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佑華和李鳴真教授,醫學院戀人》
若敏
在整理胡佑華教授與李鳴真教授在醫學院六年半的學習與生活時,我常常會不由自主地心生共鳴。那些校園裏的瑣碎細節,那些醫學生日複一日的學習、實習、考試與成長,不隻是他們的回憶,也牽動著我自己的記憶。
我和Jack,也是從醫學院時代開始相識、相知。我們也是在協和醫院實習,走的就是那條從校園通往協和醫院的路——日複一日、一步一步。那條解放大道和航空路串起了我們彼此的青春,也默默見證了一個醫學生如何一步步走向醫生的責任。
正因為這份重疊,我在編寫這些資料時,總覺得他們並不遙遠。時代雖然不同,但心意、選擇與承擔,卻出奇地相似。曆史沒有走遠,隻要我們仍在以醫者之心前行,他們的故事,就還在我們身上延續。

一、金榜題名
1948年秋,胡佑華與同窗李鳴真同時考入武漢大學醫學院。放榜時,李鳴真名列第三,胡佑華位居第五——這個結果本可不同。考前,胡佑華從兄長胡佑文處得知醫學院錄取線隻需超過平均分40分,素來謹慎的他便給自己設了道"保險線":數學考試時,他隻答完兩道題便開始反複驗算,對後兩道題棄之不顧。考場外核對答案時,見自己回答的兩題完全正確,他露出滿意的笑容。而備考不如他刻苦的李鳴真,卻因答對全部四題獲得滿分,意外躋身前三。後來提起此事,胡佑華總是搖頭自嘲:"這大概就是過猶不及吧。"

(隊服上是中南同濟,1950年攝影)
當時,醫學院在武大文、法、理、工、農、醫六大學院中尚屬“年幼”成員。“小”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麵:一是建院曆史短,直到抗戰勝利後的1947年才開始招生;二是學生人數少,前兩屆各僅十幾人,到1949年也不過五十餘人,三屆總計才八十多人;三是整體規模遠不及其他學院動輒數千名學生。然而,盡管年輕、人數少,醫學院在文藝和體育方麵卻表現不俗,屢屢贏得其他學院的關注與讚譽。
1950年,教育部與衛生部決定將武漢大學醫學院和上海同濟大學醫學院分別從原所屬大學中獨立出來,遷至漢口航空路13號,共同組建中南同濟醫學院。時光流轉六十餘年,回望武漢大學醫學院及中南同濟醫學院初創時期的校園生活,李鳴真教授說,那些往事依然清晰如昨。
二、文藝風采
1949年冬,學校舉辦了解放後第一次元旦慶祝晚會,各院係需準備節目。醫學院這支“袖珍”隊伍麵臨節目準備難題。關鍵時刻,班上的文體委員胡佑華挺身而出,提議表演合唱。於是,三十餘名從未受過正規訓練的學生被臨時召集,分為四個聲部。在胡佑華嚴格要求和耐心指導下,大家從分部練習到合唱磨合,逐漸展現出驚人的協調與感染力。
演出當晚,大操場上燈火通明,數千名師生齊聚。首先登場的是五個學院聯合組成的大合唱隊,他們演唱《淮河戰役大合唱》,氣勢磅礴、技藝精湛,贏得熱烈掌聲。相比之下,醫學院的隊伍顯得人少勢微,但胡佑華信心滿滿,鼓勵大家:“隻要發揮平時的水平就好。”
合唱隊員身著統一服裝——女生身著藍色“陰丹士林”旗袍,男生穿白襯衫配深色長褲,整齊劃一地走上舞台,立刻吸引全場目光。雖然名不見經傳,但在胡佑華富有激情的指揮下,他們演唱的《在太行山上》《遊擊隊之歌》《青年團員進行曲》層次分明、情感飽滿,演出結束時,觀眾掌聲雷動,持續時間之長甚至超過聯合隊,醫學院贏得了“老大哥們”的掌聲與敬意。
胡佑華指揮棒起落的瞬間,三十個聲音奇跡般地融為一體。終場時經久不息的掌聲中,李鳴真注意到幾位文學院女生正在擦拭眼角。
三、體育健將

(胡佑華後排右二,李鳴真前排右一)
1950年秋,醫學院自武大珞珈山遷出。1947級十幾位同學前往上海,與同濟同期生一同完成後期課程;1948至1950級學生則與從上海遷來的同濟同年級同學約百人,共同借用武昌閱馬場上課。條件簡陋,僅有一處露天籃球場,體育設施幾近於無。
不久,武漢大學五個學院向醫學院發出體育對抗賽邀請。盡管實力懸殊,這支“小分隊”毫不畏懼,精神振奮。原來,醫學院在三大球項目中早已人才輩出;在武漢市高校田徑比賽中也屢有斬獲。馬振舉曾在百米短跑中奪牌,林建華贏得跳高冠軍,胡佑華則在3000米長跑中擊敗體育專業選手,獲得亞軍。
比賽當天陽光明媚,馬振舉率先奪得男子100米冠軍,林建華以靈巧身姿摘得跳高第一,為醫學院贏得開門紅,極大鼓舞了士氣。
女子項目更令人驚喜。女子籃球隊雖人數不多卻技術精湛,在中鋒石延齡和後衛李鳴真的默契配合下,前鋒陳惠華、萬冠恒頻頻得分,防守悍將楊秀森也表現出色,最終戰勝由五院聯隊組成的強勁對手,奪得冠軍,爆出冷門。
女子拔河比賽也同樣精彩。麵對身材高大的武大選手,醫學院女生在餘樞同學的指揮下,齊心協力,堅持到底,最終將對手拉得“人仰馬翻”,贏得勝利。
全場14個比賽項目中,醫學院斬獲7項冠軍。這個不足百人的“小單位”,竟從五大學院中拿下一半榮譽,令人刮目相看。
三、“球星”軼事
1953年,武漢市舉辦全市足球比賽,肉聯加工廠隊蟬聯冠軍,而醫學院隊竟勇奪亞軍。隊中三名主力被選入武漢市代表隊,包括中場胡佑華與後衛葉維新。
同年秋,一支外地足球隊來漢進行友誼賽,比賽地點設在中山公園附近,觀眾爆滿。武漢隊勝出後,胡佑華走出球場準備買煙,被一位攤主認出:“你就是那個踢中場‘滿天飛’的×號吧?踢得真棒,這煙送你,不收錢!”原來,班裏竟還有一位小有名氣的“球星”!

(從左至右,大哥胡佑文,四弟胡佑成,胡佑華)
最令人稱道的是某次校運會,胡佑華剛踢完九十分鍾足球,又立即上場打滿籃球全場,被同學們譽為"鐵人"。

(胡佑華後排右一,李鳴真前排右三)
四、東湖的戀愛時光
晨光中的東湖跳台,是胡佑華最愛的去處。他自創的"仰泳冥想"——平躺湖麵隨波蕩漾,自稱能同時實現"身體休息與精神思考"。七十年代那次橫渡長江遇險,正是這招救了他。
下麵是李鳴真教授的回憶錄節選:
“1949年以後,我們剛剛開始戀愛,他便想方設法地和我拉近距離。除了主動到我所在的武漢大學女子籃球隊做義務“副教練”,特地為我和中鋒石延齡“開小灶”,傳授三步上籃、轉身假動作等技巧外,他還熱心地教我這個“旱鴨子”學遊泳。
每逢午飯後,趕在下午上課之前,或者晚飯後、自修開始之前,我們就一起奔向東湖。他先教我練習憋氣悶水,再讓我抓住跳台的柱子努力下沉,可我總是沉不下去。正因為如此,我切身體會到人在深水中由於浮力作用,並不容易下沉,這讓我逐漸消除了對水的恐懼。
在這樣循序漸進、細致耐心的指導下,他又開始教我蛙泳,以及如何正確換氣、抬頭遊。終於,我掌握了這些技巧,學會了遊泳。
記得有一次,我慢慢向湖心遊去,大約遊出了兩千米遠,回頭望著漸漸遠去的岸邊,那一刻的成就感,絲毫不亞於當年收到武漢大學醫學院錄取通知書時的喜悅。”

(胡培怡寫的說明:胡佑華(父親):後排左二,李鳴真(母親):中排左二 (1951年他們已經在中南同濟醫學院了,那時候已經確定戀愛關係)(後排左一是四叔,胡佑成,中排左一,李淑一,是後來的四嬸,他們比我父母低一年級是同濟的)後排左三是大伯,胡佑文,和他新婚妻子吳配瑚(中排左三,她擔任武漢三醫院院長多年),他們是胡培奇(同濟78級醫療係,學校手風琴手)的父母)
五、臨床實習與上海記憶
1954年初,胡佑華和李鳴真與同班同學進入了臨床實習階段。學校推行“重點實習”製度:學生將來要從事哪一科,就在那一科集中實習半年,另外半年則輪轉至相關科室學習。由於實習資源有限,同班學生無法全員留在一地,於是學校作出統籌安排。
大約一半的學生留在武漢實習,有的在醫學院附屬協和醫院,有的則被分配到市立醫院。少數人被派往廣州中山醫學院附屬醫院,而包括胡佑華、李鳴真在內的四十餘人,則被派往上海同濟大學醫學院附屬同濟醫院。
同濟醫院前身為德國人創辦的寶隆醫院,曆史悠久、名醫薈萃、教學嚴謹。能夠到此實習,是許多學生夢寐以求的機會。胡佑華被安排到骨科實習,這背後也有學校的深意。因為骨科主任屠開元教授同樣熱愛足球,而胡佑華亦是一位足球愛好者。校方希望二人因共同興趣而建立聯係,從而促使屠教授在未來學校南遷時願意隨同前往武漢。這一設想雖顯得理想化,卻也體現了領導對胡佑華的高度信任和殷切期望。
李鳴真則被安排到婦產科實習。此前她曾擔任婦產科課代表,婦產科主任金問淇教授對她印象深刻。出於類似考慮,學校希望她能在實習中與金教授建立更深的學術聯係,並助力其日後調任武漢。那時,李鳴真與佑華正處於熱戀期,能一同赴滬實習,對兩人來說無疑是一份幸運。金教授後來遷至武漢工作。
在同濟醫院實習的一年裏,李鳴真深深體會到了“同濟精神”——嚴謹的治學態度、高超的臨床技藝。這種沉浸式的臨床訓練,為她日後的醫學道路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也成為她一生珍視的財富。
除了學術收獲,上海的生活同樣令人難忘。最讓李鳴真懷念的,是上海街頭那些豐富多樣的小吃。她至今記得一種叫“蟹殼黃”的點心——外皮酥脆、滿布芝麻,香氣撲鼻;還有小籠包、生煎饅頭、鍋貼、豆漿、陽春麵、炸油條、糯米包油條……應有盡有,物美價廉。
每晚寫完病曆後,她和胡佑華常會相約前往附近弄堂口,吃上一碗小餛飩或牛肉麵;周末早上,則一起尋覓街邊攤上的精致早點。她尤其懷念同濟醫院對麵弄堂口一位老大爺煮的小餛飩——湯裏撒著蝦皮,漂著幾根翠綠的菠菜,味道清鮮,售價卻僅一角錢,實在親民。
說到牛肉麵,還有一段小插曲。醫院附近有一對老夫婦經營的攤子,主打咖喱牛肉麵。牛肉湯鮮香濃鬱,麵條筋道,一碗不加牛肉僅售一毛五,加上幾片牛肉也隻需兩毛五。他們幾乎成了李鳴真與胡佑華的“固定客源”。然而某日從醫院得知,這對老夫婦竟是肺結核患者,正接受治療。這消息一出,令他們大驚失色。
最初他們決定“避之唯恐不及”,但轉念又覺得,是否患病與個人體質密切相關,不必過於緊張。況且兩人身體一直不錯,何妨繼續光顧?於是他們“照吃不誤”。盡管知道其中可能的風險,但那一口湯的鮮美、那一碗麵的滿足,實在讓人難以割舍。
多年後回想起來,李鳴真曾打趣地說,也許正是這份“胡來”,為胡佑華在70年代患上肺結核埋下了隱患。不得不感慨,有些時候,“科學”還真不能不信——否則吃虧的可能就是自己。
春節將至,總得找個機會“撮一頓”,犒勞犒勞自己,修補一下“五髒廟”——這是武漢人的老話,意思是大快朵頤,好好滿足一下胃口。總不能老盯著弄堂口那碗牛肉麵過年吧?
李鳴真和胡佑華商量了一番,決定去一回“高檔消費”——他們選中了久負盛名的上海國際飯店,四樓對普通食客開放的大餐廳。對於當時還在實習、經濟拮據的他們來說,這樣的決定其實不易。
兩人每月隻有26.5元的實習津貼,扣除醫院食堂的包夥費14元,手頭所剩無幾。家中也無法接濟,他們一向自立,從不伸手向家裏要零用錢。這一頓飯,於他們而言,既是一次奢侈的犒賞,也是一種生活的儀式感。
那天,他們點了三個菜——葷素搭配,再加一份點心。菜品的味道果然不俗,尤其是那一口“鮮”,令人驚豔,確實不同於平日所嚐。最讓他們欣慰的是:雖說是“高檔場所”,但總花費仍在預算之內。
那頓飯,既是節日的慶祝,也是生活中一次難得的“瀟灑”。吃罷走出餐廳,兩人都覺得心裏暖暖的,仿佛真的在他鄉過了一個體麵又特別的春節。回頭想來,這種“窮快活”的滿足感,或許正是年輕歲月裏最珍貴的記憶之一

(1955年同濟醫學院合影留念)
1955年畢業了,在141人的合並班級中,胡佑華的成績始終如他的中場跑位——不顯山露水卻舉足輕重。當同窗陸道培、侯雲德成為院士時,他正用指揮合唱的激情帶領醫療隊下鄉,將足球場上學到的協作精神融入急救團隊。珞珈山教會他們的,從來不是獨善其身,而是如何讓生命綻放多維的光彩。
光陰荏苒,轉眼已過六十餘年。當年意氣風發的醫學院學子,有人仍健在,有人已悄然離去。然而,歲月掩不住青春的榮耀。那些奮鬥、拚搏、團結與歡笑的日子,仍如春風拂麵,溫馨如初,令人無盡懷念。
(所有資料來自於胡佑華回憶錄,感謝李鳴真教授和學姐胡培怡提供資料和照片)
(完稿於2025年8月3日,美國亞特蘭大)
確實是這樣的。謝謝!
謝謝沈香的鼓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