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倒放血
雖然我已經儒學大師好幾個月了,但仍舊有不明真相的同學說我是憤青。我情緒穩定地表示不屑爭辯。
事實上,憤青是個好詞,憤怒說明我還沒有麻木到為五鬥米混淆是非,還沒有衰退到喝餿味雞湯來滋養;憤怒說明充塞在血管中的煙草和酒精,並未阻擋我的熱血奔流;憤怒說明我低可以堂吉訶德,沒有巨人就大戰風車,高可以鬥士魯迅,從不介意殺狗為樂。
儒家修習詩書禮樂,講究執中致和,似乎與憤怒無關,實則不然。揭開後世腐儒強加的道學麵具,儒家先聖都是真性情的人,孔子急了也會大罵“其無後乎”,也會舞動拐杖點老友的小腿陽交穴。而孟子,則幹脆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老憤青。
孟子有一次自辯道:“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表明自己並非想做憤青,而是形勢所迫。孟子所謂的形勢指的是“聖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那個時代可比孔子的春秋時期亂多了,各國打成一團,諸子百家紛起,各家各派都想樹立核心價值觀,施政理念早已淪為買方市場,孟子無法像孔子那樣沒事聽聽韶樂,編編詩經,組團各國旅遊一下,整幾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微言大義就算參政議政。孟子必須一邊和百家對罵,一邊四處推銷儒家思想,力圖以仁政匡扶天下。可以想象孟子的壓力山大,想不憤怒都不行。幸好孟子個性淩厲,頭角崢嶸,辯才無礙,硬是在楊墨學說的夾攻下,為儒家開辟出一片天地,他曾吹噓道:“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就說上天不想天下太平,否則,我早把天下搞定了。牛皮吹得山響,勝在有煽動力:選我們儒家吧,隻有儒家能平治天下。
此中最可貴的是,多元思想的碰撞會促進價值體係的成熟和完整。儒家秉持的理中客在亂世是沒有市場的,必須展示思想的鋒芒,才能爭取更多的追隨者。儒學在眾多學說的威脅下,不得不從廟堂之上彎下腰來,極力表現出親民的一麵。老憤青孟子拋灑了很多至今看來都具有普世價值的觀點,大大拓展了儒家思想的內涵和外延,可惜在獨尊儒術之後,儒家又重回保守。但孟子的思想,依舊為儒家思想留下了很多與現代人文主義契合的接口,這才是新儒家得以立足當代的理論依恃。
民權高於主權
我們不必故意混淆民權和今日之人權的差異,也不能將戰國時代的“國”和今日之“國家”概念完全等同,但孟子所謂的“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亦足夠振聾發聵。有趣的是,我們中學的曆史課學到孟子時,一般都忽略“社稷次之”,而隻說“民為貴,君為輕”,而關於《孟子》的所有注釋,都把社稷“精準地”解釋為土神和穀神,不敢做一點引申。 其實大家都明白,孟子這裏所謂的“社稷”,指的就是國土。孟子曾說過,“諸侯不仁,不保社稷”,社稷是土地的象征。所以孟子在《孟子.盡心下》中的這段話的意思是說,人民是最重要的,國家次一等,君王是最不重要的。孟子繼續說道:“諸侯危社稷,則變置,犧牲既成,粢盛既潔,祭祀以時,然而旱幹水溢,則變置社稷。”翻譯過來就是,君王危害國家,就要改立君王,土地危害人民,就換一片國土。
孟子多次表達過這種民權高於君權甚至高於主權的觀點,“暴其民甚,則身弑國亡,不甚,則身危國削”。孟子曾對齊宣王說:“君有大過則諫,反複之而不聽,則易位”,嚇得齊宣王“勃然變乎色”。還有一次,齊宣王問孟子,湯流放桀,武王伐紂,這不是臣弑其君嗎?孟子答道:“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弑君也。”就說那種不仁不義的君王都是獨夫,我隻聽說過殺了獨夫紂,沒聽說殺過君主。孟子最著名的君臣論是這句:“ 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後世隻說儒家宣揚忠君思想,可從孔子到孟子,從沒有提到過無條件的“愚忠”。孔子說:“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這都是講條件的。你也不給我好待遇,食無魚出無車,我幹嘛要忠於你?春秋戰國是思想自由的時代,不可能誕生愚忠的觀念。有次魯國和鄒國發生械鬥,鄒國公務員被打死三十三人,鄒穆公很生氣,說這幫屁民,咋不讓領導先走呢?孟子說,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你咋對待人家,人家就咋對待你,你的官吏對百姓不好,百姓當然不願為當官的死戰,你抱怨啥?
臣不愚忠於君主,人民自然就不愚忠於國家。孟子好似受了自由化思想毒害一般,多次鼓吹“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的反動場麵:“天下信之,東麵而征,西夷怨,南麵而征,北狄怨,曰:奚為後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雲霓也,歸市者不止,耕者不變,誅其君而吊其民,若時雨降,民大悅。”翻譯過來就是今日之“帶路黨”的思想,快來侵占我們國家吧。即便當時的國都是諸侯國,但孟子甚至將“夷狄”都包括在內,並說“誅其君吊其民”,即殺了君王安撫百姓,大逆不道可見一斑。
哪裏有仁政哪裏就是祖國
對家園的依戀是人的天然情感,也是國家主義發祥的淵藪。在冷兵器的戰亂時代,人口繁盛是國力的標誌,用土地戶籍製度留住人民來維持兵力是秦國強大的重要原因。但孟子卻大唱反調,“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國家邊界是留不住人民的,隻有仁政才能留住人民。後世學者雖指出孟子身處亂世的迂闊,但其思想的正確性卻是超越時代的。“民之歸仁也,猶水之就下、獸之走壙也”,優越的製度會吸引民眾,古今同理。
孟子有過具體論述:“尊賢使能,俊傑在位,則天下之士皆悅,而願立於其朝矣;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則天下之商皆悅,而願藏於其市矣;關,譏而不征,則天下之旅皆悅,而願出於其路矣; 耕者,助而不稅,則天下之農皆悅,而願耕於其野矣;廛,無夫裏之布,則天下之民皆悅,而願為之氓矣。”
這段話簡單翻譯過來就說,尊重任用賢良之人,並減免稅役,則士農工商都願意到這個國家來。老百姓永遠懂得用腳投票,就像現在某些不愛國的同學,紛紛投奔歐美一樣,隻為那裏有更好的生存環境。孟子繼續煽動道,如果一個君主如果做到這幾條,臨近國家的人民就會將他當成父母一般。有誰能帶領子女攻打他們的父母嗎?這種國家不一統天下,我真心沒聽說!
《孟子》中兩次提到伯夷和太公歸附周文王的典故,“聞文王作,興曰,盍歸乎來,吾聞西伯善養老者”,兩個老頭聽說周文王養老保障做得好,寧願放棄了北海和東海邊的海景房,跑到陝西去投奔。“天下有善養老,則仁人以為己歸矣。”可見好的社會保障會吸引仁人誌士。估計孟子那時並沒有伯夷叔齊不食周粟餓死在首陽山的傳說,否則孟子不會舉這種愛國到愚昧的典型。
有回弟子問孟子,舜的父親要是殺了人,舜作為天子應該怎麽辦?孟子說,舜會背著他爹跑到海邊躲起來,舜拋棄天下就跟丟破鞋一般。在孟子心目中,能在父母身前盡孝,比擁有四海快樂得多,更不要提國家了。
戰爭罪
常年將“仁者無敵”掛在嘴邊的孟子,是個極端反戰分子。他曾說“春秋無義戰”,某國比某國好一點是可能的,但歸根結底沒有正義方。到後來孟子甚至開始懷疑武王伐紂的正義性:“仁者無敵於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意思說,武王這種大聖人去討伐紂王那種大惡人,這麽會搞成血流漂杵呢?言下之意,武王也不是什麽好鳥。
孟子大約是第一個提出戰爭罪概念的人。他曾說:“殺一無罪,非仁也,非其有而取之,非義也。”一個無罪之人都不讓殺,不是自己的不讓拿,必然極力反對戰爭。在孟子看來,誰要說自己善於征戰,就是大罪。“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此所謂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於死。故善戰者服上刑,連諸侯者次之,辟草萊任土地者次之。”按照這個標準,能征善戰的將軍百死難辭其咎,四處流竄出謀劃策的縱橫家估計得刖足割舌,連開荒分田的人都要受刑罰。孟子這種極端反戰的態度,在今日看來都是非常激進的,也的確很天真。他說:“征之言正也,各欲正己也,焉用戰?”如果各國都能端正自身,何必打仗呢?
所以有人誇身配數國相印的公孫衍、張儀為大丈夫,孟子嗤之以鼻,並就此說了一段千古流傳的大丈夫標準:“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
---最近我也在讀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