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裏的每個人物都有自己的故事,這裏,我把重點放在Ray身上,原因是他打了我的羅威納大黑狗。
Ray已經60出頭了,個子挺高,瘦瘦的,走路拖泥帶水,好像他的腳下永遠是往下斜的滑坡。他的眼睛大概從來不轉動,懶懶地、直直地看著前方。他說話也是懶懶的,毫無氣力,句尾總是降調,盡管是疑問句。
他住在湖邊的一座小房子裏,房子不大,院子卻不小。園林設計的特點很突出:荒。本來不是荒草的植物長在他的院子裏,一堆堆,一簇簇,怎麽看怎麽像自由生長的荒草,再加上那座房子地勢低,下雪時,風把雪吹到他的院子裏;下雨時,雨從三麵往他家流,整個房子看上去就更是荒上加荒了。他獨身,早就什麽都不幹了,靠什麽生活大概也不難猜測。
有一年春天,Ray幫在鎮中心蓋飯店的John幹活,賺點兒零花錢。兩個老頭好像合作的挺默契,Ray每天都去John那裏。一直處於施工狀態的飯店後麵是一條小河,小河的兩岸有好大好寬的草坪,那是老公和我的兩條狗常去的地方。
一天,老公牽著我們的兩條大狗,德國狼犬和羅威納去河邊,遠遠看見與美國女人結婚的Rory牽著兩條狗走了過來。那兩條狗是美國女人的。其中一條是英國Mastiff, 個頭特別大,體重能有200多斤。老公熟悉那條狗,知道它性情溫和,沒有進攻性。但老公更熟悉我們自己的狗。我們的狼狗是一條特別能戰鬥、特別會戰鬥且百戰百勝的狗中勇士。它的保護對象是家、我、老公還有它的夥伴羅威納,隻要它稍微感覺到一點點兒威脅,它就會毫不猶豫地、勇敢地衝上去。因此,老公大聲地對Rory喊,別過來!那個Rory二虎吧唧,大概是剛剛喝了些酒,根本不理會老公的警告,牽著兩條狗就走了過來,一邊走還一邊說,Ok,he is ok. 他是想說他的狗ok,不會咬人也不會咬狗。老公見狀趕緊拉著兩條狗往回走,但兩條狗使勁掙脫不肯往回走,它們回頭盯著大步流星向它們靠近的10條腿。老公死死拉住德國狼狗的鏈子,下決心不讓它有機會進攻。英國巨犬走了過來,似乎對羅威納很感興趣。養過狗的 人都知道,狗第一次見麵不說How do you do? 或What’s up? 它們互相聞對方的臀部,很不雅的。味道對了,成為朋友,味道不對,大打出手。英國巨犬上來就聞羅威納的臀部,聞得很紳士很溫柔。羅威納也轉過頭來,聞英國巨犬的臀部。後來聽美國女人說,她的英國巨犬有一個非常敏感的部位,絕不允許被觸摸,而那個敏感部位就在它的臀部上。我的德國羅威納不知情,無意間觸到了那個敏感部位。英國巨犬轉過頭就咬了德國羅威納一口。我們的羅威納看上去凶猛嚇人,實際上是一個不會打仗的熊包蛋。但羅威納就是羅威納,關鍵時刻方能顯出勇猛好戰的本性,它大叫一聲,衝上去就與英國巨犬撕咬到一起。兩條大型狗如兩條巨龍,上下翻滾,草葉橫飛,打的不亦樂乎。老公死扯硬拽地把執意要參戰的德國狼狗拴到一個夠不著戰場的木樁上,趕回來想把兩條狗拉開。Rory不著急不上火地喊著英國巨犬的名字,酣戰中的狗什麽都聽不見。
在John的飯店施工場地幫工的Ray看見了這個場麵,他拿起一根建築用的木樁就走了過去,走到跟前,掄起木樁就朝羅威納打下去,羅威納慘叫一聲,倒在地上,半天不動,過了好一會兒,才趔趔趄趄地爬起來,站穩身子。老公火冒三丈,輪起拳頭就朝Ray砸下去。中國的知識分子顧慮太多,拳起拳落的一刹那,老公完成了從野蠻到文明的全部發展過程,拳頭輕柔地觸摸了一下Ray的臉頰,完事了。不能動武,就來粗口吧,老公的英語不太好,大概用的都是國罵。Ray似乎也從愚鈍中醒了過來,他一個勁兒到歉,說自己不該管閑事,打別人的狗。
滿腔怒火的老公來店裏找我,還沒等他講完事情的原委,Ray就走了進來,一臉的尷尬,更顯得不靈光了。我衝上去,用手指著他的鼻子,一字一頓地對他吼: You hit my dog with a 4 by 4? you hit my dog with a 4 by 4? 你打了我的狗,你打了我的狗?我的英語沒問題,罵人的詞匯也不少,雖然沒用過,但怎麽用,什麽時候用還是知道的。 我把白人打仗時用的不雅之詞一股腦都用在Ray身上了。他一邊兒往後退,一邊兒嘟噥著,I already apologized, what do you want me to do? 我已經到歉了,你還要我幹什麽。I don’t know what I was doing, I don’t know what I was doing. 我不知道我為什麽幹了那件傻事,我不知道我為什麽幹了那件傻事。我當然針對他的這句話又吼出了一大串與愚蠢這個字上下左右有關聯的詞句。最後,Ray對我說,Take the dog to the vet, I’ll pay the bill. 把狗帶到狗醫院看看吧,我花錢。他花不花錢,我們都要帶狗去看病,被咬又被打,誰知道它受了什麽傷。
沒查出大木樁給它留下什麽傷痕,我鬆了一口氣。醫生在羅威納的脖子處發現有大菜盤那麽大的一片皮膚與肌肉脫離,那是被英國巨犬撕扯的結果。醫生說,問題不大,會慢慢愈合的。
從狗醫院回到店裏,我發現一個黑衣警察正在與老公說話,原來那個Ray在飯店房主John的鼓動下,叫了警察。那個John口口聲聲說,Don’t give them any money. This is Canada, he can’t hit you. 別給他們錢。這是加拿大,打人是違法的。Ray雖然叫了警察,但他又不想起訴,警察了解了一下情況就走了。Ray再也沒出現,當然也就沒有付我們給狗看病的賬單。
沒過多久,Ray與John鬧翻。John過來向我道歉,用的是同一句話, I didn’t know what I was doing. (我不知道我為什麽幹了那件傻事),他是指他讓Ray叫警察那件事。我無言。
大概過了一年。Ray推開店門走了進來,他沒敢往裏走,隻是站在門口,問我,他可不可以進來買東西。我想了一下,跟這些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做了傻事的人一般見識太沒意思,再說,他買東西我賺錢,不虧。我點了點頭。從此以後,他經常來店裏買點兒小東西,我們之間除了Hi,thanks, Bye沒有別的可說的。有一天, 我忘了為什麽,隻記得他有氣無力地在我麵前抱怨什麽,我的火一下子就上來了,我厲聲對他說,你打了我的狗,我還讓你進我的店,你現在居然跟我玩消費者權益,出去,永遠別再進我的店!他嘟嘟囔囔地走了出去,從此再也沒見他的影。
原諒一個人真不容易,尤其是一個傷害了你的愛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