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蘿

種種影象 以他們的意誌排演 一夜夜的節目 在靈魂所羞怯的舞台上 對話 情節 都取決於我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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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舊小說 他在天上飛 (第七章 溫熱的唇)

(2014-08-09 08:43:21) 下一個
寒假終於到了,音儀帶著菠蘿香蕉回家。

一進門, 媽媽就笑不攏嘴地迎上來。

“孩子終於到家啦!”

“媽媽燙了頭?——看上去好精神,好年輕啊。”音儀說。

媽媽又笑,說:“知道你要回來,趕著把頭做了。”

音儀站在屋裏,隻見玻璃窗上結滿冰淩的圖畫。多麽熟悉的窗花啊。它們象茂密森林,象重疊的羽毛,或海水裏搖曳的海草。外麵冰冷的陽光隱約滲透進來,使房間裏閃爍著幻境般的柔和光芒。

音儀環顧著房間的一切,牆上的“晚鍾”, 書架裏那些書和小玩意兒,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快樂布滿全身。她覺得自己好像在溫暖的鎮西被凍成一個無知覺的冰塊,卻在此時此刻,在冰天雪地的家鄉融化了。

這仍是她的巢穴。 在外麵的幾個月,一下子變得陌生遙遠。

音宣和於孟也回來了。 音儀跟爸爸上街買隻全聚德的燒雞,媽媽又鑽進廚房,做了滿滿一桌菜。全家溫馨地圍坐在一起吃晚飯。

“音儀,你知不知道咱爸給省裏設計的一個項目,得了東北地區的一等獎了呢。”音宣說。

“真的嘛?——太好了!”音儀高興地說。

“還發了一個紅皮證書,給了五百元獎金。”媽媽喜滋滋地補充。

爸爸也滿臉含笑,說:“單位也在評職稱。設計院現在上報申請的總工程師,建築方麵的就是我。以後這些設計項目的機會,還會更多。——不管怎麽說,國家還是在越變越好啊。”

爸爸一向以技術見長。若幹年前申請入黨沒有被批準,但那卻並不妨礙他一腔熱血地熱愛自己的國家。

“音宣,你和於孟也要畢業了。——怎麽樣了?忙不忙?”媽媽關心地問。

“在做畢業課題。”音宣答道。

“先別太著急畢業分配的事情,集中力量把課題做好了。”爸爸叮囑說。 

幾天後的一個傍晚匯南來找音儀,兩個人走在夜色漸濃的街道上。

“幾個同學非要在臨走前再吃一頓,我今天下午才到家。”匯南說。

音儀滿心歡喜,卻還有些羞澀。半年不見,匯南好像開始象個成熟的男生了。

“天都這麽晚了——其實也可以等到明天的。”音儀嘴上這樣說了,心裏其實很高興他著急見她。

他們走進一棟樓的陰影裏時,匯南停下腳步,端詳身邊的音儀。

此刻黑暗中音儀看不清他的臉,但她心裏充滿了溫情。她想也沒想地就往他跟前靠靠。 他伸出胳膊,摟住了她。

“信上怎麽寫,都寫不明白的。——還是要看見你。 看見了你,心裏才踏實些。見信如見人,是騙人的。”匯南輕聲說。

“我也盼著見到你。”音儀說著,眼睛有些潮濕。

“你還好嗎?——剛才看你好像瘦了,但更動人了。”

“我吃不好。 ——不是東西不好吃,好東西很多,可是找來找去連爐條都沒有。”音儀抱怨道。她沒說自己水土不服,連例假都停了。

“入鄉隨俗吧。——你真地念舊,但不能在吃上太念舊。 吃上一定得變通,隨俗,有什麽吃什麽才行。”匯南說。

“那你呢?你吃得習慣嗎?”

“北京到底跟東北接近些,沒覺得吃不習慣。隻是,人的心境不太相同。這兒的人比較接受現實,安分,俗規蹈距。 ”匯南說。
 
“你——想過跟我分手?”音儀想起來什麽,猶豫一下,還是硬著頭皮問了。

“我想跟你分手?”匯南詫異。

“不是直接提的,是莎士比亞的詩。”

匯南想想,一時有些沉默。俄而,他說:“莎翁把話帶錯了。我是說,如果沒辦法給你平靜的幸福,就不要連累你。”

“怎麽就沒辦法給我平靜的幸福?——怎麽就連累了我?”音儀心一沉,不解地追問。

“音儀,我學的是文科。文字總是有思想的,而思想沒有校園的界限,總要跟社會的,政治的東西牽連。思想要是帶了太多的鎖鏈,就沒有生命了。就像泰戈爾說的鳥兒帶上了黃金,其實哪怕它帶的是鐵塊,也是飛不動的。”

聽匯南談到政治,音儀的腦子頓時大了起來。

“為什麽一定要扯上政治呢?——你學的是曆史,就看史實好了。你要寫東西,就寫人的自然本性好了。——人的通性,比如想家念舊,哪朝哪代的人不都是一樣的嗎?”

“單純的人性——它想離開政治,可政治不一定放過它。政治不是藏在哪個山洞裏的怪物。它就存在於社會的意識形態裏,無處不在。”匯南抑鬱地說。

音儀困惑了。她從匯南的懷抱裏掙脫出來,盯著他,問:“到底發生了什麽?怎麽一下子就政治政治了的呢?”

匯南眼睛也盯住音儀,聲音忽然變得低沉:“在北京結識些人。——他們很有才華,主張思想自由。我現在還很矛盾。——算了,還是不談這個了。”

他們往前走著,看見路燈下有個老太太正守著烤地瓜的爐子。昏黃的燈光下,希希冷冷地飄飛起薄雪。老太太一身厚棉衣,兩手插在袖子裏取暖。

她看見走過來的兩個年輕人,飽經風霜的臉上浮出一絲微笑,說:“買兩個烤地瓜吃吧!保證又熱又香又甜。”

音儀站在火爐邊不動了,眼巴巴地盯著,孩子似地興奮起來。匯南趕緊要了兩個,兩個人就站在馬路邊吃。

地瓜果真烤得軟軟的,撕去外皮,裏麵就是甜綿的瓜肉。他們熱乎乎地吃著,四麵飛落的雪花愈積愈厚。匯南騰出一支幹淨的手,輕輕拂去音儀額前頭發上的雪花。

吃完了地瓜,兩人又往回走,轉回到剛才樓房的陰影裏。

此時雪花已經密密匝匝地布滿了天空,象無數層簾子似地遮蓋起街道,樓房和天空。匯南緊緊地把音儀擁在懷裏,仰頭,望一眼那仿佛來自幽深黑暗的紛紛飄雪。他忽然覺得,在這昏暗和寒冷之中,荒涼的夜色之中,他的血液也跟著緊鑼密鼓的飛雪一樣激揚起來。

他低下頭,目光灼灼地凝視著懷裏的音儀,覺得她也正在一無抵抗地回望著他。

他將溫熱的唇壓在她的額上,眼簾上,她無措的唇上。她不再拒絕他。她接了他的唇,電擊般的熱流穿過她的身體。

她把頭重新埋在他的胸前,一語不發,一動不動。她想哭,卻又幸福得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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