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包問題
(2014-06-11 10:2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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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 紐約時報
作為一個生活在北京的美國富布賴特獎學金(Fulbright)學者,我常常陷入無法翻譯的倫理對話。不久前,我們與美國駐華大使館的官員及中國知識分子共進午餐,結果,我們在紅包問題上展現了徹底的文化分歧。
中國人常常送出裝有現金的紅包,作為祝賀婚禮、小孩出生和春節等場合的禮物。紅色被認為代表著好運。中國家庭向即將給他們的家人做手術的醫生送紅包,是一種非常普遍的現象。每個人都知道要照此辦理,也都按照自己的能力給出紅包。我們這群美國人則認為,此舉是不道德的賄賂,因為這是在尋求醫生偏袒自己。桌上的中國人回答,“當然會讓醫生偏袒。這就是目的啊。”他們不僅對我們的譴責感到困惑,還迅速反問,我們這些美國人有沒有小孩——因為,但凡家長必然會采取一切必要手段來保護摯愛的家人。
當一名(盡全力施展“人心外交”的)使館工作人員建議中國人可以等手術成功後再送紅包,而不是事先送,他們驚呆了。當然了,必須得事前送,因為紅包會激發醫生的積極性。禮金給醫生傳達的訊息是:一、對我們的孩子特別照顧;二、我們尊重你的醫術和受到的教育,並且相應地給了你“麵子”;三、我們對孩子很重視,會要求你負責,而且有能力讓你負責。並非所有人都有能力通過送紅包來影響他們的醫生,但這個事實不是拒送紅包的理由,因為我們此刻正在努力保護我的孩子。在中國人看來,像抽象的原則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永遠不能跟孩子的幸福相提並論。
這種簡單的困惑暴露出了兩種文化之間顯著的倫理差異。許多美國人認為,像紅包這樣的讚助在本質上是腐敗。他們指出,這種現象一開始當然都很簡單,但它會擴大至收受賄賂並攜巨額財產潛逃的腐敗政黨成員。另一方麵,中國人認為交換紅包是有禮貌的行為,是增進社會關係的重要方式,與賄賂無關。他們也譴責賄賂太自私。大部分西方人無法理解中國人的實用主義道德標準,認為任何優待製度都是不道德的,因為它未能平等地尊重每一個公民。
由於美國出產的唯一一門正式的哲學有著同樣的名字——實用主義(pragmatism),這就讓這種分歧愈發顯得突出。實用主義的核心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一小群思想家的理念,這些思想家包括約翰·杜威(John Dewey)、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和查爾斯·桑德斯·皮爾斯(Charles Sanders Pierce)(詹姆斯認為,皮爾斯是實用主義哲學的奠基人)。美式實用主義對學術界和思想界的影響都很重大,但卻都不長遠。隨著分析哲學在美國大學體係中站穩了腳跟,實用主義的影響就褪去了。但在後冷戰時代,以理查德·羅蒂(Richard Rorty)為首的哲學家重拾實用主義後,使它又得到了振興和修正。
在1906年的一次題為“實用主義意味著什麽”的演講中,詹姆斯說,實用主義方法尋求“通過追蹤各自的實際後果來解讀每一個觀念”。我想說,現在那種方法看上去更具有中國特色,而非美國特色。
大部分美國人都熟悉中國在涉及外交政策時的實用主義。中國對與其他國家進行道德辯論不感興趣,它采取的立場是,自己的政策“隻是公事公辦”,以同樣的方式與聖人和暴君進行貿易。至少在公開場合,美國看不起這種看上去缺乏原則的做法,但在我看來,我們未能了解中國文化中更深層次的實用主義道德觀。
如今,中國知識分子對實用主義的歡迎似乎勝過美國人。在中國,對杜威哲學思想的熱情尤其在迅速高漲起來,相比之下美國對它的熱情已經枯萎了。在北京外國語大學,我所在學院的院長孫有中教授解釋說,上海華東師範大學正在廣泛地重新翻譯杜威的大量著作,這些作品包括杜威1919年到1921年在中國居住期間的許多演講。最近,在北京和上海還召開了一些以杜威的哲學思想為主題的會議,我所有的本科學生都知道他的名字,但在國內,我在芝加哥的大部分本科學生卻不知道。如果這樣的證據最多是道聽途說,那麽一些統計數據表明,對美式實用主義的興趣正在自己的土壤上消失:讓學生有機會專門研究本土哲學的研究生項目,在授予學位的哲學院係中僅占10%左右。
杜威的哲學思想,以及在他之前的威廉·詹姆斯的哲學思想,首要主題是試驗性的生活方式——這是一種在行為領域測試各種見解的做法——應該在涵蓋了宗教、政治、道德、藝術,當然還有科學的所有領域,成為指引我們行動的原則。杜威反對僵化的意識形態,反對絕對主義和本質論。我們當中有太多人對自己的意見過於自信了,而且傾向於把它們視為確信無疑的精辟之見,認為自己的見解比別人的見解、比別的文化和別的時代的見解要更出色。實用主義者指出,即便我們自信確認無疑,真理依然會出偏差,我們不能完全肯定,何時獲知了真理。在《信仰的意誌》(Will to Believe)一文中,威廉·詹姆斯說,“相信真理存在,且相信我們的理智能夠找到它,這種信念存在兩種方式。絕對論者在這個問題上宣稱,我們不僅能夠認識真理,而且能夠 ‘知道何時’ 認識了真理;而經驗論者則認為,盡管我們可以獲得真理,但我們不能準確無誤地知道何時認識了真理。‘認識’ 是一回事,肯定地知道 ‘我們認識’ 則是另一回事。一個人可以堅持第一種認識,而不相信第二種。”
和其他事情一樣,我們必須把我們的倫理主張當做假設來對待,在社會領域對其進行檢驗。道德不會像永恒的真理一樣從天而降。我們在社交互動領域檢驗那些好的觀念,證實那些對我們有利的(比如分享),去除那些不利於我們的(比如奴役)。杜威在《達爾文對哲學的影響》(The Influence of Darwin on Philosophy)一文中表示,道德關乎如何“提升我們的教育、改善我們的舉止、推進我們的政治”這樣的必要問題,而非烏托邦式的理想主義。深受達爾文影響的實用主義認為,即便是道德準則,也是針對現代人社會生活的一種不斷進化的適應性反應。
時下,杜威和實用主義在中國的複興,強調了世俗倫理的維度,是在提醒日漸壯大的富有階層不要忘記共同利益。幾千年來,中國人一直都是無神論者,並且實用主義與非常世俗化的儒家倫理極其契合。前不久,我讓北京的學生向我解釋中國的實用主義,我以為他們會引用鄧小平那句不屑拘泥於經濟意識形態的名言:“不管白貓黑貓,會捉老鼠就是好貓。”但他們一直追溯到孔子,並提醒我當孔子被問及我們應該怎樣侍奉鬼神時,孔子答道,我們首先應該弄明白怎麽和人打交道。隻有解決了現時的問題後,我們才該去擔憂超自然領域的事情。
現在,我們有機會從實用主義角度考慮中美倫理差異,並且看到為什麽說我們能夠很好地重振自己的民族哲學。之前有關孝心和紅包的例子揭示了中國倫理的實用主義本質,但它並非隻是出於權宜或方便(盡孝這種事可沒什麽方便可言)。增進社會關係不是自私,而是互惠。美國人認為它是“賄賂”而對其不予理會,但它卻讓人們形成有益於其所在群體及其成員的互惠關係。隻有當這種增進社會關係的行為未得到回報或過度了時,它才會成為一個問題。它的對錯取決於程度,並非本質上就是錯誤的,或絕對是錯誤的。
相比之下,美國倫理(以及外交政策)在權衡輕重時依然太過認真,甚至在對民主傳統的堅持上,也帶有一種教條主義的熱情。正如已多次被指出的那樣,認為上帝站在自己這一邊的人幾乎無所不能。當然,不久前我們看到,無神論者也會同樣教條,毛澤東時代的中國自己也證明了這一點。但現在的中國已大不一樣,它更支持一種實用主義的認知,即教條主義(不管是有宗教信仰的人還是無神論者)才是更大的問題。
基於這一見解,我們自己的實用主義傳統應該帶給我們亟需的謙遜。
作者史蒂芬·T·阿斯馬(Stephen T. Asma)是芝加哥哥倫比亞學院(Columbia College Chicago)的哲學教授,最近著有《反對公平》一書。 翻譯:陳亦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