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蘿

種種影象 以他們的意誌排演 一夜夜的節目 在靈魂所羞怯的舞台上 對話 情節 都取決於我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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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舊小說 他在天上飛 (第九章 去見個有名的詩人嗎?)

(2014-08-25 21:29:24) 下一個
音儀寫詩,不停地孤獨地寫詩,中了邪地寫詩。

隻有在文字裏,那所有漂蕩在心靈上的東西才有著落,對匯南的思念才得以表達,痛苦才真實,有意義,甚至給她一種詭異的快感。她覺得自己好像把流血的心放在文字的帆布上,看它抽搐,看它搏動,然後為它太陽般的顏色而欣喜。

詩是痛苦,情欲和渴望一起邀來的同謀,一起策劃著將她從現實裏劫持出去。她的整個身心正在被劫持走。她陷在文字裏象掉進了黑洞。她讀更多跟專業不著邊的書,《德國古典美學》,《無名的裘德》,讀尼采的詩,等等。

大三之後的暑假音儀修了中文係的詩詞鑒賞課。教這個課程的陳易先教授個頭不高, 淡淡的書卷氣。校園裏盛傳他在文藝批評界頗有名氣,所以他的課雖然上在晚上,諾大的教室裏還是黑壓壓坐滿了人。

此時他望著一屋子的人,用近乎旁白的聲音講話:

“人們總是習慣用政治和社會背景來理解和分析文學作品,但其實,一首詩, 一段詞, 之所以能夠經久不衰,被曆代傳誦,更多的不是它的社會意義,而是它有著心理學和美學上的意義,能引起所有人心的共鳴。比如說,鏡中月,水中花,那種可望不可及的美感,不管在哪個年代,都一樣作用於人心。”

音儀聽呆了。

她覺得他的聲音正穿透她的身心。她從來沒有對一個人的講話有著如此深刻的共鳴。他好像正在一絲不亂地說出她心底朦朧的秘密。 

她心底秘密的想法,她意識到卻沒有想到,想到卻沒說出來的。它跟教科書,跟當下流行的都不一樣。而正因為它如此真實,誠實,它就如此驚天動地,富於反叛性。它不要革命思想來統領一切。它呼喚最基本樸素的人心,人性——它強調心理學。

那個《列子。湯問》裏老掉牙的故事。俞伯牙彈琴,鍾子期善聽。伯牙心裏的高山流水,都被子期一一聽出。伯牙摔琴謝知音,其實那個子期,也應是心懷感激。

音儀聽著陳易先的課,就有自己是子期的幻覺。他的一言一語,說出未說出的,她都心領神會。

她從來沒有過如此的體驗,她可以如此容易地深入另一個人的思想裏,而那個人,就是個頭矮小,淡定而書生的陳易先。

期末考試的題目是從心理學的角度分析南唐詞人李煜的《虞美人》的文學魅力。音儀揮揮灑灑,思如泉湧,一氣和成。

他給了她A。

學期之後的一天晚上,音儀來到陳易先的辦公室。她寄給他她寫的幾首詩,他看了,就請她來了。

外麵的夜色愈積愈濃。陳易先也穿件白襯衫,坐在桌子前。

“其實我不是文科的,我學生化,還得過獎學金。”音儀略顯局促地說。“我就是喜歡文科, 覺得它比較適合內心。”

她抬眼看他。他溫和地凝視著她,並沒有要說教的意思。

“我們其實很需要有天分的學生,特別是理科也學得好的。要不然,學文的就隻剩下些會背書的笨學生了。”他說著,臉上浮出一絲親切的微笑。

音儀沒說聲,也微微一笑。她不需要跟他多說什麽,象她那麽容易明白他,他也明白她。她盡可以沉默,敞開內心。

俄而,她開始說道:“我覺得寫詩貴在真誠,不勉強,自然流露內心。”

她頭一次跟人談詩。但在陳易先的麵前,一切再自然不過。 

周遭一切都黯淡下去。這一刻,隻有陳易先,還有詩。而陳易先和詩也象在發生著核反應,劇烈地聚合,分裂,彼此消亡,釋放出一團硝煙,升向幽深的夜空。

他讀了她的詩,他說。他並沒在看她。

“很多人都以為自己很有才華,很多人找過我,但他們其實並沒有天分。很難跟他們說清楚,我心裏也有負擔。——但你不一樣。你真的直覺悟性很好,很有天分和才氣。”

音儀聽了,頭有點暈。或許這也是她期待的,但他真地這樣肯定她,她還是有些激動。她的臉上添一縷紅暈。

他還是沒有看她。也許他不曉得如何看她。兩個根本的陌生人,在思想上如此接近,彼此欣賞。這種情形從來沒有發生過。

他撩一眼窗外的夜色 然後目光從這個顯得羞怯的女孩子臉上輕輕滑過。好像思想的手指,輕輕拂了她的臉。

她話不多,每每象是被內心的潮水推湧著,才不得不吐出一句話,仿佛多餘的話都是噪音,都會曲解她。

“其實處在我這個位置,有很多無奈。”他自白一樣跟她說。“沒辦法單純地做學問。總是有人,需要你,利用你。”

他稍停片刻,不知道為什麽跟她說這些無頭厘的話。他感覺著她的迷茫。

他沒去看她。但他知道她此時正用手指捏著幾張白紙。她的手指無意識地壓在紙角上,好像在安靜地掙紮。

“你以後打算怎麽辦?你剛才說想考研究生,會去哪裏?——離開鎮西之前,還會見麵嗎?我認識一個很優秀的詩人,她現在在國外,下個月會回來。我可以給你介紹一下,去她家包餃子。”

說到最後,他開始望著她。

她靜靜地聽了,並沒說什麽。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來找他。 她沒有任何想法。她給了他看了自己的詩,聽他說話,僅此而已。

她還要再見到他嗎?要他領著去見個有名的詩人嗎?

她覺得自己的心被騰然大霧給淹沒了。那些霧水懸在半空,找不到塵粒來附著。

房間裏安靜極了,安靜得聽得見瓢蟲的爬動。她說將來怎樣還沒想清楚,但她很高興見到他。

他起了身,又看她一眼。她略揚著臉迎著他的目光,然後嘴唇似動非動,啞然歎息一聲,垂下眼簾。

黑夜就在外麵,在窗外,在咫尺間。

他撿起她始終捏著白紙的手,輕輕一握,臉上又現出溫和的微笑。

若幹天後,音儀在係裏碰見任赫。任赫有點詭秘地朝她笑笑,走過來,遞給她一封信。信封上赫然寫著陳易先幾個字。

“通訊員讓我交給你,怕耽誤了。”他邊說,邊饒有趣味地看著她。

陳易先來的一封信。她想也沒想就打開看。

他簡單重複一些和見麵時大致類似的話,鼓勵她繼續寫詩。

一頁紙而已。他的字象被風吹落的水花。她的心頭一陣溫暖。

一抬眼,她發現任赫還在好奇地看著她。

“我隨便寫點東西,給陳老師看了。——他說可以介紹給一個人。”

任赫兩眼放光,羨慕地說:“哇,梁音儀,沒想到你還有文學才華,這下你可要出名啦!”

音儀笑笑,說:“我膽子有點小,還不知道該不該去。”

她的確不知道。她對他感受過於深切,所以無法勇往直前。

她再也沒去找陳易先。

又幾個月後,音儀晚自習回來,正走到滿月湖旁邊的棕櫚樹下。月光如洗,把地上的石徑照得發白。

她猛然看見前麵不遠處有個熟悉的身影,個頭不高,帶著幾分清高悠悠而行。

她的心一下子收緊了。

他就是陳易先。

她大氣不敢出,心頭交織著溫柔,溫暖和絕望般的痛楚。

她知道他將永遠地這樣,留在她的記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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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簡蘿網齋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zhouqi1949' 的評論 : 也謝謝你的溫馨留言。
zhouqi1949 回複 悄悄話 第一次讀你作品,很新鮮。寫得很好。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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