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舊小說 他在天上飛 (第三章 史上懷才不遇的人)
(2014-06-23 19:25: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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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儀升了本校的高中。
上了高一,就很快要分文理班了。
“還是學點腳踏實地的東西,將來不管社會怎麽變,謀生總是沒問題的。”媽媽說。她歎了口氣,又說:“政治太多變,太複雜,還是離遠點好。”
媽媽說得一定有道理,可是音儀心裏還不能馬上接受這個現實。她的心還在夢裏飛,而那個夢就在語言裏。語言剝去生活繁雜無序的外表,揭示美,和人心。沒有人心和美的存在,就是物質的機械的存在,就沒有靈魂。沒有靈魂的存在,活著和死了又有什麽區別呢?
隱隱約約,她擔心自己象“約翰克利斯朵夫”裏的一位醫生,年輕時對藝術躊躇滿誌,後來違心當了醫生,天生的那點藝術天分,就全荒廢了。她知道自己是要學理的——她怎麽可能用自己的內心謀生呢?她喜歡詩,喜歡文學,那些跟職業,又有什麽關係呢?但她如果真地學理,她是不是也會逐漸地,不知不覺地,成一個沒有內心世界沒有悟性的庸庸碌碌的人?
沒有比螞蟻般的庸碌人生更讓人恐懼的了。文天祥說:“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做些偉大的事,成為偉大的人,該多麽激動人心!為了偉大,可以受苦, 可以隱忍,可以臥薪嚐膽, 但一切都值得了,都有了意境。
對偉大的渴望,讓人不甘於做綠葉。做不成噴薄的紅花,再去做謙卑的綠葉不遲。人生難得幾回搏!所有的人心都向天空飛。
就在那時,中國剛剛打開大門不久,中國女排也在多少年後,重新走向世界。全中國的人都守在電視機收音機旁看球賽,聽球賽,呼喚呐喊,全民族的尊嚴和驕傲,都寄托在那個飛來飛去的排球上。 每個人都知道認得美國隊的海曼,認得日本隊古巴隊女排的麵孔,好像身處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不贏它,所有的中國人就得繼續忍受東亞病夫的奇恥大辱。
中國隊終於打贏了,高揚著頭,在五星紅旗下向全世界致意,宣布中國的崛起。音儀和全校的師生們也含著眼淚歡呼, 那一時刻,沒有比崛起和一覽眾山小的偉大,更讓人心曠神怡。
那一時刻,悲傷的曉東成了遙遠的記憶。
音儀還是留在了理科班。學文科的人少,都被並到了齊匯南在的五班。
高一教語文的是新來的肖老師。
上課頭一天,他出現在教室裏。他五六十歲左右,兩鬢染白,身材瘦削挺拔, 一身樸素的藍布衣。
“看見沒有,肖老師長得真象周總理!”底下有人興奮地嘀咕。
音儀聽了,也發現他真地出奇地象。 長臉劍眉,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嘴角也是略抿著似的,隻是他的臉上寫了更多的滄桑。她的心也激動起來。
這天的課文是西漢賈誼的“過秦論“。 肖老師抑揚頓挫地念了一段, 就開始跑了題:“賈誼才華橫溢,二十出頭就被漢代文帝任為太中大夫,可是卻得罪列侯,遭小人排擠,被遠謫長沙。他因此寫了”吊屈原賦“,‘鸞鳳伏竄兮,鴟梟翱翔。闒茸尊顯兮,讒諛得誌;賢聖逆曳兮,方正倒植。’說的是鸞鳳流散,醜鳥當空。小人得世,賢者卻無處立足。自此曆史上懷才不遇的人,非賈誼莫屬。”
剩下的這堂課,講的都是賈誼。教室裏靜靜的,所有人都被賈誼的故事感動,被肖老師的激情感染,最後鈴聲響起,才如夢初醒。
課間,又有人神秘兮兮地說:“知道肖老師為什麽喜歡講賈誼嗎?——他原來寫了新中國第一個電影劇本,也是才華橫溢。 後來給打成了右派,在農村呆了將近二十年, 最近才給平反。——是不是跟賈誼很象?”
肖老師喜歡文言文。 但講完了賈誼,他的激情就慢慢渙散, 剩下的就隻有之乎者也了。
一堂又一堂的課,都是文言文。他雖然沒有了激情,卻還是咬文嚼字地費力地解釋,就不知不覺地掉進了之乎者也的陷阱, 既不肯爬出來,又四處碰壁。
有人舉起書,指著課文裏的一句話,問他:“那麽這個‘之’是虛詞的‘之’,還是實詞的‘之’,代表前麵的東西呢?”
肖老師眼睛盯著那一行字,好像也糊塗了, 一臉尷尬, 半天說不出話來。
同學們的問題越來越多起來,箭雨一般射向他。他漸漸力不從心,臉色也蒼白起來。
同學們得不到答案,又見老師聲音變弱,臉色疲倦,就漸漸沒了興趣和耐心,就把他一個人丟在講台上自言自語,各自在底下想說話就說話,想看什麽書就看什麽書,還有人幹脆做其他課的作業。
音儀目睹這一切,為他尷尬極了。 她既沒有了聽講的興趣,又不好意思就這樣把他不放在眼裏。她眼看著他被淹沒於吵吵鬧鬧的教室裏,早先那份感動就變成了不自在。
她不敢相信,他這麽沒用,這麽過時而又無趣。一個曾經才華橫溢的人,怎麽就淪落在這一地步?——他早就過了時,被歲月的車輪無情地碾過。此刻,他在教室裏,丟她的人,傷她的心。
她望著他,幻覺裏她似乎愛過他。
語文課照例要求大家寫周記和閱讀筆記。周記其實就是日記,但因為隻要求一周寫一次,就稱其為周記。音儀的周記總是洋洋灑灑地寫上幾頁。生活裏一點點小事,好像都讓她浮想聯翩。這一天,她發現發回來的周記本子上寫了整半頁的字,是肖老師用小毛筆蘸紅墨水寫的。
她有點吃驚地讀下來。 之前的語文老師沒有誰留這麽多話,大多時候是個“閱”字,特別滿意了,就批個“優”。可肖老師偏偏寫了那麽多,大意是你想象豐富,熱情奔放,但也要學會冷靜思考。
什麽意思?他憑什麽像個知己似地跟她講話?為什麽不象別的老師那樣簡單些?他知道她什麽?
她的心慌亂地跳著,激動而又惱怒。她忽然發覺心裏多了一些複雜的情愫,她不能再單純平靜地看他講課,而這讓她隻覺得別扭。她不由地下意識地抵抗著這個變化。 但她還是得上他的課,她盡量若無其事。
下課鈴響了,音儀急忙跑到教室外,打開走廊的窗子,伏在窗棱上望天和雲。顧城的詩裏寫:“我一會兒看雲,一會兒看你。雲很近,而你很遠。”
那時顧城還沒有在遙遠的島嶼上揮起斧頭砍他的妻子。
過了一會兒,她感覺身後有人。她撇了一眼,猛然發現肖老師正站在後麵,臉上還浮著笑意。她下了一跳,馬上轉過身來。
肖老師好像要說什麽,凝視著她,溫和慈祥地笑著。他的笑似乎寬容,卻又有幾分曖昧。 音儀一眼看見了裏麵的曖昧,就不自在起來。
望著望著,他的兩隻手突然情不自禁地搭在了她的肩上,好像要表示他的理解和疼愛。她一下子窘了,想也沒想,馬上扭過身子背對他,可他執拗含笑的臉卻正好映在她麵對著的玻璃窗裏。
她尷尬到了極點,臉上一陣發燒。
這時他的一隻手還在她的肩上。他仍然在溫和地看她。可他到底什麽也沒說,也許他自己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但他也許終於明白,他和她之間是不可逾越的心靈鴻溝。
他挪開了那隻手,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