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夢穿越你的心
池莉
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上,有一個藏族姑娘,
她握著一種從來沒有名稱的自製的木頭器具的手柄,不停地轉動,
第一天,我看見了她,她在紡羊毛。
她身後是藍汪汪的巨大的天空。遠處有山,山是光禿禿的,
第二天,她在紡羊毛。
四周和第一天沒有什麽區別。第三天,她在紡羊毛。一切依舊,
第四天,我走近姑娘。
姑娘撩起沉重的眼簾望望我。羞澀地笑笑。
我和姑娘用手勢對話。
她讓我參觀了她十二年來紡織的所有羊毛製品。在這些背包、氈子、
姑娘最初有些為難。
她為織成這條披肩花了整整兩年的功夫。如果要賣的話,
我掏出了口袋裏僅有的一張百元大票,
結果大家都嘲笑我。
蘭葉說:你真敢在外麵用?
我說:當然。
李曉非和吳雙自然認為我有些瘋瘋癲癲。牟林森到底是搞美術的,
他揉了揉我的頭頂,說:
我就煩小姑娘裝貴夫人模樣,居高臨下,慷慨解囊,
我的分辨屢次被他們打斷。
我也說不出在高原上麵對那姑娘時的內心感受。我隻得跟他們發急,
從此,我就頑強地使用這條披肩。
蘭葉經常衝我吃吃傻笑。
她知道什麽呀!
下午,我從昏沉的午睡中掙紮著坐起來,揉半天眼睛,
我裹著我那條有爭議的披肩,從披肩裏探出一張蒼白的瘦臉,
我像個女巫,每天下午定時出現在同一窗口,
我不再喜歡飯店裏的工作,穿件不屬於自己的旗袍,
我說我喜歡藝術,喜歡畫畫,凡聽到的人都覺得十分可笑。
他們可真是老了。
我沒有仗可打,我沒有知青可當,我沒有大學可讀,
我住的飯店緊挨著一個體育場。
每天下午三點鍾有一個馬術隊來訓練。
他們來了之後我就看他們。我天天看。
在窗口,一動不動。以致於他們也習慣了我。
我喜歡看小夥子們騎馬,我羨慕他們。
我在等他們。
牟林森去了阿裏,
進藏前大家說好了一塊兒行動的,
我說:去哪兒不都一樣嗎?
三個男人根本不睬我,
我說:是嗎?接著我咯咯地冷笑。
笑得蘭葉的臉發漲起來。
蘭葉是個安徽小女子,本來在地方劇團唱黃梅戲,
蘭葉水蛇腰,狐狸臉,天生一幅俏模樣。
李曉非公然說:如此美貌的女子,我為什麽不能享受呢?
李曉非在舞廳的音樂聲中霸氣十足地朝蘭葉伸出了手,
蘭葉到吳雙身邊取她的小包,吳雙—直幽幽地盯著她,
吳雙隻是點了點頭。
我在這一刻裏悲憤之極。
不等李曉非對我說什麽,我就決定要搶先拋棄他。
我知道牟林森喜歡我。
但我更知道他喜歡過很多女孩,沒有人能長久地占居他的心。
我在很長時間裏堅持著與他的距離,
吳雙喝了一聲彩,擊案叫道:好!
李曉非有些愣愣的,他被我立竿見影的報複弄愣了,
咱們這算什麽事呀?
我們所有的電影裏連一個男女接吻的鏡頭都沒有,
人與人的關係如此隨便和赤裸裸,真沒多大意思。但我隻能這麽做。
我病了。
我認為我之所以生病是因為我褻瀆了神靈,大家都不相信我的說法。
初到西藏,牟林森的一個朋友帶我們去看天葬,
兀鷹應聲扭頭,死死盯視著我,
上百隻鷹鷲撲落到地麵,大吃屍體的內髒和肌肉。不一會兒,
吃完之後,鷹鷲拍打著它們碩大的翅膀,盤旋升空,
天葬師和死者家屬都很高興,因為今天鷹來得多,吃得幹淨。
桑是一種煙的名稱,用柏樹枝鬆葉架成一個香堆,
一切是這麽自然和坦蕩,使我對自己最初的尖叫感到羞愧。有時候,
無數的人在出生,無數的人在死去,無數的人在重複前人的故事,
那麽那些鷹鷲當然是神鷹了。
若不是天庭的使者,它們怎麽會如此準確地來到天葬台呢?
我在尖叫的當天夜裏開始發燒並且夜夜盜汗。
我建議我們買條哈達去大昭寺拜拜佛,大家都樂。
怎麽說才能夠讓思維受到經驗限製的人們相信目前還不能被證實的某
牟林森說:得了,你知道什麽呀!
我躺在醫院並不潔白的病床上發著高燒,咳嗽得像隻羅鍋。
吳雙說:那怎麽辦呢?
牟林森說:多留點錢。
吳雙說:不留人照顧嗎?
牟林森看都沒看我,說:一個女人一輩子要發燒和咳嗽許多次,
我說:牟林森,康珠在世界上也隻有一個。
牟林森,我這情熱中的新男友笑了。
他用調侃的語氣沒心沒肺地說:天涯何處無芳草。
我閉上了眼睛。
吳雙說:康珠,你別介意,他這人喜歡開玩笑。你是開玩笑,
牟林森說:開什麽玩笑。
牟林森說:我們他媽還是不是男人?
吳雙體格瘦削,臉呈菜色又剛剛被蘭葉拋棄,
吳雙要去那曲,據說那曲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城市。
吳雙曾經是校園詩人.盡管當前詩已死去,
我說:沒事。
牟林森的手被我擋開了,對他我也說:沒事。
後來正是沒事。即使有事又如何?
阿裏和那曲都是那麽的遙遠和偏僻。
我獨自—人在拉薩。
我什麽也不用幹,終日閑逛,除了低燒使我昏昏沉沉之外,
我獨自在拉薩。
雖然像我這樣的女孩子—訴說痛苦就會惹人笑話,
每天早上我迎著陽光到拉薩河邊散步。
八月份的拉薩是夏季,但一早—晚還是涼意如水。
中午我午睡。下午看馬術隊訓練。
黃昏後我從飯店裏悠出來,去帕廓街。
晚上的帕廓街商人和遊客都稀少了許多,
我恍恍惚忽,舉止遲鈍地漫步街頭,遇上瑪尼堆就壘上一顆石頭子,
我常常累得走不動路。
走不動了我就坐在廣場上看滿街亂跑的藏狗。看—
大青石叫我感動。
難道信佛的人來此叩等身長頭的人都是不曾接受現代文明的人嗎?
我還喜歡看唐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