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如蟬
Magicicada,北美周期蟬,也叫”17年蟬”,出生後即蟄伏於地下,靠吸取樹根為生。17年後,當地麵溫度達到華氏64度(攝氏18度)後,它們破土而出,在樹上生存和交配幾周後即死去,而後代會繼續蟄伏地下,直到17年後再出來。
人生,等待又一場等待的開始
哈金來自中國東北,中年留美並開始用英文寫作,其獲獎小說《等待》寫的是一個看似不痛不癢卻極其悲劇的愛情故事。
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軍醫)孔林每年都要回鵝鎮和妻子淑玉離婚。”這是本書的第一句話,也是最有意味的一句話。
可是他年年空手而歸,一直等到分居18年才使離婚自動生效。孔林的離婚要求屢因社會輿論而碰壁,唯一成功的可能就隻有等待。前妻淑玉一生兢兢業業為孔林父母養老送終看家育女,不離不棄,等到的卻是丈夫的離開。第二個妻子曼娜苦等15年,等到的卻是青春不在加上高齡生產導致的嚴重心髒病,時日不多。婚後的孔林被瑣碎的生活所折磨,等到的卻是懷疑自己對曼娜的感情到底是不是愛。
兩個性格截然不同的女人卻都因為愛而把青春奉獻給了一個“好”男人。似乎除了孔林,她們別無選擇;似乎除了等待,孔林別無選擇:因為不爭他錯過了多次機會,無法早些離婚,無法為曼娜報仇,更無法反抗命運的任何安排。孔林害了淑玉,更毀了曼娜。他的人格是如此脆弱,口誅筆伐就可以把他摧毀;他的人性是如此扭曲,似乎在空氣中都會搖搖欲墜。他不知道如何去愛自己的女人,和曼娜的精神戀愛如同寒夜中相擁取暖的兄妹。而曼娜,為了維持這一段感情苦苦等待,聽從軍隊領導要求15年守身如玉,卻屢遭身心折磨——乃至因為沒有孔林的保護而被強奸。
一個以為相愛15年卻從沒和愛人有過肌膚之親的男人,是那個時代最標準和完美的人性符號,最自然和天然的收成,最偉大和可畏的祭品。
那個遙遠又熟悉的時代,天是灰色的,心是木頭做的,曾經那麽富有生命力的曼娜也隻不過是風中若有若無飄過的一片花瓣,竟無力為這個世界增添哪怕一絲色彩。新婚後的曼娜是那麽充滿激情的愛人,她在床上那麽大膽和快活,仿佛要把錯過了15年的浪漫在短短的時間裏補回來——她的心髒因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愛情是躲在地下的蟬,在經曆了17年的黑暗和枯燥才得以鑽出土裏;而僅僅在向世界大叫幾周之後即悄然死亡。
六七十年代的許多中國人,一直都穿著藍色的灰色的毛式製服。他們聽黨的話勝過父母的話,從來聽不到自己靈魂的聲音。他們對工作沒有熱愛,隻有敬業;對配偶不懂愛情,隻有責任;對子女表達不出感情,隻有義務;對自己沒有方向,隻有被時間推著一步步向前;對人生沒有思考,隻記住要“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也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而他們的人生恰恰就在碌碌無為中驕傲地度過,他們花樣的年華就在虛度中無悔地老去。他們的青春還沒開放就已經枯萎。
那個時代,愛情一出生就變成親情,夫妻成為手足,生活艱難又單調,每個人都無趣、無奈、無助、無用,隻有等待將日子一天天熬過去,然後等待另一場等待的開始。他們甚至隻希望等待,不希望終點和結局。
作為母語是中文的作家的英文小說,《等待》的語言是如此簡單平實乃至老道,其敘述方式是如此平鋪直敘不加修飾,沒有包袱沒有噱頭更沒有蒙太奇,堅決不會把各章節擺成積木塊兒重新排列組合一下。和一些作者不同,哈金在書中沒有任何對政治背景的刻意渲染,隻漫不經心地放映著百姓生活的黑白紀錄片,偶在細節處隨意卷起袖子把時代的烙印示給人看:偷偷買來的龍鳳緞子被、不願卷入的幫派鬥爭、作為藝術品收藏的毛主席像章、能治蛔蟲的寶塔糖、以及一口濃痰吐到湖中立刻被鴨子們爭搶;還有包書皮,抄稿子,打熱水,上夜校,食堂打飯,以及強奸犯下海成為致富典範。他對那些中文獨有的表達方式進行的英文詮釋,時常讓人拍案稱奇——原來是這麽毫不費力就可以把那些概念表現出來的!作為東北老鄉,我甚至會不時地在這本英文書裏聽到熟悉的東北方言。
在《等待》中,哈金講的是一個人性的故事,一個活生生的軀殼被命運呼來換去風一樣來風一樣去的故事。他雖絲毫不談時代和政治,但我們都知道,那三個人的命運隻有在那個時代的天空下才順理成章。
好在那個時代一去不複返了,孔林們被永遠定格在曆史的相冊中。
不過有時我也會想,即使沒有時代政治種族曆史文化傳統等的鏡框,等待也會是一個人類共同的照片。可以如此用英文描述一個地道的中國故事,不就是因為“等待”的狀態已經超出了國家的界限嗎?等待如同樹木和花草以及土地和河流一樣存在人性中,語言隻是開發利用以及和這些資源和諧相處的工具而已。
有些人一生期盼著等待,在結局麵前寧願選擇等待。
等待,有時是無奈,有時是反抗;有時是躲避,有時是救贖。
等待,是起點,是過程,也是永無止境的終點。
(注:福克納小說獎對哈金的評語:“在疏離的後現代時期,仍然堅持寫實派路線的偉大作家之一”,《紐約時報》書評周刊讚賞哈金為“作家中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