即便是路過的聽眾，一個小小的細節，便讓你知道威尼斯華美而不浮躁的原因：她的格調，讓她駕馭得住任何的誇張和喧鬧。

威尼斯有各種各樣你遊覽不完的小店。走進每間商店，都如同進入不同的夢境：珍寶，幻想，傳說，應有盡有的奇遇。首先是“寶塔”麵具（Bauta）,絢麗倒也在意料之中。隻是身臨其境在這水都，再想起手中這“一麵”所經曆的前生今世來，未免更添一層神秘。十八世紀之前，威尼斯人的生活一朝一夕都離不開這小小麵具，不論男女，不論身份的高低。王公貴族戴著精美的麵具，駕著剛朵拉星夜出行，是為了幽會偷情；刺客俠盜戴著冷峻的麵具，身負利刃，飛簷走壁，是為了報仇雪恨，劫富濟貧；普通的威尼斯人戴著各式各樣的麵具，聚在廣場上，運河邊，是為了掩去身份，忘卻年齡，毫無顧忌，恣意盡情地享受一場聚會，長夜歌舞，通宵歡慶。詩人拜倫也在麵具後吟誦到：“……忘不了威尼斯往昔的風情，她是歡愉之樂土，她是無忌之暢飲，她是一隻閃耀華麗的意大利麵具。”

威尼斯人的巧手除了打造傳奇的麵具，還製作各種栩栩如生的洋娃娃。他們的玩偶顯然不光為兒童而設計，那些真人般的麵孔，有的悲傷，有的恐懼，甚至帶有一些詭異，讓你不禁懷疑夜幕低垂，人群散去，商店關門後，這些精靈般的娃娃會不會從櫥窗裏起身，翻窗出去，鑽進運河兩岸人們的夢裏，搗鬼作崇。

青藤蔓繞的書店裏，售賣的一半是舊書舊畫冊，連帶等人收藏的，還有書頁上殘留的時光。另外賣綢緞繡品的商店裏，眼花繚亂地堆著大卷鏤花天鵝絨的紅毯，刺繡精美的錦囊，荷包和枕靠，還有各色手工編織的，綴滿花蕾的流蘇墜子，用來挽住簾幕，用來垂在威尼斯人家開滿天竺葵的窗台邊。

威尼斯街頭，尤其吸引我的，是處處可見的古井。井口有半人高，三四人合圍之闊，井身上雕刻的紋飾已經模糊，井口都被沉重的鐵蓋鎖住，看不見裏就。我猜下麵都還有清淵，否則不會這樣小心翼翼。如今威尼斯的樓房裏早通了自來水，這些古井不過和雕像，和剛朵拉一樣成為對舊時代的緬懷。甚至粗心的遊客常常都不會注意到它，就那麽沉默地停在院落的中央，象一隻千古的眼睛，閱覽了這城裏無數的故事，再變成一張被封緘的口，關於過去，它隻字不提。

有那麽一會兒，我坐在井蓋上，望著四周斑駁如花朵的樓房，想象這水井從前被簇擁過的時光。放學的兒童如何在井邊嬉戲；汲水的婦女如何在一旁拉家常。北旅的商人如何在這裏歇腳飲馬，打聽方向；幽會的情侶如何在陰影裏接吻承諾，還用手指著月亮……再細聽井蓋之下，便汩汩地有了心跳，這水必定通向河，而河最終歸於海。我這才想到，是啊，在任何地方，井，都是一方故鄉，是遊子的掛肚，牽腸……可惜這不是夜晚，可惜井蓋掩住了水麵，否則我定要躬身飲一捧井水，飲一捧馬可波羅揣了，走向東方的月光。

因前次初訪威尼斯已經嚐試過剛朵拉，這回便隻是在橋頭觀望。船夫依然是穿著條紋海魂衫，係著一根紅綢帶，依然是戴著圓頂草帽，在手風琴伴奏中唱著聽不懂的意大利歌謠。船槳劃開運河的水聲，船底綠波泛起的腥味，觸手可及的牆壁，窗戶和窗簾後威尼斯人令人遐想的生活……七年前的感觸還曆曆在目。威尼斯是樂章，運河是譜，穿行的剛朵拉永遠是其中遊弋不止的音符。

走過人聲鼎沸的雷阿爾托橋（Rialto），看橋下人群熙攘，摩肩擦踵卻從不停滯，運河上船隻如魚穿梭，再擁擠也總能劃出一條水路去……不禁感歎這千年商都，難得它至今仍保持著如此旺盛的生命力。所以相信，真正令人感動的，不是博物館裏陳列的古跡，而是人們眼前繁衍不息，依然鮮活的曆史。

王宮外的港口更是一卷西洋風景的“清明上河圖”。站在台階的高處瞭望，各色的攤販，船家，行人，商人，自由地談笑，討價還價，陽光下人人臉上流淌的，都是威尼斯的音容笑貌。想起兒時一本翻熟了的連環畫《威尼斯商人》，裏麵那些被我手指摩挲過無數遍的風景就在眼前：安東尼與好朋友靠在廊柱邊談話，吝嗇鬼夏洛克正在碼頭為女兒的私奔跳腳，而美麗的鮑西婭在星夜兼程的路上，每見到月光下的教堂，便跪下默禱，祈求幸福的降臨……迷戀於那些詩一般的插畫，我以至忽略了它們都是黑白的描繪，而今萬物在前，有了色彩，有了氣味和聲音，我的故事，最終竟和鮑西婭一樣圓滿。為了今天的一見如故，威尼斯的浪漫從那時候就在我的心裏播了種，萌了芽。

一直走到半島的盡頭，轉過彎，便是更為寬闊的海麵。正擺著姿勢等側衛拍照，突然從他凝固的姿勢和眼神裏讀到了震撼，回轉身，隻見一艘龐然的巨輪，猶如海上仙山一般從身後駛過，排山倒海而來，卻意外地安靜，那靜，無端又增加了它前行的力道。傍晚的霞光將海麵和巨輪都染成了赤金的顏色，那陣勢當真動人心魄。遊輪上的乘客密密麻麻地聚集在每一層甲板的圍欄後，朝我們揮舞著手臂。我知道，在他們的眼裏，這一秒，我也變成了威尼斯。

終於按遊覽圖走完整個威尼斯城的時候，夜幕如一張寶石藍的綢緞，飄然而落。街道瞬間被桔色的燈光點亮，象有人在歌裏唱：“——風吹動月光，夜初上濃妝，輕看人間風浪，笑時流淚半行。”威尼斯扮上了夜妝，白天殘破之處，驀然全變成水榭歌台，將往事輕輕吟唱。有人在橋下放河燈，蓮花開在深藍夜色中，搖搖晃晃流過腳邊，美成童話。有人在街頭兜售小玩意兒，雙手一搓，細細的一根，亮晶晶地飛上天空，象流星劃過。那小販自己玩得起勁，漸漸忘了叫賣，滿天便都是他放飛的星星……白天蜂擁的遊客不知何時已經散去，夜晚的威尼斯，柔美寧和，如愛人的懷抱。

找一間點心店，在露天的位置上坐下來，夜風輕拂，心滿意足。側衛為我買來提拉米蘇當做生日蛋糕，比劃半天，諾大個店裏竟然找不出一根蠟燭。我笑著叫他坐下別忙活，然後象魔術師演啞劇那樣，手在空氣裏一抓，假裝握住一支蠟燭，假裝將它插在蛋糕上，再假裝劃一根火柴把它點亮……漫天“流星”之下，“燭光”映照之前，我雙手合十，許下了最平凡的生日心願。側衛也笑了，跟我一起運口氣，將幻想的蠟燭吹熄掉。

一個完美的生日，留在了古老而嬌豔的威尼斯，讓那一簇生日的燭光，搖曳在她浩瀚長卷不為人知的角落，溫暖在兩個人被威尼斯種下浪漫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