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舊小說 他在天上飛 (第五章 桃花源)
(2014-07-06 18:00:12)
下一個
良薇約了音儀放學後去學校的閱覽室讀書。
閱覽室在一樓。進了門,旁邊就是一張桌子, 桌子後麵坐了一個中年女人,是閱覽室管理員。管理員見了她們,眼睛一瞪,問:“有學生證嗎?”
音儀摸出身上的學生證,遞給管理員。良薇也在衣服口袋和書包裏翻,終於找到樣東西,也遞了過去。
管理員看了一眼音儀的證件,點點頭,還給音儀。她又瞟一眼良薇的,卻立即皺起眉頭,說:“沒看見門口寫著‘憑證入室’嗎?——沒有學生證就不能進來。”
良薇一揚臉,杏眼怒睜,說:“說是‘憑證入室’,我怎麽知道就是學生證,不是身份證呢?哪兒寫著啦?”
管理員沒了耐心,口氣生硬地說:“沒有學生證你就不能進來,這是學校的規則。——我已經跟你說了,你就別在這兒鬧了。趕快走吧。”
良薇氣惱著,還要爭辯,被音儀拉住,兩個人退了出來。
良薇從此討厭起那個管理員,再也不想去閱覽室看見她。按良薇的話說,不想再看見她那張死豬臉。打那以後,音儀就隻好一個人來。
閱覽室擺些紅漆桌椅,往裏麵是幾排書架。幾扇大玻璃窗開向後麵的校園,對麵牆壁上高高掛著幾幅油畫肖像,有馬恩列斯,也有愛因斯坦和居裏夫人。
閱覽室裏飄散著淡淡的書香。下午的陽光傾瀉而入,窗外玩排球的人的歡呼雀躍聲隱隱傳來。
音儀的心鬆散開,意識象蒲公英在飄。好像四周隻剩了她一人,在鬱鬱蔥蔥的田園裏,在風聲和雲影裏。但這個美妙的意境就象個肥皂泡,飛著飛著,忽地一下就破滅了。她看見匯南推門進來。
奇怪的是那個死豬臉的管理員看見了匯南,非但沒要學生證,竟咧嘴笑了,愉快地打了聲招呼。怎麽回事呢?難道閱覽室也興走後門的?
匯南見到音儀,好像有些意外,眼睛裏閃過一絲光亮。他朝她望望,隨手拉過一把椅子,坐在她附近。
閱覽室人不多,零零星星地散坐著。音儀正心慌意亂, 不知該如何是好,匯南已經又坐到了她對麵。
音儀抬頭麵對他,笑笑, 就又低頭看書。她眼睛盯著書頁,腦子裏卻一片空白。但她不想讓他看出自己的歡欣,還想擺出鎮靜如常的樣子。
匯南塞過一張紙, 上麵寫著:“你也逃避學雷鋒?”
此時正是各班團支部組織大家上街學雷鋒的時間。音儀覺得大家什麽計劃都沒有,隻想以學雷鋒的名義上街晃晃,挺荒唐的,就開了差。原來匯南也跟自己一樣。
她微微一笑,在紙上寫了:“我怕東施效顰。”
他讀了,一笑,又寫道:“不學雷鋒,就學陶潛吧。”
她的臉有點熱,盡量躲開他明澈的目光,癡癡地盯著那張紙看。
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麽,又拉過紙來,寫到:“我帶你去看個桃花源。”
音儀不解,但匯南已經站起。 音儀糊裏糊塗地跟了他,走向那一排排書架。
她不知道匯南要給她看什麽。 他們順著書架狹窄的空隙走著。她忽然記起自己六歲左右去農村的親戚家,走在玉米地裏。四麵密匝匝的玉米葉被自己的身體一層層地拔開,沙沙作響,頭頂的天空也被茂密雜亂的葉子擋住,陽光就零零碎碎地篩漏下來。 她記得那身處異境的快感,就像此時。
他們停在角落裏一扇不起眼的門前。音儀之前並沒有注意到這扇門,但此時,匯南伸手就推開了它,露出裏麵一個小房間。
房間不是很大, 地當中擺了一張大桌子,上麵堆著一摞摞新舊不一的書,旁邊是一疊編號卡 和一個大圓印章。一扇小窗子,透進些許光亮。窗前是一張跟教室裏的一樣的書桌,上麵擺著筆筒, 釘書器等辦公用品。
他們走了進去, 匯南隨手將門關上。
“張姨跟我很熟。我常來,看書看累了也幫她幹點雜活。”匯南邊說,邊撿起印章,在紅印泥上一按,然後把書摞最上麵的一本書翻開到第一頁,印上“青林中學圖書收藏”幾個字。
“書香書香,書真的有香氣。像看不見的激素,讓人聞著舒服。”他拿起書嗅嗅,又說。
音儀笑了,忍不住說:“要不怎麽叫書蟲呢?——你是書蟲,當然聞得見書香了。”
“那你呢?你不覺得書也跟葡萄酒似的,有種穿越年代沉澱下來的香氣?”
“那我現在就在酒窖裏了,要是再讀幾本,可能就得醉了。”
匯南放下書,轉過頭看她,說:“你醉了也好,醉了象史湘雲那樣在石凳上睡著, 或象李白,在月光下繞著自己的影子跳舞,對影成三人。”
音儀忘了之前的羞澀,哈哈笑出了聲,瞅著匯南,說:“還有人這樣祝福我的。——恨不得我出洋相。”
“你出洋相,我不在意——說不定還喜歡呢。”匯南說到這兒,臉騰地一紅。
音儀一怔, 意識到那句話有些複雜。但瞧見匯南居然在自己麵前紅了臉,她又忍不住詫異。
怎麽可能呢?他不是那麽高不可攀嗎?怎麽可能在自己麵前怯生?事情是不是搞顛倒了?但不管怎樣,她覺得一股奇異的歡樂正一點點地打進自己的血脈,她的四肢慢慢充滿青春的能量。她忽然如釋重負。好像身心裏本來有根刺,這會兒,那根刺被匯南輕輕拔了出來,那份莫名的疼痛也跟著消失了。
匯南走到窗前,側著臉, 好像在凝視陽光裏飛舞著的塵粒。
音儀靜靜地站在他身邊,低頭,漫無目的地翻著書頁, 卻什麽也沒看見。
空氣裏, 胸膛裏,都漲滿了無法承載的柔情。
“你剛才說的張姨,是那個管理員?”片刻後,音儀抬頭,輕聲問道。
“是。——我早就認識她。她丈夫在一個編輯部, 做文字工作的。”
“那你父母呢?是不是也做文字工作的?”音儀猜想匯南一定生長在一個飽讀詩書的家庭。
“我爸爸從前是——但現在什麽也不是了。”匯南語調忽然黯淡下來, 但他很快轉過來,側身倚著窗戶,凝望著音儀,說:“你知道嗎?——我早就知道你。”
“知道我?”音儀不解。
“幾年前在學校農場,午飯時我一個人出來走,聽見一個女生唱歌, 唱得特別甜,特別動情。 我一看,是個戴大草帽的女生,在小路上一個人走著,象在往遠遠的地平線走去。 那天天很藍。 後來又不知怎麽在山坡上碰見你,你和嚴良薇。 ——我當時一看見你,就覺得你有點像“城南舊事”裏的小英子,可能就是眼睛,定定地看人。”
“真的嗎?!——我也記得你,好像你本來在看書,結果被我和良薇給吵了,抬腿就走了。——你真的也記得?!”
音儀的心幾乎跳了出來。兩個人四目相接,一瞬間,就象有什麽東西從一個人的胸膛飛出,交給了另一個人, 彼此就再也不陌生了。
“當時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後來聽說一班那個長得有點象外國人的女生學習特別好,叫梁音儀。”匯南繼續說。
音儀不好意思了,說:“我不象外國人,他們亂說的。”
匯南還在專注地看她,好像沒注意到她的羞怯,自言自語地說:“你的眼睛是特別,欲言又止,好像在看人的心。”
音儀不想說,這些年,她其實隻曾用那樣的眼神偷偷看他。
她偏過臉躲開他的目光,短促地說了一句:“別再盯著我看了,好嗎?”
匯南似乎走近了她,在她身邊停了片刻,又回到窗前。
她聽得見他加重的呼吸。 她不想看他。她已經沒有力量去看他。她的胸膛裏積聚了太多騷動不安的能量, 就要臨近爆炸的界限。 他隻要多看她一眼,或者碰她一下,她就一定會七零八落。
管理員敲門進來,見了音儀和匯南站在兩處,就跟匯南打了聲招呼。
音儀借口要回去看書了,就一個人先出來。她坐回到自己的書本前,卻再無法安心讀書,就收起書包回家了。
那一晚上她輾轉半晌才睡著。之後的日子裏,下午一放學, 音儀想也不想,兩條腿就不由自主地往閱覽室挪。臨到了門口,她就有些緊張, 見了管理員,也有幾分膽怯。
她經常能遇到匯南, 見到他,她的心就安定下來。他們起初並不講話,隻是隔著一兩張桌子互相默默看幾眼,讀自己的書。逐漸地,他們習慣了對方的出現,略微輕鬆些,就開始交換著雜書看。
也不知道匯南從哪兒弄來的那些書,有盧梭的“懺悔錄“, 司湯達的“紅與黑”, 也有王實甫的“西廂記”。
音儀總是把教科書攤開,把匯南遞過來的書壓在底下看。有時匯南也寫些東西,寫好了揉成個團,偷偷拋向音儀。有時是句話,有時是首詩,有的寫給他自己,有的寫給她。
有一次他寫了幾句七言:“累累情事縛憂心,青春一朝空自老。翻絮重修不由衷,粘腸回肚歎茲厥,揉碎倩影念風騷。”
音儀讀了,心跳臉熱,就回了:“顛月波瀾逐不得,誰人傾心試輕薄?”
他讀了, 歎口氣。
那個年的青澀戀情很動人,比現在直白的開放要有味道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