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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學王曙光紀念海子《論詩歌與生存》

(2017-03-26 07:20:14) 下一個

詩人之死:論詩歌與生存

——為北大傑出詩人海子逝世十周年而作(1999年)

 

王曙光

 

我近日在北大辦公樓禮堂看了海子的詩劇《太陽》。我想起這位傑出的詩人,曾經震動一時的詩壇,他的英年早逝,為中國當代詩歌史立了一個深沉感傷的墓碑。海子是北大引為驕傲的,但他的死亡也給予我們更多的迷惘和反省。在海子逝世10周年的時候,我觀照我們的詩歌理念,追懷那些純真而悲涼的靈魂們。我曾把詩人比擬為“扶著自己的靈柩高歌的聖徒”,那些英年早逝的真正的詩歌英雄,那些我們這個時代最純粹最聰慧最敏感的心靈,他們以自己生命中的所有悲劇去擁抱詩歌,來安慰眾生,安慰活的人。他們不適宜於塵世的愛情,幸福與安寧,對於人類的熱愛和疏遠使得他們的詩歌裏既充滿著溫情、淚水與渴望,同時又潛伏著那麽多觸目驚心的暴力、喪失、鮮血與死亡。但是詩歌從來不應成為生命存在的終極意義,它隻是我們在生命的苦痛與歡愉的自然節奏裏所吐露出的吟唱,我們吟唱,是因為我們生存,而不是相反。詩歌使我們微帶醉意地在這塵世中棲居,它傳頌的應該是明澈而豐滿的詩意、生存的驕傲感和命運本身的莊嚴與神秘。

——王曙光1999年

 

談論詩歌的價值與意義猶如探討酒的價值與意義一樣,它們在本質上都是處於卑瑣而庸常的生存包圍之中的人類所創造的一種短暫的陶醉。詩歌從來就是一種奢侈品,由生命裏和人類中的許多糧食的菁華所凝聚,而那些釀造酒的匠人,是僅僅用語言的命名力量就掌握了宇宙、洞察了生命的神秘並塑造自己的終極價值的人物。他們微帶醉意地生活,那些在生命軌跡裏發生的諸多真實的往事並不增添他們對於塵世的懷戀,它們隻是一些行將消逝的酵母,詩歌是它們最終的萌動、孕育與成長。詩人們,這些從極端意義而言最虔誠的宗教信奉者和偶像崇拜者,他們並不關注過去曾經發生和現在正在發生的真實存在,他們或是善意地忽略掉或是模仿上帝對於世俗中的一切給予俯視、嘲諷和唾棄。如同所有青春期內心狂躁不安然而表麵卻內斂靦腆的少年一樣,詩人們精神深處的恐懼幾乎與渴望一樣熾烈迅猛地燃燒:他的恐懼來源於他以詩人的極其敏銳的觸角探測到了人類苦難和不幸的邊緣,而當這不幸尚處於不可預期的狀態而向人類覬覦的時候,作為預言者,作為以語言自身的邏輯量度宇宙的天才,詩人對於人類生命的危險性和人類的遙遠悲劇不能不充滿驚悚與敬畏;然而詩人同時又是童話與夢境的製造者,他釀了酒,又誘使自己沉浸於詩歌所給予他的膨脹的想象力和微微的麻醉裏,他渴望不朽,就像渴望回到母體一樣,那裏是唯一可以容納詩人不可抑止的詩情、夢幻、震栗、孤寂與高傲的故鄉。這種回歸的欲望一直是一切優秀詩歌的基本元素,也是構成一切詩人最終命運的精神要素。

如果我們理解了什麽是高貴,那麽我們就理解了詩人精神的一半。詩歌是與大眾精神和流行話語權力相對抗的一種語言機製,它並不拒斥塵世生活的所有方麵,它僅僅是用某種無意識的理智疏離了瑣碎與焦慮,成就出另外一種高貴的純真,猶如不諳世事的少女的貞操一樣滿懷期待卻又引而不發。所有真正詩歌的最終努力,就是要鑄造一座簡樸卻莊嚴的宮殿,在這個世外桃源裏,他巧妙地維護了他與其他人類、動物和植物以及日月星辰的和諧。這種維護注定是充滿苦痛和小心翼翼的:他所追求的沉靜而高傲的精神境界,他抵製社會習俗與曆史勢力的侵蝕的努力,在巨大的世俗化趨勢麵前顯得如此孤助無依,然而作為一個詩人,他又必須堅定地包裹在“高貴”的帷幕裏,他不能開啟這麵帷幕裏的命運和秘密,他的精神世界與外界有著不可妥協不可調解的衝突,於是那座“高貴”的宮殿,不但不能解救詩人內心的悖論,反而成了壓迫詩人的墳墓。而致命的是,詩人與哲學家不同,他從來不努力尋求解決,因為解決本身就是一種可恥的逃避和讓步,他甚至迷戀於那種難以擺脫的困境和身在其中的那種野獸般孤傲絕望的氣息,他糾纏於體味那種無所依憑的恐懼,他高貴地拒絕世俗的一切所能給予他的各種逃脫與解決的途徑,他寧可作一個高傲尊貴的人格上的騎士,在無所希冀裏掙紮拚鬥,而不肯屈膝接受在世俗中由許多代悲苦的人類所被壓迫發明出來的種種庇護和解脫。詩人們勇敢地扛負起整個時代的困境和命運,但是整個時代卻棄絕了他們。

說詩人們是唯美主義者或是理想主義者是不夠確切的,在最偉大的詩人那裏,美和夢想是隱匿的,它們隻有在那些膚淺的裝模做樣的作家那裏才被粗濫地不加節製地歌頌與崇拜。詩人與唯美主義者的最大區別在於,他從來不以幻象欺騙自己,他洞悉醜陋與惡俗,但卻以憐憫的姿態超脫其上,他用某種謙遜的表情看待那些與詩歌相排斥的事物,但是他卻從不厭倦他們或是鄙視他們,他與他們之間想竭力達成一種和諧。詩人也並非理想主義者,因為理想主義者永遠不能達到真正的詩人的真實性、豐富性和無與倫比的冷峻與清醒。這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理解何以理想主義者可以不斷地夢想,不斷地失意,然後再不斷地夢想,他們總是用某種帶有誘惑性的前景來陶醉和激勵自己,因而總是充滿希望地生活。然而詩人的冷峻與卓絕的秉性卻不允許這種反複,他領悟這個世界時絕對不包含自欺欺人的方式,也絕不自以為是地用未來的空妄許諾來安慰自己。唐·吉訶德式的瘋狂和夢想在真正的詩人中是不多見的,因為真正的詩人不能容忍虛妄。詩人異常清醒地感知這個真實世界的存在,他在他所疏離的卑微事物和混亂情感中尋求靈感,那些醜惡與畸形的存在,那些潛藏著人類可悲命運的諸多狂熱、歡愉、依戀和崇拜,成為他的詩歌裏廣泛警戒的對象,他熱愛人類,但他從未將人類理想化,從未將人類視為自己的歸宿。這是所有詩人最終悲劇的真正源泉。

除了寂寞,我們想象不到詩人成長的另外一種方式。詩人的眼睛的窗戶是向外界敞開的,但他心靈的窗戶卻隻向自己敞開。寂寞伴隨著心靈的每一個痛苦的覺悟,而這些覺悟,作為完全個體化的生命內在體驗,既不可以分享,也不可以傳達,它們如同熾熱的岩漿,隻能沿著自己的心靈爆破和宣泄。當我們在寂寞的深夜裏聆聽詩人的吟唱的時候,我們似乎可以理解潛藏在詩人內心深處的巨大的孤獨,但是詩人自身的孤獨卻永遠不會因為大眾的理解而獲得稍許減輕。當詩人們的孤獨被世俗理解為“一種為了獲取獨特的藝術想象力所必須付出的心理代價”,理解為“詩人維護精神主體的獨立性和純潔性的一種象征”的時候,詩人的寂寞便被嚴重地誤解了。永遠記住,孤獨決不是詩人著意選擇的為詩歌而經驗的痛苦,也不是詩人用以與世界保持高貴的疏離感的一種屏障,孤獨是詩人內心與生俱來的生命渴望,他經由品味孤獨來探尋心靈從而理解世界,一旦孤獨被世俗的誘惑和外界的喧囂所打碎,詩人的命運也就宣告完結。詩人對於孤獨的心理依賴並非一種自我甄選的過程,他內在地感受寂寞,寂寞與其說是詩歌的成長手段,不如說是詩人的生命手段。裏爾克勸慰一位青年詩人說:“你要愛你的寂寞,負擔那悠揚的怨訴給你引來的痛苦。你身邊的都同你疏遠了,其實這就是你周圍擴大的開始。如果你的親近都離遠了,那麽你的曠遠已經在星空下開展得很廣大,你要為你的成長歡喜。”詩人在寂寞裏感受自我與季節的韻律,感受成長與枯萎、開放與凋謝、榮耀與屈辱、死亡的神秘與永恒的存在。寂寞是催生詩歌的方式,但對於詩人,更重要的是不要被寂寞的神秘性所誘惑,不要在寂寞裏沉溺為一種厭倦生活的慵懶與漠視,因為寂寞決不是詩歌唯一的誕生地。寂寞的人比酷愛喧囂的人更接近上帝和真理,但寂寞必須與廣大的同情相聯結,必須蘊藉著廣大的寬容與內心的謙遜去體味世界上的事物。這個時候,寂寞才能成為與外物交流的神秘而悠遠的通道,而不是試圖將詩人與外界隔絕以換取內心寧靜和詩歌靈感的閘門。而事實上,任何以寂寞來求取靈魂安寧的企圖都隻能是適得其反。詩人視寂寞為與生俱來的歸宿,是如同死亡一樣必然的先天的命運。寂寞是誕生詩與思想的源泉,但是不幸的是,寂寞也誘致狂野、孤僻、遲疑、仇視,它極易視外界為對立,外界按照它本來的自然節奏而運行,然而寂寞卻拒斥這種自然的節奏,它要維護自我。詩人的寂寞與弱者的孤獨是完全不同的境界。在弱者那裏,一個人的生存隻是他周圍配置的一個組成,他的所有生存的理由都依賴於外在的肯定、護持和撫慰。然而當他賴以生存的讚揚與肯定的源泉一旦幹涸的時候,弱者便會感到不被社會所接納、被他人所遺棄的孤獨。然而,詩人的寂寞是一種完全不依賴於他人的強者的孤獨,這是一種自我肯定,詩人被置於這樣完全“自為”的境地,獨抱孤懷的高傲的詩人們,這些天真而堅定地沉湎於自己的內心而不能自拔的天才,這些用嘶啞蒼涼的嗓音放聲歌唱的“孤獨之狼”,他們洞穿世事和命運,卻不能抗拒寂寞的引誘,擺脫寂寞所遺留的死亡的陰影。寂寞本身並不是悲劇,但當寂寞成長為生存的心理障礙並使詩歌的從容與純潔遭到毀滅的時候,寂寞就成為詩人的悲劇,他處於既依賴寂寞,卻又逃避寂寞的圍城境地。“孤獨者的歲月悠悠遠去,他的智慧與時俱增,終於因著過多的智慧而感到痛苦”,在孤寂的內心世界裏流浪跋涉狂飆猛進的尼采,知道“孤獨是可怕的”,但他在這個“寂然無人”的世界裏,仍舊宣稱“爬上高山的人,嘲笑一切悲劇與悲劇的真象”,他仍舊“要重歸於孤獨,獨與清朗的天空,孤臨開闊的海洋,周身繞以午後的陽光”。尼采的超人式的孤獨,洞察伏在芸芸眾生的斷肢與屍體之上的人類苦難,他用狂放不羈的詩歌歌唱孤獨,蔑視和詛咒上帝。然而尼采終在孤獨中逝去,而上帝卻永遠存在。

詩歌是語言的宗教儀式,它本身並不危及也並不包含生存。但詩歌同時又是詩人理解世界的媒介,詩人不是用經驗,而是用自己內心獨具的敏感性去體會生命,這個過程中所暗含的危險性令人不寒而栗。相比於詩歌,相比於詩人內心個體化的感知,生命中所蘊含的大量富饒而活躍的存在方式被詩人們毫不憐惜地摒棄,他們超脫於眾生之上,不是從痛苦的經驗中感受痛苦,不是從絕望的經驗中去品嚐絕望,而是在自己的詩歌中預設了痛苦與絕望。這些遠離塵世生活自然節奏的語言預設使得詩人們在極其短暫的生命瞬間宛如經曆了人生的漫漫長途,這部分來源於詩歌本身語言的張力和神秘的預言性,部分來源於詩人在詩歌生命中所瞬間凝聚的生命體驗。這就意味著,在詩人的思想中,他並不以舒緩從容的時間維度作為生命體驗的保證,而是執著地相信,生命可以在極短的時間內臻至極其輝煌與精彩的境地,他對於冗長拖遝的生命曆程懷著深深的恐懼、厭倦與煩躁不安。天才的詩人,總是期望以自己的彗星一閃式的完成來贏得生命的永久榮耀。他們崇尚語言,勝於崇尚可以觸摸、可以言傳的真正的生存;當他以狂風海嘯般的速度窮盡了所有詩歌語言的奧秘之後,便再也收拾不起任何激情去經曆一趟真正悠長自然的人生。死亡的本能最終攫取了他的靈魂,對於漫長的生命,他喪失了所有的好奇心和熾熱的欲望,他想於生命之外自我創造一種更為永恒高貴的生存,於是他別無選擇。

我曾把詩人比擬為“扶著自己的靈柩高歌的聖徒”,那些英年早逝的真正的詩歌英雄,那些我們這個時代最純粹最聰慧最敏感的心靈,他們以自己生命中的所有悲劇去擁抱詩歌,來安慰眾生,安慰活的人。他們不適宜於塵世的愛情,幸福與安寧,對於人類的熱愛和疏遠使得他們的詩歌裏既充滿著溫情、淚水與渴望,同時又潛伏著那麽多觸目驚心的暴力、喪失、鮮血與死亡。但是詩歌從來不應成為生命存在的終極意義,它隻是我們在生命的苦痛與歡愉的自然節奏裏所吐露出的吟唱,我們吟唱,是因為我們生存,而不是相反。詩歌使我們微帶醉意地在這塵世中棲居,它傳頌的應該是明澈而豐滿的詩意、生存的驕傲感和命運本身的莊嚴與神秘。

一九九九年三月

(作者為北京大學經濟學院教授)

 

(海子,原名查海生,我國當代著名詩人。1964年3月生於安徽懷寧,1979年考入北京大學法律係,1983年畢業後任教於中國政法大學。1989年3月26日於山海關臥軌自殺。自1984到1989年,海子創作了數量驚人的優秀作品,包括短詩、長詩、詩劇和劄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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