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

春節以來，先後收到請吃飯的傳真，電話和麵邀竟有十多次。可惜年己耄耋，己到了見飯如炭的境界，祇好敬謝心領了，但是不能不想起吃在人生的份量；「記得去年重陽節上午，朋友來電話，邀我下午去「吃」茶，好容易編了一套理由，總算放我一馬，「免茶」，電話一放下，桌上來了一盤栗子糕，太太正在下命令：「吃吧！重陽糕。」肚子並不餓，但重陽不吃重陽糕，豈不有損節日氣氛，於是免為其難，把這盤糕塞進了肚子，太太問：「好不好吃？」其實肚子不餓什麼也不好吃，如果說不好，當然有損做糕人的自尊，於是說：「不錯」，不錯者，不是不好吃，但似乎離開好吃又有個幾公尺。太太聽了說：「今天是重陽，就該吃重陽糕，不錯也好，錯也好，不吃那算過重陽？

包括太太在內，誰都知道重陽是秋高氣爽的秋遊佳日，好多華人社團早來打招呼，要老頭去爬山賞楓，過一個加拿大式的重陽，為什麼竟是不吃重陽糕，就不算過重陽呢？

小時候讀過一首有關重陽的詩：「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重陽又成了一個懷鄉思親的節日，現在資訊成了高速公路，國內明天的事，今天下午就知道，玩電子信箱的朋友，更是千裏姻緣一線牽，談上半夜不化錢，就是掛個長途，也是每分鐘一毛錢，花一張公車票的代價，可以和故鄉親人談十五分鐘，加上移民國外的，大多是西出陽關全家人，獨在異鄉的小留學生，也有什麼生命線，張老師，留學生服務中心在照顧，獨不到那裡去，每逢佳節倍思親的情調也隨之變了，於是不妨改為每逢佳節吃一頓。也是小時候，最喜歡是過年過節，爸爸媽媽對我們的臉色總是陰轉多雲，不太嚴肅了如果不是門前債主亂如麻，那就更會多雲轉晴，使自己輕鬆一下，更高興的就是可以大吃特吃，至於過年，更是吃了又吃，一吃十八碗，再吃不抬頭，也不會遭父母瞪眼，吃得新衣服成了抹桌布，自己也決不在乎。自從孔老夫子開始，就知道坦白從寬的政策，於是他就不怕有失夫子的尊嚴，坦白承認「食色性也」，我老孔是又愛美色又愛吃，於是吃就成了中華文化，每逢佳節，就要弄個名堂來吃，春節不必說，既吃自己，又吃親朋，如果正在戀愛，小倆還要偷偷到一個幽靜的小雅座裡，來一個不點電燈點臘燭的晚餐，那種雖然食而不知其味的滋味，真是不可與外人道也，怪不得要偷偷的了。

清明祀祖，祖宗不吃自己吃，帳則記在祖宗頭上，端陽明明紀念屈大夫，包了粽子不向河裡丟，卻往嘴裡送，到了夏天，頭伏火腿二伏雞，三伏要吃金銀蹄，中秋節，七月初月餅廣告就弄得人頭暈，一個月餅四個蛋黃，如果沒有膽固醇高的阻嚇，中秋會變成月餅節，什麼碧海青天己被霓虹管彎成的月餅廣告代替了。

陰曆節日是私吃，家家戶戶自己吃，家家戶戶請客吃，陽曆節日是公吃，元旦團拜，國慶餐會，那位偉人誕辰都是筵開多少桌，多少繳點錢，大吃三小時，吃得皆大歡喜，忘乎所以，至於什麼招待會，那更是走進餐館裡，白白吃一頓。

但也有化大錢，吃小餐的，那就是什麼募捐晚會，籌款聚餐，連自己想當市長，議員，競選的本錢也要別人少吃多付錢來解決，競選人則既壯了聲勢，又得了競選本錢，真是名利雙收，好者吃的人是醉翁之意不在吃，在於捧場而己，絕沒有人為吃得太少而叫冤枉。

其實，吃在目前早己不是什麼負擔，改革開放以後，口袋裡有的是「工農兵，大團結」，吃更到了魚與熊掌可以得兼的程度，比移民三次才得定居的孟老夫子闊多了，己經不但要美味，而且要營養，吃得瘦而康，女士更要吃得腰如柳條，三圍顯突，大魚大肉早己敬謝不敏，可惜是每逢聚餐，我老頭總沒有和她們共桌的機會，這倒不是為了小姐夫人們秀色可餐，而是因為她們對高蛋白的魚翅海參雙龍蝦，高脂肪的烤鴨燒豬脆皮雞，都是點到為止，以免胖了身材，損了苗條，不像我們同桌的老頭子個個都是屬恐龍的，人人抱定今日有吃今日吃，不管明日高血脂的態度，碗碗吃得盆底朝天，人人暗中望盆興嘆，如有幸能與小姐夫人們共桌，豈不是可不必爭先恐後，照單全收了。中國人吃是因為有吃的文化，從滿漢全席佛跳牆到台灣小吃廣東茶，不但花樣多多，而且品種齊齊，到了加拿大認為洋人大約總是兩塊三明治，一個漢堡包就算一頓，殊不知聖誕大餐，生日會，吃起來一樣利害，加上在這個多民族國家裡，是多元文化多元節，多元節日多元吃，真是天涯何處能不吃，吃成了聯絡感情，談情說愛，接待賓客，婚喪壽喜，過年過節，一直到歡迎元首國宴的必要手段，似乎不吃就唱不出一檯戲，弄得有人請吃，就會想到吃的另一方麵，以免唱鴻門宴，因為現在「吃」本身己不是為吃而吃，而是生活的手段了。但吃必竟是生活的享受，如果想美美吃一頓，自己動手的話，不妨參加什麼美食交流，做個近煲廚的小人，如果想吃現成的可以根據自己的故鄉，各找各的家鄉風味，上海人有綠楊村，四川人有老地方，台灣人請到號稱小台北的大都會，那裡都是美不美，家鄉水。但是吃也是生活的必需條件，請不要好了瘡疤忘了疼，六二年三年大飢荒，米當丸藥油當仙露的日子，那就飢不擇食了，在那有錢也買不到吃的日子裡，那就是民以食為天，吃飯第一啦！尊敬的老兄老姐們，今天大家身在福中不知福，當你把什麼高蛋白，高脂肪的油湯肥肉魚皮向垃圾桶丟的時候，還記得當年為了照顧「高級知識份子」每月多發半斤油票，而大會聽報告，小組討論，三呼毛主席萬歲的日子，五柳先生不為五鬥米而折腰，你卻為五兩油而呼萬歲，現在回憶?來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