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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夢穿越你的心

(2017-03-07 15:37:53) 下一個

讓夢穿越你的心

 池莉

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上,有一個藏族姑娘,倚著低矮的門框紡羊毛。

 

她握著一種從來沒有名稱的自製的木頭器具的手柄,不停地轉動,雜亂的羊毛便被簡單地絞成了粗細不均的羊毛線。

 

第一天,我看見了她,她在紡羊毛。

 

她身後是藍汪汪的巨大的天空。遠處有山,山是光禿禿的,犛中在山坡上緩緩移動。門前的土堆上是一隻曬太陽的懶狗。

 

第二天,她在紡羊毛。

 

四周和第一天沒有什麽區別。第三天,她在紡羊毛。一切依舊,時光在這兒百年如一日。

 

第四天,我走近姑娘。

 

姑娘撩起沉重的眼簾望望我。羞澀地笑笑。我接過那油亮油亮的手柄,姑娘便教我紡羊毛我紡了很長時間,直到胳膊實在酸脹得動彈不了。可我抬頭一看,太陽還在那兒,一動沒動,我的心中悄悄泛起了無邊的蒼涼。

 

我和姑娘用手勢對話。

 

她讓我參觀了她十二年來紡織的所有羊毛製品。在這些背包、氈子、掛毯、坐墊和披肩中,我一眼就看中了一條披肩。這條披肩上用五顏六色織著西藏佛教中的某個故事,一個威武的神戴著猙獰的麵具不知踩在什麽敵人的身上。

 

姑娘最初有些為難。

 

她為織成這條披肩花了整整兩年的功夫。如果要賣的話,她的價錢將很高,她要二十塊錢。

 

我掏出了口袋裏僅有的一張百元大票,買下了這條世上絕無僅有的在四千米的高原上用兩年青春織就的具有護身符含義的披肩。姑娘永遠在這高原上,而我將帶著她紡織的披肩去很多很多地方。

 

結果大家都嘲笑我。

 

蘭葉說:你真敢在外麵用?

 

我說:當然。

 

李曉非和吳雙自然認為我有些瘋瘋癲癲。牟林森到底是搞美術的,對披肩倒能接受,卻對我花掉一百元錢表示不以為然。

 

他揉了揉我的頭頂,說:

 

我就煩小姑娘裝貴夫人模樣,居高臨下,慷慨解囊,你呀還不夠那個份呢。牟林森又給了我一張百元鈔票,規定我隻能買吃食不能再買裝飾物。

 

我的分辨屢次被他們打斷。

 

我也說不出在高原上麵對那姑娘時的內心感受。我隻得跟他們發急,嚷道:我喜歡我喜歡你們少管閑事好不好!

 

從此,我就頑強地使用這條披肩。

 

蘭葉經常衝我吃吃傻笑。

 

她知道什麽呀!

 

下午,我從昏沉的午睡中掙紮著坐起來,揉半天眼睛,然後輕輕搖擺著低燒之中欲醉欲仙的身體,靠在窗前遠眺晶瑩的藍天和布達拉宮。

 

我裹著我那條有爭議的披肩,從披肩裏探出一張蒼白的瘦臉,瘦臉的顴骨那兒是一抹不正常的紅暈,嘴唇發紫,耳垂上戴著從幀廓街買來的藏式銀飾,銀飾上鑲滿了藍綠藍綠的鬆耳石。

 

我像個女巫,每天下午定時出現在同一窗口,用呆呆的凝望打發青春的歲月。

 

我不再喜歡飯店裏的工作,穿件不屬於自己的旗袍,站在餐廳門口對每一個打飽隔的人微笑。有些人是些什麽人,哪裏配接受一個純潔女孩的微笑!

 

我說我喜歡藝術,喜歡畫畫,凡聽到的人都覺得十分可笑。父母已與我如隔鴻溝。他們連我跟幾個朋友一起出去走走都不同意都不理解。

 

他們可真是老了。

 

我沒有仗可打,我沒有知青可當,我沒有大學可讀,我沒有工作可做,我陷落在我的蒼白的曆史階段之中。

 

我住的飯店緊挨著一個體育場。

 

每天下午三點鍾有一個馬術隊來訓練。

 

他們來了之後我就看他們。我天天看。

 

在窗口,一動不動。以致於他們也習慣了我。有個騎黃褐色馬的小夥子騎術非常棒,當他策馬從遠處本來時,他總是要看我幾眼。

 

我喜歡看小夥子們騎馬,我羨慕他們。在羨慕的情緒中我心裏頭常常泛起那莫名的無邊的蒼涼。

 

我在等他們。

 

牟林森去了阿裏,吳雙去了藏北的那曲李曉非和蘭葉仍然留在日喀則,而我在拉薩。獨自在拉薩。

 

進藏前大家說好了一塊兒行動的,結果大家一塊兒走到日喀則就分裂了。三個男人,誰都認為自己選中的地方值得去,喝啤酒喝得麵紅耳赤,你他媽我他媽地向別人表現自己的個性,誰都不買誰的帳。

 

我說:去哪兒不都一樣嗎?

 

三個男人根本不睬我,蘭葉則像個知識分子那樣沉穩地一字一板地對我說:那可太不一樣了。

 

我說:是嗎?接著我咯咯地冷笑。

 

笑得蘭葉的臉發漲起來。

 

蘭葉是個安徽小女子,本來在地方劇團唱黃梅戲,有一日遇上到安徽漫遊的吳雙,便跟著吳雙進京闖世界了。

 

蘭葉水蛇腰,狐狸臉,天生一幅俏模樣。她是挽著吳雙的胳臂進藏的,現在卻已經投入了李曉非的懷抱。而李曉非是我的男朋友,以前幾乎夜夜都泡在我工作的那家飯店裏。可沒料到他一見到蘭葉眼睛就再也移不開。

 

李曉非公然說:如此美貌的女子,我為什麽不能享受呢?

 

李曉非在舞廳的音樂聲中霸氣十足地朝蘭葉伸出了手,蘭葉遲疑了片刻,毅然離開吳雙,飄然奔向李曉非。一曲終了,李曉非與蘭葉勾肩搭臂偎在一塊。

 

蘭葉到吳雙身邊取她的小包,吳雙—直幽幽地盯著她,蘭葉笑笑對吳雙說:對不起。

 

吳雙隻是點了點頭。

 

我在這一刻裏悲憤之極。

 

不等李曉非對我說什麽,我就決定要搶先拋棄他。我走到牟林森麵前,牟林森拍拍他的膝蓋頭,我便順從地坐在了上麵。

 

我知道牟林森喜歡我。

 

但我更知道他喜歡過很多女孩,沒有人能長久地占居他的心。他是個現代派畫家,他以名家自居做出種種的名人派頭,經常給女孩子們苦頭吃。

 

我在很長時間裏堅持著與他的距離,可在這個我記不清日期的某一天的某一刻裏,突然地我就成了他的女朋友。我坐在牟林森的膝上,他望著我,默契地攬我入懷。

 

吳雙喝了一聲彩,擊案叫道:好!

 

李曉非有些愣愣的,他被我立竿見影的報複弄愣了,也許他並沒有打算與蘭葉建立長久的關係,蘭葉在一旁捅了捅李曉非的腋窩,想逗他笑。我抱住牟林森的肩,讓熱淚流進了他的後背。

 

咱們這算什麽事呀?

 

我們所有的電影裏連一個男女接吻的鏡頭都沒有,現在才過去十四年,我們這代人一下子跨越了整個社會主義社會,完全和資本主義社會的玩世不恭的青年一樣了。

 

人與人的關係如此隨便和赤裸裸,真沒多大意思。但我隻能這麽做。我才不能讓李曉非生生地欺負人。

 

我病了。

 

我認為我之所以生病是因為我褻瀆了神靈,大家都不相信我的說法。

 

初到西藏,牟林森的一個朋友帶我們去看天葬,在墨竹工卡的結布崗天葬台,當第一隻顯然是領袖的兀鷹拍打著翅膀降落到地麵,大搖大擺地一口啄食了大塊屍肉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地尖叫了一聲,並說:惡心!

 

兀鷹應聲扭頭,死死盯視著我,它那高貴而冰冷的目光使我不寒而栗。從這一刻起,細細的寒顫就已經從我心裏頭升起,我不敢再出聲。

 

上百隻鷹鷲撲落到地麵,大吃屍體的內髒和肌肉。不一會兒,石板上隻剩下骨頭了。天葬師將骨頭砸碎,用糍耙和著碎骨捏成團,用團子蘸幹淨地上的血水,然後讓鷹鷲們一團一團地吃,吃得地上一星半點的碎屑都不剩。

 

吃完之後,鷹鷲拍打著它們碩大的翅膀,盤旋升空,一直飛向那藍如火焰的蒼穹。

 

天葬師和死者家屬都很高興,因為今天鷹來得多,吃得幹淨。一具屍體果然在這短短的功夫裏消失了,幹幹淨淨徹徹底底地悠然升上了天空。地麵上除了頭骨之外也是幹幹淨淨的,隻有香香的桑在天葬台繚繞。

 

桑是一種煙的名稱,用柏樹枝鬆葉架成一個香堆,點燃之後壓上糌耙,這叫燒桑。在香香的桑的薄煙裏,天葬師拿走了頭骨。他將用頭骨當做磚,為天葬台壘一堵牆,好讓人靠著休息。

 

一切是這麽自然和坦蕩,使我對自己最初的尖叫感到羞愧。有時候,相信什麽是一刹那的覺悟。我相信了天葬是人的生死輪回的一個環節。

 

無數的人在出生,無數的人在死去,無數的人在重複前人的故事,誰也不會逃脫這個循環。從這個角度看待人生,不是一個一個地輪回又是什麽?

 

那麽那些鷹鷲當然是神鷹了。

 

若不是天庭的使者,它們怎麽會如此準確地來到天葬台呢?

 

我在尖叫的當天夜裏開始發燒並且夜夜盜汗。在盜汗之後我總會被自己冰涼的睡衣涼醒。在初醒的蒙朧時刻裏,我準能聞到桑奇特的香味,於是我明白了我的病因。

 

我建議我們買條哈達去大昭寺拜拜佛,大家都樂。牟林森朝我發脾氣,讓我一天三次口服抗菌素。我服了兩天抗菌素之後反而高燒咳嗽起來。

 

怎麽說才能夠讓思維受到經驗限製的人們相信目前還不能被證實的某些存在呢?如果現在人類還沒有發明電,如果這時候我指著天空的閃電說其實它可以被當作電燈為我們照明,我想我的話肯定不被人相信。

 

牟林森說:得了,你知道什麽呀!

 

我躺在醫院並不潔白的病床上發著高燒,咳嗽得像隻羅鍋。醫生說在高寒缺氧的西藏,高燒咳嗽是個可怕的病。

 

吳雙說:那怎麽辦呢?

 

牟林森說:多留點錢。

 

吳雙說:不留人照顧嗎?

 

牟林森看都沒看我,說:一個女人一輩子要發燒和咳嗽許多次,可西藏在地球上隻有一個,並且正在時時刻刻地消失掉原始的古樸和神秘。

 

我說:牟林森,康珠在世界上也隻有一個。

 

牟林森,我這情熱中的新男友笑了。

 

他用調侃的語氣沒心沒肺地說:天涯何處無芳草。

 

我閉上了眼睛。

 

吳雙說:康珠,你別介意,他這人喜歡開玩笑。你是開玩笑,對吧牟林森?

 

牟林森說:開什麽玩笑。

 

牟林森說:我們他媽還是不是男人?

 

吳雙體格瘦削,臉呈菜色又剛剛被蘭葉拋棄,正是對自己男子漢氣魄信心不足的時候,他腳一跺,說:好吧,我走了。

 

吳雙要去那曲,據說那曲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城市。吳雙指望在那兒遇上一場大漠的颶風和冰雹。指望離太陽更近好讓紫外線曬黑他蒼白的臉。

 

吳雙曾經是校園詩人.盡管當前詩已死去,但他心中多少還殘留著對女性的溫愛。他臨走摸了摸我滾燙的額,說:真對不起!

 

我說:沒事。

 

牟林森的手被我擋開了,對他我也說:沒事。

 

後來正是沒事。即使有事又如何?

 

阿裏和那曲都是那麽的遙遠和偏僻。而李曉非和蘭葉在日喀則完全陷入熱戀之中,他們肯定忘掉了世界上的一切。

 

我獨自—人在拉薩。

 

我什麽也不用幹,終日閑逛,除了低燒使我昏昏沉沉之外,我生活得挺好,一點也不想念什麽人。

 

我獨自在拉薩。

 

雖然像我這樣的女孩子—訴說痛苦就會惹人笑話,但隻有我知道我們有痛苦.我們經曆平淡,吃喝不愁但真的我們有痛苦。在拉薩的日子是我開始有想法的人生時刻,我想我該用自己的眼睛看這個世界了。

 

每天早上我迎著陽光到拉薩河邊散步。

 

八月份的拉薩是夏季,但一早—晚還是涼意如水。我裹著我獨特的披肩,散發著濃烈的羊膻味,在拉薩河邊走走停停,漢人都疑惑地看我一眼。拉薩河的河床像草原一樣寬闊,可以將人的心看得靜靜的平平的。

 

中午我午睡。下午看馬術隊訓練。

 

黃昏後我從飯店裏悠出來,去帕廓街。

 

晚上的帕廓街商人和遊客都稀少了許多,大昭寺這才恢複了它作為古老的朝佛中心的模樣。

 

我恍恍惚忽,舉止遲鈍地漫步街頭,遇上瑪尼堆就壘上一顆石頭子,遇上轉經就逐個地轉上一遭,遇上放生羊就喂它一些糍粑。我在為自己的病體祈求神靈,也在為自己愚鈍的頭腦祈求神靈。

 

我常常累得走不動路。

 

走不動了我就坐在廣場上看滿街亂跑的藏狗。看—種婷婷玉立的叫做“章大人”的花。看大昭寺門前被等身長頭的人們磨成了鏡麵的大青石。

 

大青石叫我感動。

 

難道信佛的人來此叩等身長頭的人都是不曾接受現代文明的人嗎?不是,人們信什麽做什麽都是有他的道理的。我漸漸在懂事。我決不會傻兮兮笑這個笑那個了。

 

我還喜歡看唐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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