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田 五三農場 風雪中的茅草屋
(2012-07-22 05:38: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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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要帶我去五三農場看望媽媽和弟弟,我激動得又唱又跳,久久難以入睡,想象中那遙遠美麗的五三農場就要在我的環抱與親吻之下,越來越近,興奮不已。外婆把舊棉襖拆了,弄出點棉花,連夜為我趕製了一雙棉手套,用一根繩子把手套穿起來,掛在脖子上。
“爸爸,五三農場在哪兒呀?”我們走了一天的路,還沒能走到媽媽的五三農場。瑞雪片片,隨著呼呼北風,在天空中紛紛揚揚,飄落不止,地上的雪越走越厚,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踏在雪地裏,鞋裏鞋外都裹滿了白色的雪花。
“激光,你看,前麵就是你媽媽的房子。”我順著爸爸手指的方向:皚皚白雪中,赫然看見風雪環抱中一排緊連在一起的茅草屋,銀裝素裹,靜悄悄臥與天地之間。房頂上,溫暖的炊煙嫋娜升起,與紛紛揚揚的雪花隨風蕩去。
“媽媽!”我大喊著,邁開疲憊的腳步,奮力奔踏在厚厚的積雪上。
門開了,走出媽媽,後麵跟著弟弟,喜出望外。
替我拍去頭發上衣服上的雪花,媽媽要我也跺跺腳,一些雪花紛紛落地。脫下早已被雪水浸透的棉鞋和毛襪,媽媽把它們烤在柴火架上,這些都是外婆親手為我縫製和編織的。
“來,激光,把你的手和腳都放在火上麵暖一下。”媽媽說。
我把凍得紅彤彤的手貼近爐火,把冰涼的腳也靠上去,爸爸、媽媽、弟弟也都伸過手來,一家人團聚在爐火旁,分外溫暖;茅草屋外,仍是大雪飄飛,寒風呼嘯。
媽媽的房子是土壘起來的,屋頂上覆蓋一層層茅草,廳堂很小,寬度剛好容下一個帶有煙囪的爐灶,爐灶邊放著鋤頭、鐮刀等幹活用的農具,我們全家人都端著飯碗,擠在爐灶和農具的中間,吃著香噴噴的紅薯稀飯。廳堂側麵有一間小小的睡房,裏麵放著一張竹床,掛著蚊帳。 我和弟弟睡在蚊帳裏,我聽到“滴答,滴答”的響聲。
“什麽聲音?”我問。
“是房頂漏水。”兩歲的弟弟告訴我。
我跳下床,走進水聲,就在我們的床頭,接近屋角的地方,水一滴一滴地從茅草屋頂上滴下來,滴到一個接水的臉盆裏,水滴越滴越大,快裝滿一盆水。
“爸爸,房子在漏水,”我大叫道:“媽媽,盆裏的水要滿了。”
“知道。”媽媽提著水桶進來道:“別這麽這麽大驚小怪的。你穿著這麽單薄的衣服,快上床去,小心著涼。”
媽媽把水桶換上臉盆,又把一個水盆放在蚊帳上,我這才發現蚊帳上鋪了一層塑膠,也是用來防雨水的。
“我們現在正生著火,烤幹衣服,這樣你明天早上起來才有幹爽的衣服穿。”爸爸進來解釋說:“火生起來的時候,溫度升高了,房頂的雪水開始融化,就會變成雨水,在有漏洞的房屋頂上滴下來。”
我們一家人擁擠在一張小床上。
“滴答,滴答,……”我和弟弟模仿著水滴的聲音。
“嗯,很好,這水聲挺有節奏感。”爸爸說。
“是泉水在唱歌。”我說。
“就當是美妙的催眠曲吧。”媽媽道。
第二天早上,打開房門,一片白茫茫的世界襯托著天空格外高潔明亮,一、兩隻麻雀停在光禿禿的樹枝上。
媽媽天不亮就上工去了。
爸爸用木頭搭了一架梯子,爬上房頂修補屋頂。
我和弟弟守在爐邊添柴燒火。鍋裏煮著一大鍋稀飯,爐膛裏還烤著兩個紅薯。柴禾開始冒煙,火要熄了,我一邊添柴,一邊拿著吹火筒拚命吹,火舌重新跳動起來,越燒越旺,連紅薯身上都冒出火來。我急了,一邊大叫“爸爸,紅薯著火了!”一邊拚命吹紅薯,用棍子打紅薯,怎麽吹打火都不滅,最後我把紅薯從爐子扒出來,潑了一碗水上去。
爸爸聽到我們的呼喚聲,一不留神,從結冰的房頂上滑下來,跌倒在很遠的雪地裏。
“爸爸掉下來了。”弟弟大叫著。
我趕緊衝到雪地裏,把爸爸扶起來:“爸爸,疼嗎?”從那麽高的地方,跌出這麽老遠,我擔心爸爸跌傷腿。
“出了什麽事?”爸爸問。
“紅薯著火了。”我說。
“哎呀,嚇我一跳,我以為是房子著火了呢。”爸爸緩了口氣。
爸爸站起來行走自如,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我也舒了口氣。
十年後,我坐在中學寬敞明亮舒適的課室裏,和同學們一起學習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層茅。
安得廣夏千萬閑,大庇天下寒士盡歡顏。”
杜甫形象生動的秋風卷走茅草屋頂的描寫,讀來讓我怦然心動,可謂聲聲入耳,句句入心。五三農場媽媽那泉水叮咚、皚皚白雪的茅草屋依稀浮現於眼前,雖說我在那裏生活的時間隻有短短數日,但那情那景卻刻骨銘心,那樣親切自然、那樣溫暖心窩、那樣皎潔而充滿靈性,滿載著希望。
老師叫我站起來讀課文,卻發覺我眼角噙含著淚花,便問道:“激光同學,你覺得詩中最令你感動的是哪幾句?”
“最後兩句‘安得廣夏千萬閑,大庇天下寒士盡歡顏。’”
“嗯,這兩句詩表現了作者一種怎樣的襟懷呢?”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嗯,”老師點頭示意我坐下:“這就是一種以天下為己任的廣闊胸懷。我們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作者在那樣一種窮困潦倒的環境中,首先想到的仍然是普通勞苦大眾的疾苦。來!我們一起朗讀這這首詩。”
同學們齊聲誦讀: “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杜甫 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
我再沒有機會去過國營五三農場,我想這樣的茅草屋早已不複存在,因為記憶中當時的生產隊長住的是磚頭做的屋子,而我的媽媽在那孤單簡陋的茅草屋度過了十六個秋冬,從十八歲起,把滿腔的春春與熱血拋灑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十八歲那年,媽媽高中畢業,在那個講究出身的年代,她沒能進入大學,和她的好友在武漢一家小學執教,但年輕的她不甘於現狀,覺得心中有個更大的夢想。不久,毛澤東號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支援邊疆建設,到最艱苦的地方去。媽媽報名去新疆,但由於出身不好(她的爸爸——我的外祖父,畢業於黃埔軍校第八期,抗日戰勝利時升任國軍中校炮兵營長),去新疆的申請被拒絕。但招聘的人員告訴她,“你可以去湖北省附近的農村。”就這樣,她來到五三農場當農工。
鄉民們敲鑼打鼓,滿腔喜悅地迎接首批知識青年的到來。一車十來人,媽媽是唯一的高中畢業生,天生麗質,最引人注目,其他的知青都隻有初中和小學文化程度。
“哇,城裏來的女娃真漂亮,圓圓的大眼睛,白暫紅潤的皮膚,活像個洋娃娃。”村民們親熱地拉起她的手,誤以為她年齡最小。
這批知識青年給農場帶來青春與活力。他們很快在這裏興辦起小學,教孩子們讀書寫字,媽媽在蔡檔分場小學擔任六年級班主任和語文教師。
以下這則故事爸媽從不曾提起,十年後,我從姨夫的一篇報告文學裏追蹤到一絲線索:
姨父塗光群和姨媽杜賢銘在北京結婚,他們倆是父親中學時代的同窗好友,爸爸到北京編輯大學教材準備出書,趕上他們的婚禮。當光群了解到老友李柱,事業上已有建樹,還沒有合適的對象時,大喜道:“讓我來給你介紹一位女孩,如她的名字一般美麗清純,賢銘的妹妹賢黛。”這條紅線就這樣牽成一段姻緣。
蔡檔分場的一位領導一直都對媽媽很有意思。一天,父親的信不幸落到他手裏,不禁勃然大怒。一氣之下,撤銷了媽媽小學教員的資格,安排她去農田幹各種最重的農活,但怎樣都打不散這對鴛鴦鳥。 媽媽懷我的時候,直到臨產前的兩個月,還在農田裏插秧。插秧是很需要些技巧與功夫的,種稻人彎腰赤腳站在水田裏一步步退著走,左手攥著一把秧苗,右手接過左手分好的一小撮秧苗往水裏插,動作要又快又穩又準,否者,在一個地方站久了,滿腿就會爬滿吸血的螞蟥。
媽媽在武漢湖北人民醫院裏生下我。
“你生下來隻有這麽一點點小。”小時候,我的堂兄常常用手比劃著對我說。
“那你呢?你有多大?”我問。
“我當然比你大了,你太小了,才要住在溫箱裏。”
我出生在那個春暖花開的春天,可能是陪著媽媽在農田裏插秧的緣故,和其他的嬰兒相反,我是雙腳捷足先蹬來到這個世界上。
我隻吃了四個月的母奶,就離開了媽媽,爸爸說:“因為當時我們家隻有你一個孩子,爸爸媽媽都舍不得你。媽媽產假滿後,硬要把你帶到五三農場去‘抓革命,促生產’,最後爸爸還是把你搶回了武漢。”
“爸爸力氣大些,所以搶贏了。”我哈哈笑道。 在五三山農場的小草屋裏,我常常想像著爸爸媽媽搶我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