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遊 喜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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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問桃花源——評話劇《暗戀桃花源》(2009年)

(2013-04-11 11:43:52) 下一個
戲逢有緣。

盤算了好久去國家大劇院看場戲,正碰上了賴聲川《暗戀桃花源》。票放進衣袋裏,貼著身體,心情是芳草鮮美,落英繽紛。

《暗戀》和《桃花源》,一個劇場裏攪合到一起的兩台戲,一悲一喜,一靜一鬧,悲的倒帶著絲絲溫暖,喜的卻透出隱隱哀傷。

人生識字憂患始。讀了兩本書,難免就有夢想,想多了藏在心裏,便成了一個桃花源。欲尋無路,欲問無人。陶淵明說,那裏“土地平曠,屋舍儼然。。。黃發垂髫,並怡然自樂”;雲之凡說,那是她逃難時經過的小城,繁花遍野,人民和善,仗打完了,要和江濱柳一塊再去;江濱柳的桃花源無疑是那場雨後的上海公園,秋千上靜靜地靠著山茶花一樣的女子;老陶則留戀那個“放輕鬆之中,時光如水一般流去”的地方,他要帶上背叛自己的春花,甚至她的相好袁老板一起去,因為那裏沒人認識他們,也就沒人會譏笑自己。。。他可以用這種卑微的方式和他唯一的親人廝守一起。這是第一層,象這樣的桃花源,時間放佛隻有一天,而這一天,卻過成了人生百年。

第二層,舉案齊眉意難平,江太太的桃花源,還有雲之凡那個“人很好,真很好”的先生,他們本應擁有的桃花源卻變成了相濡以沫幾十年,錯過桃花一季開的遺憾。夢見雲之凡的江濱柳,也是江太太夜夜枕畔,可觸卻不可求的一朵山茶花。她苦苦地想,上海到底是個什麽樣子?大陸究竟有多大?還有那條係了四十年的圍巾,聽了四十年的唱片。。。那些她所不能了解的年代,不能相通的感受,無情又無奈地阻斷了桃花源的去路。

第三層,南陽劉子驥,病終尋未果的高尚士,那個來回穿越顛倒戲夢的尋人女郎,還有無數陶淵明的讀者,賴聲川的觀眾。試問誰不曾藏著一場暗戀尋找一個桃花源?為一個人,一件事,或者一種生活的方式, “縱然青春短暫,滾滾紅塵心再亂,一轉頭想她就是人間天堂”。。。一封封情書鄭重地投遞,等到最後也沒有消息;滿頭白發簪朵紅花,目光卻是清澈無比。。。因為深愛,所以值得。心裏不曾有瑕疵,就不覺得有什麽損失。

和朋友聊過這兩出絕妙交叉的戲,一個說看見了“輸和贏”,老陶先輸後贏,袁老板先贏後輸。他喜歡袁老板這個角色,這是個乘興而來,卻撞死在生活南牆上的笑話,袁老板不懂什麽“人生若隻初相見”,他就是要和春花“左手美酒右手葡萄”,在愛得死去活來之後,再打得天翻地覆。既不害怕犯錯,也不掩飾悔過。另一個朋友說,講的是“留和逃”。老陶想逃,甚至不惜尋死,去逃避眼皮底下的失敗和屈辱,可是他逃不遠,桃花源的好日子也留不住他,即使在一片嘲笑中,他還是想著他的春花,想帶著她一起去享福。。。江濱柳想逃,逃出人生顛沛之苦,逃出先失故鄉再失故國之痛,也逃出麵對妻子無法愛又不能負的矛盾,可是他也逃不出,隻能留在回憶的桃花源裏終生沉迷。明知不可能的夢想,明知不幸福的現實,都不是說放棄就能放棄的。

我說還有“得和失”吧。世間男女的緣分,大致有三,相親是第一種,肌膚相親,比如春花和袁老板,電光火石,見了就想,想了就做,而肉體的溝壑被填滿時,往往也陪葬了精神的自由。當激情的潮水退去,生活露出一灘瓦礫,緣分隻剩滿臉的猜疑。。。相愛是第二種,比如江濱柳和雲之凡,氣味相吸心意相同,花開而蝶來,自然而然地喜歡。但俗塵總是渺渺,天意終歸茫茫,轉頭已白發蒼蒼的兩個人,細細碎碎地訴說從大陸輾轉來到台灣的路線,怎麽一次次地搬家,又一次次地錯過。雖不熟悉台北那些街名,但能猜得出意思是這四十年中,他們曾多麽接近,菜市裏公車上擦肩而過---“那麽大的中國我們都能遇見,小小的台北卻把人難住了”一聲歎息,說不盡其中淒涼況味。但再一想,相對於分離,生活才是相愛最大的風險,如果桃花源注定總要失去,與其象春花他們最終磨成一對怨侶,這沒發生的奇跡卻是完美結局。與其讓愛,年華老去,永不再見,成全了傳奇。。。第三種便是相依。也許不能齊肩並行,可每次回頭,都能看見她默默追隨的眼睛:也沒什麽話好說,隻是今生今世都不願讓你在需要陪伴的時候,還孤單著自己。象江太太那樣,眼看著丈夫一次次陷入沉默而不能尋問,這其中不是沒有委屈;江濱柳感到時日無多,盡力安排著太太的未來,催促她早點把房產過戶,這其中不是沒有感激;雲之凡終於來了又終於走了,撲進太太懷中痛哭的男人,萬般憐惜的女人,這其中不是沒有諒解。。。所有這些人世間的好意,叫人怎能舍棄? ------ 可人總是這樣,不能留駐在身邊的桃花源,卻要苦苦追逐天邊那一個;但,人就是這樣,因為愛是不能夠回贈,不可以妥協,也不願被說服的,正因如此,它才顯得如此高貴,成為我們平凡人生中最大的莊嚴。
“雲之凡,自上海一別,四十餘年。。。”台下粉絲很多,當這樣經典的台詞來臨,身邊便有人跟著輕聲吟誦,低低的如心底回聲,不是幹擾,反而增加了時空輪回的氣氛。從暗處望向明亮的舞台,上麵悲喜叢叢,演繹的都是我們自己。此情此恨,不分兩岸,無論古今。台北,香港,上海,北京。。。故事其實很老套,悲歡離合生老病死都算不上傳奇,台上年年歲歲就這麽演,台下千頭萬緒還這麽和。包袱已經太熟悉,笑的隻是個親切,可當雲之凡倚門回首,“我哥哥說,不能再等了,再等,人就老了”,眼淚倒是如約而至,裹著從前與當下的心事,隨這一句,應聲而落。身邊一片抽泣,黑暗中安全地共鳴,今晚的脆弱,人人無需借口。

我身邊是一對正談戀愛的年青海歸,休息時一直在誇耀英國的戲劇,說是相比之下,這個戲真是名過其實,悲的不夠悲吧,喜的也不夠喜,不是太老土就是太荒誕。。。可是當戲接近尾聲時,哽咽之聲傳來,餘光所見,兩個年青人雙手緊握,淚如泉湧,再無一句多的言語。大概真正的感動就是這樣吧,沉重無言地壓在心頭,好象什麽都被填滿了,又象什麽都被掏空了。

演出中途,遭遇了大劇院開演以來第二次停電,音響頓無。演員很冷靜,觀眾更沉著。劇場裏沒有一絲多餘的聲音,絕對的安靜幾乎使台上的呼吸都能滲透到各個角落。和一群懷著同樣愛好,並且認真尊重著這一愛好的人一起沉浸在賴聲川的世界裏,今晚的劇場對於觀眾,何嚐不是桃花源?扮演江濱柳和雲之凡的黃磊孫莉是一對真實的夫妻。謝幕時,他倆那個不尋常的擁抱,更象是一種紀念的姿勢,放佛擊掌相約定。。。這樣溫柔的舞台對於這對情侶,也算是另一種桃花源吧。

大約每個人生命中都種下過一枝桃花,何時開放,這個謎底深藏在掌紋之中,遊離在掌握之外,把人誘惑,受盡折磨,求了桃花,又怨桃花,這場暗戀,終無可救贖。

散場後,長安街上打不到的士,沿著長街一直走,城市燈火閃爍,此時看來更有一種曆盡了滄桑,卻不願放棄的溫暖和幸福。人世間的迷人之處,就在於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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