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我以《哈佛教授建議:藤校招生改為抽獎》為題,介紹了哈佛政治哲學教授邁克爾·桑德爾(Michael J. Sandel)對藤校招生提出的一個建議——抽獎。今天還想繼續這個話題,為這種招生方式鼓與呼。
簡單來說,桑德爾建議抽獎的理由是,既然大學也承認限於學校資源,很多合格的學生沒能被錄取,而大學對眾多申請人又不可能一看一個準,更公平的方式是在合格的人選中用抽獎方式決定錄取誰。
而桑德爾的這個建議,讓我聯想到藝術界很早就采用的“盲選”(blind auditions)。
越戰紀念碑之“盲選”
“如果不是匿名,我會被選中嗎?”
1980年,越南退伍軍人紀念基金會(VVMF)決定通過全國設計競賽來選擇越戰退伍軍人紀念碑的設計。獲獎的設計人將得到2萬美金。該競賽對所有18歲以上的美國人開放,截至1980年底,有2,573名個人和團隊報名參加競賽,至1981年3月30日截止日期,共收到1,421件設計。
一個由8位國際知名藝術家和設計師組成的評審團對每一件作品進行匿名評審。初審後隻剩下232個候選作品,再次篩選後有39個作品進入決賽。最後,編號為1026的參賽作品脫穎而出,成為獲獎作品。評審委員會稱該作品是一個“極具表達的空間,地球、天空和被記住的名字,以簡潔的方式相遇,包含了適於所有人的信息。”
林瓔越戰紀念碑設計競賽獲獎作品(圖源:維基百科)
當評審團將1026號作品的作者資料從袋子中拿出來後,一個評審員吃驚地說,參賽者的地址好像是耶魯大學的校舍。
這人沒說錯,得獎者是當時耶魯的大四學生,21歲的華裔美國人林瓔(Maya Lin)。
作品公布後,負麵反應遠超過正麵反應。林瓔承受了極大的要求她改變設計的壓力。她堅持不讓步,最後越南退伍軍人紀念基金會選擇了一個妥協方案:在紀念牆附近增加了一麵美國國旗和一尊三名軍人的雕像。
盡管最初存在爭議,該紀念場所現已成為陣亡士兵親友的重要朝聖地,其中許多人留下了個人物品以紀念他們的親人。2007年,美國建築師學會的一項民意調查將越戰紀念牆列為“美國人最喜愛的建築”的第10位。現在它是國家廣場(National Mall)中訪問量最大的景點之一。
今年1、2月期間,一個關於林瓔設計越戰紀念牆的話劇Memorial(紀念碑)在紐約市上演,我約了好朋友一起去看。在話劇中林瓔的一句話我始終忘不了:“They loved my design until they saw me.”(他們原來是喜歡我的設計的,但看見我這個設計者之後就不喜歡了。)事實上,林瓔的身份曝光後,她受到了很多騷擾,包括當時的著名商人、後來曾以第三黨候選人身份競選總統的羅斯·佩羅(Ross Perot)侮辱性地稱她為“春卷”(egg roll)。
話劇Memorial的布景之一。(攝影:溪邊愚人)
看話劇那天,我與好友一起去了以前上班的公司參加午餐聚會,其間說到這個話劇,我曾經的一個男性白人老板說,林瓔,一是女的,二是亞裔,三是個還沒畢業的大學生,沒有任何建樹,如果不是盲選,她的作品絕不會入選。可能性為零!
他說的一點沒錯。越南裔作家阮清越(Viet Thanh Nguyen)曾這樣寫道:“有些人認為她的(設計)選擇是一種侮辱。他們無法理解一個女人、一個年輕人和一個華裔美國人如何能夠為男人、士兵和美國人設計一座紀念碑。”
林瓔的這個作品作為在耶魯修課的作業,隻獲得了B的成績。
林瓔後來回憶道:“從一開始我就常常想,如果不是匿名1026,而是林瓔的作品,我會被選中嗎?”
我的前老板那天接著越戰紀念牆設計這個話題,又說到自從交響樂團等藝術團體開始以盲選方式招人後,女性在樂團中的占比大大增加了。他問我知不知道這事。我說知道。而且我還知道,增加較多的還有亞裔成員。
交響樂團之“盲選”
女性和亞裔音樂家占比大增
說起來,亞裔與女性受益於此的樂團“盲選”也緣於黑人。1969年,兩名黑人音樂家指責紐約愛樂樂團(New York Philharmonic)存在種族歧視。雖然該訴訟失敗了,但人們普遍認為,這一努力為目前管弦樂隊的盲選製度鋪平了道路。
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美國交響樂團普遍實行不同程度的“盲選”,即音樂家候選人被用屏幕與甄選委員會成員隔開,同時對委員會成員匿名。
有的交響樂團是全程盲選,有的隻限於初選。那時,女性候選人被告知不要穿高跟鞋,以免在台上走路時的聲音暴露了性別。
自那以後,交響樂團等藝術團體中女性和亞裔成員占比大大地增加。
1970年時,美國排名前五的交響樂團中女性比例還不到5%。就是1980年,這些頂級樂團中女性音樂家的比例也隻有10%。
但到1997年,這一比例已達到25%。如今,有的樂團已進入30%的範圍。
下圖來自於哥倫比亞大學的一個研究,比較盲選前後7個交響樂團成員中亞裔占比的變化。圖中橫軸為年度,零點表示開始盲選的那一年。縱軸是亞裔人員的占比。7個不同顏色分別代表7個交響樂團。圖中的每一個點就是某個樂團在某年的亞裔人員占比。可以看出,盲選後,亞裔占比明顯增加。
大型樂團的規模和組成是相當穩定的,每年騰不出幾個位置。所以,上述變化是非常大的。
但是,有相關性不一定就是因果關係,要確立因果關係必須證明。2000年,哈佛經濟學家克勞迪婭·戈爾丁(Claudia Goldin)和普林斯頓的經濟學、教育經濟學和公共事務教授塞西莉亞·勞斯(Cecilia Rouse)共同發表了一篇論文,證明“盲選”使得女性候選人被雇用的幾率增加了50%。
該研究的結果不僅廣受讚譽,還被廣泛引用,包括現已過世的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大法官露絲·貝德·金斯堡(Ruth Bader Ginsburg)判案時的一份異議意見。經常批評社會科學研究質量低劣,並正在寫一本關於流行的誤導性統計數據的書的《紐約》(New York)雜誌的特約撰稿人傑西·辛格爾(Jesse Singal),將這個研究列為隱性社會科學領域中最重要的條目之一【注】。
【作者注】該研究的方法設計和數據分析後來受到了挑戰。批評者認為“畢竟,那是2000年,我們對統計錯誤的理解還處於石器時代。但我們現在可以看出問題。”盡管如此,盲選之後女性和亞裔音樂家入選交響樂隊的比例大大增加是個眾所周知的事實,這也是現在社會的共識。
讓名校真正成為社會流動的工具
桑德爾的一流大學在合格的候選人中以抽獎方式錄取學生的建議,是基於公平和公正的考量。
他的觀點是,現在哈佛每年隻錄取大約2000人,這是受學校資源的限製,而不是隻有這2000人合格。而現在產生這2000人名單的方法,是將招生條件強行理想化地去甄別每一個人,其實沒有人能夠預測一個18歲青年的未來。就這一點來說,被選上,帶著極大的運氣成分。
但如果以底線去衡量,去除明顯不合格的,那麽,合格的學生就多得多。而在這樣大量的合格候選人中,用抽獎的方式決定錄取誰,才是最公平,最合理的。
更重要的是,大學理應是社會流動的重要工具,而現在的大學,尤其是一流大學,失去了這樣的功能,反而成了社會固化的工具。所以,必須以某種改革打破這樣的固化。
我個人認為,桑德爾這個腦洞大開的主意實在是妙不可言。
都說,大學錄取是一個零和遊戲。但是,桑德爾用這樣一個簡單的方法就打破了零和遊戲:當哈佛等學校用抽獎方式決定錄取誰時,等於是說,凡是參與抽獎的都是哈佛的合格學生,這不僅將實際的合格人數範圍大大地擴大了,更是改變了“合格”哈佛生的概念:沒被哈佛錄取的人中,合格進入哈佛的也大有人在。這等於是縮小了哈佛學生與其他學校學生的距離。這樣的改革很可能會打破目前哈佛與華爾街或麥肯錫等顧問公司之間形成的輸送雇員的一條龍服務。也隻有在打破這個輸送鏈之後,哈佛才能真正成為社會流動的工具。
另外,桑德爾說,這個模型還是可以被用來照顧一些個人或群體,比如給某些個人或群體加倍的抽獎機會等。但這些操作都必須公開透明,這樣誰獲得了額外的機會都一目了然。
這是一個對社會和學生都非常有益的改革。這個設計也應了一個真理:最好的東西也是最簡單的。
亞裔將是“抽獎招生”的最大贏家
如果以“盲選”為參考,哈佛抽獎招生的話,相信亞裔將成為最大贏家。
我知道,大學錄取的抽獎與盲選不完全是一回事,前者是隨機,後者還是逐個評估了,隻是匿名而已。但之所以將它們放在一起比較,是因為兩者都最大程度地去除了偏見的影響,讓錄取回到它的本質,更加純粹地基於公平與公正來考量。
假設哈佛要從100個合格的候選人中錄取20人。按照現有的選拔方式,招生人員就要根據每個申請人的條件一個個人去考慮。如果確實如學生公平錄取組織(Students for Fair Admissions,簡稱SFFA)所說的,在這個考慮的過程中,哈佛壓低了亞裔學生的某些分數,致使整體分數偏低。那麽,換成抽獎不就是避免了這種人為的負麵影響嗎?亞裔孩子的機會自然較以往大大增加。
奇怪的是,似乎很多華人不這樣認為,所以非常反感抽獎。
雖然這次SFFA贏了官司,但我發現,不管是支持還是反對SFFA告哈佛的,大多都同意,這個官司並不會幫助提升哈佛對亞裔學生的錄取率。這真的蠻諷刺的。在判決出來之前似乎支持SFFA的人還相信這個官司會讓我們的孩子比較容易進哈佛。也許是見證了各方麵的反應才明白,哈佛手中的牌還是不少的。而且,招生的尺子都是各個學校自己製定的,其中有太多軟指標。
哈佛如果心中有一個目標的話,總能做出一把適合於這個目標的尺子,而且很可能是類似整體評分這樣的軟尺子。
隻要有軟尺子繼續存在,華人家長所擔心的自己的孩子因為族裔因素被打壓的情況就不大可能根除。
要想真真正正地實現公平與公正,也許最關鍵的是,要在進入到合格人選的池子之後,把藤校招生官的眼睛蒙起來,讓所有的操作都透明起來。
盲選和抽獎等,都應該是去除偏見的利器。
參考資料
https://en.wikipedia.org/wiki/Vietnam_Veterans_Memorial
https://www.biography.com/military-figures/maya-lin-vietnam-veterans-memorial
https://www.nytimes.com/2023/01/26/theater/memorial-review-play-livian-yeh.html
https://en.wikipedia.org/wiki/Maya_Lin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men-in-leadership/2013/oct/14/blind-auditions-orchestras-gender-bias
本文為非營利調查新聞編輯室“Information Justice(信息正義)”原創作品,與《美國華人雜談》聯合發表。歡迎轉載、分享、轉發
對不起,我不回答關於個人的問題。另外,我還是老習慣吧,不是特別情況,不在留言處答複。需要的話,我會用文章來回答。比如這個關於SAT的問題,我會專門寫一篇。謝謝!
就是因為你知識豐富,我才有很強的願望期待看到你的回複,能夠更加進一步向你學習。在一篇文章裏,你指出SAT是由種族偏見的:比如,很多年的SAT類比測試都包括了一個類比問題,要求考生將“劃槳手:帆船賽”確定為“賽跑者:馬拉鬆”的正確答案。白人學生的答對率高於有色人種學生——這不是因為先天智商,而是因為他們更有可能知道regatta這個詞是“帆船賽”或“劃艇賽”。
那麽,正確的矯正方法是改變SAT的結構,讓SAT加入更多的黑人文化,而不是讓SAT保持原樣,而降低黑人的SAT錄取分數。你說對不對?
希望聽聽你的看法。再次感謝回複!
白人:50%
亞裔:6%
非裔:17%
西裔:23%
原住民:0.8%
如果把“合格”定義為一切有高中畢業證書的人,按“抽獎招生”,亞裔仍然從 28% 降到 6%,仍然是第一大輸家,而不是 “溪邊愚人” 所說“最大贏家”。
如果把“合格”定義為任何高於高中畢業證書的標準,則跟“擇優錄取”之間隻有量的區別,沒有質的區別。
https://www.equityinhighered.org/indicators/secondary-school-completion/percent-of-public-high-school-graduates-by-race-ethnicity/
這段話也是我昨天看了文章和新林院的跟帖後想說的。之所以沒說是因為生怕對新林院的觀點理解不準。權當是馬後炮吧。
我理解文中的一些觀點,但對新林院的觀點不敢苟同。
捐錢的家庭自然要優先,否則藤校哪來的錢?體育生必須分開招,盲選?很多小中弱不禁風,你讓他們打校際籃球甚至NBA? 還有一些科學數學天才(像去年進MIT,中學就證了Carmichael數猜想的),盲選這些人就被埋沒了。
真正可以盲選的,反而可能是推出來的,各方麵看上去都不錯的(文中說的對,對這些年輕人,你無法預測未來)。
AI出來才幾天?這個博客在AI出來後有大變嗎?如果不是,這個猜測就是毫無根據。
我不做回複主要是因為話題往往比較有爭議,而留言中相當一部分惡言惡語,不配我花時間回複,就曬在那裏讓全世界看看。每篇博文,每個留言,最能夠反映出的其實是說話的人,而不是被攻擊的人。
今天既然破例在留言中說話了,順便也說說“新林院”的一個留言吧:如果采用“抽獎招生”,合格線降得越低,哈佛錄取種族比例就會越接近美國全人口種族比例
—— 哪怕說會更接近高中畢業人口比例我也稍稍給一點敬重。更合理的預測應該是會接近美國大學排名前100或200的人口組成吧?居然以全國人口比例來做比較,也真敢說!還是那句話,留言反映的是留言者的水平。而這個留言的水平實在不敢恭維。是不是對其博客文章的水平也要多存點疑問呢?
對了,還有這個,也是“新林院”的:把“抽獎招生”和“盲選”作為兩個可以互相替換的概念來討論,誤導傾向很明顯
—— 難道文章裏麵沒有特別說明這兩種做法性質不同嗎?但是,這兩者也有相似之處。。。自己去讀文章吧。
其實很多留言中的謬誤都可以在文章裏麵找出反駁的答案。但是,對不認真讀的人,或者對屁股決定腦袋的人,說再多也沒有意義。
有些談論個人觀點和意見的,那就如我的文章一樣,呈現給大家就行了,我也沒必要同意或反對。
至於特別有必要回複的,我往往會在以後的文章中討論。
所以,不回複留言並不是一個壞的選擇。
也經常在留言中得到鼓勵。在此一並感謝!
有誰知道溪邊愚人的背景嗎?到底是何許人也?
你照顧黑人,實際上同樣是一種歧視:你覺得黑人能力不如其他人,是有殘疾的人,需要特殊照顧。其實黑人和其他人一樣聰明,完全有能力為自己爭取機會,更本不需要你來特殊照顧。你給正常人特殊照顧,跟溺愛孩子一樣,其實是害了他。
這是在欺騙讀者。
現在哈佛錄取種族比例如下:
白人:40%
亞裔:28%
非裔:15%
西裔:12%
原住民:3%
如果采用“抽獎招生”,合格線降得越低,哈佛錄取種族比例就會越接近美國全人口種族比例:
白人:60%
亞裔:6%
非裔:12%
西裔:19%
原住民:0.7%
亞裔從 28% 降到 6%,明明是最大的輸家,“溪邊愚人”卻說亞裔將是“抽獎招生”的最大贏家,不免缺乏誠實。
“溪邊愚人”認為“抽獎招生”最正義,可以接受,因為“正義”是一個主觀的概念。
“溪邊愚人”說“抽獎招生”亞裔將是最大贏家,把減少說成是“贏”,除了欺騙沒有其他的解釋,因為“輸贏”是一個客觀的概念。
如果以“盲選”為參考,哈佛抽獎招生的話,相信亞裔將成為最大贏家。】
溪邊愚人 把“抽獎招生”和“盲選”作為兩個可以互相替換的概念來討論,誤導傾向很明顯。
這是兩個幾乎完全相反的概念。
“盲選” 100% 是 merit based,像馬丁-路德-金 所說,隻看你的 content,不看你膚色。
“盲選”隻看建築設計,隻聽音樂家演唱、演奏,不知道人姓名、膚色。
而“抽獎招生”正好相反,merit 占的考量為零,隻需接近全國種族比例。
溪邊愚人 似乎先讓讀者同情“盲選”,然後悄悄地把“盲選”替換成“抽獎招生”,然後誤導讀者也同情“抽獎招生”,雖然這兩者幾乎完全相反。
但大學招生要考慮的角度很多,第一就是捐款的可能性,這是任何私立大學的第一考慮。第二是對學校名聲的影響力,這就是多元化的角度。學習能力和成績的角度是之後的,而亞裔的優勢,尤其是唯一優勢,是學習的角度。
如果抽象出這些事情的本質,與什麽紀念碑或者藝術不同的是這些都是在有了資金的前提下給誰更合適的概念,而不是吸引資金的概念,大學招生屬於後者,而不是前者。
大學首先是一門生意,這是硬道理。一個公司做公益事件,看重的是影響,產生潛在的市場,而不是靠這種事情掙錢。大學招生是同樣的道理,不是把學校的成績好作為第一位。
這就是盲選的局限性。
Get into a college or trade school nearby, get a job, voila. Job done.
I don't care about the rest anymore. Stop wasting time on the impossibl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