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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情

(2005-08-10 09:58:39) 下一個

還情

(小說)
魏先修


     洞庭湖濱的河流密如蛛網,條條相通;湖泊多似繁星,湖與湖相毗連。這裏所說“河”、“湖”有內外水係之分。即從堤院外流過的叫“外河”,分布在堤院內的水泊稱“湖”。外河與內湖有涽閘相通。幹旱季節可以引外河水灌溉,枯水季節可以向外河排漬。內河的水是不流動的。
     湖泊深入陸地的狹長部分稱為汊或壩,壩大都築有一道堤,與湖分開。汊和壩裏沒有不長蓮的。這裏長的蓮叫野蓮,它自生自滅,繁衍不息;還有一種家蓮是農民種在田裏的,春天栽種,秋冬季收獲。夏天裏到處可以看到綠茵茵的荷葉,姹紫嫣紅的荷花,離很遠的地方都可以聞到沁人心脾的清香。所以湖南有“芙蓉之國”的美稱。
     古今有很多描寫荷蓮的膾炙人口的傳世之作。例如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他描寫的是家蓮,它與天然的荷蓮相比,隻不過是大自然的盆景而已,而王維、王昌齡等人所描寫卻是天然的野蓮,他們的技法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芙蓉國的人們經常教子女誦讀的是這樣幾句:
           竹喧歸浣女,蓬動下漁舟。(王昌齡)

              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
              亂入水中看不見,清歌始覺有人來。(王昌齡)


     其實,祖祖輩輩住在這裏的人並不覺得荷蓮是如何美,如何香。大概是長年被鮮花圍繞不覺其美,“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吧!

      龍陽縣有個大龍湖,湖邊有個半島叫李家嘴。嘴上有戶人家,房左房右都是蓮荷。這家的第三個女兒取名香蓮。有一天,孕婦饞嘴,獨自一人撐了一隻小船到湖中采蓮蓬(荷花謝後長成的果實,裏麵結的籽,當地叫蓮子,商場上叫香蓮),在蓮荷中忽覺腹痛發作,來不及靠岸就生在船上。好在蓮荷似青沙帳一樣,沒有在過路人麵前丟醜。這裏有王昌齡的詩的意境:
                 生在艙中看不見,“哇哇”喚出父親來。
      殷家左邊一百米處,有一家姓李,李氏有三個兒子。小兒子比香蓮大三歲,取名水生。三兄弟早年喪父,與母親相依為命。水生很喜歡香蓮,一年四季形影不離。夏季是他們玩得最歡的時候。水生水性很好。香蓮站在岸上看水生潛水很開心。忽然不見了,忽然又冒出水麵,一不留心她的腳又被人扯了一下。
      夏天湖中有三寶:蓮子、菱角,雞胃包。有一種浮萍植物,葉圓,莖壯。葉、莖、果都長滿了刺。它的莖,當地叫雞荷梗,把刺和皮剝掉後,可以生吃,也可作菜。它的果成紡錘形,當地叫雞胃包(形狀就象雞脖子上儲存食物的囊狀物),把它長刺的皮剝去後是一層薄膜包裹著的如黃豆大小的顆粒。兒童們把它放在口袋裏作零食。此物清甜可口,但去刺卻不容易。小孩們為了吃它,他們的手指頭常被刺紮得發紫。女孩怕刺,水生總是給她采來去刺剝皮。插秧除草季節,一種呈圓錐形的東西從水下鑽出水麵,一兩天後變成人字偏旁形,再過一兩天人字偏旁形散開成傘狀,這就是初期荷葉的生長過程。“小荷露出尖尖角,早有青蜓立上頭”就是寫這個時候的情景。當小荷呈圓錐形露出水麵時,地下的長莖已長至一尺多長,當地稱它為藕參,色白肉嫩,孩子們常把它采來生吃,或送給媽媽作菜。最有趣的是,孩子們玩結婚遊戲時,女孩子常把藕參當銀項釧、銀手鐲戴,而且每次的新郎新娘都是水生和香蓮。
     隨年齡的長大,他們在一起的機會就減少了,都要幫助家裏作事,或上學,但是他們還是找機會在一起玩耍。夏天趁著大人不在家,他們結伴下湖采菱摘蓮。水生用竹篙撐船,香蓮爬在船弦邊采摘。采摘夠了,他們並不馬上上岸,總是把船撐入荷葉叢中,會心品嚐,眉來眼去地說笑。
     “香蓮你真好看,臉色就象荷花一樣紫紅。”
     “別瞎說!我是荷花叢中生的,當然染上芙蓉色唄。”
     “你瞧我的臉象什麽?”
     “象雷公,整天在太陽下曬。”
     “你又沒見過雷公!”
     “怎麽沒見過,就在這隻船上呀!”水生聽了直往香蓮身上澆水,香蓮為了躲避,差一點兒掉在河裏。
     菱角有鋒利的角,嫩的尚可用牙去皮來吃,老的則不行。一則老菱角的角刺既尖又硬,用嘴去咬會刺傷嘴巴,另外,老菱角的皮很硬,皮肉不易分離,如果強行把皮咬破,肉也跟著一起破碎,菱皮的苦澀味道和菱肉的香味攙和在一起很不好吃。蓮子也是如此,嫩的可用牙剝皮,隨口吃下;老蓮子的皮比老菱角的皮還硬,用牙咬非要咬掉牙不可。香蓮心靈手巧,很會劈菱角和蓮子。菱角一般要三刀才能完整地取出肉來,香蓮兩刀就完事。劈蓮子一般人很容易皮破肉碎,可是它能掌握刀的輕重,一刀下去皮破而不傷及肉核。每次采摘回來,她總是把老的帶回家中,劈好,分成兩半,一半留己,一半送到水生家去。老菱角燉雞是濱湖的桌上佳瑤,蓮子羹更是滋補極品。因此水生的母親也十分喜歡她。
     冬季草木凋零,生長的蓮荷也梗斷蓬漂。但快腐爛的荷葉底下卻是魚蝦棲息覓食的好地方。每年這時有成群的野鴨從遠處飛來,落在這裏,每次都是黑鴉鴉的一片,幾乎占住了湖汊的整個水麵,少說也有百來隻。打野鴨的獵手看到這個機會,就會悄悄地劃船而來。船很小,剛剛隻能臥一個人,船頭放著獵槍,獵手躺在船裏伸出一隻手來劃著小橈,慢慢地靠近鴨群,好似微風吹拂著脫纜的小船一般。與此同時,兩岸聞訊而來的青年男女、小孩也一聲不響地在兩側前進。一等槍響,他們就飛奔向前,搶撿中了彈後逃到岸邊的野鴨。運氣好的,跑得快能撿上一兩隻,;運氣不好的,又不快的,就是白跑一趟。水生奔跑如飛,空手而歸的時候不多。香蓮是女孩子跑得慢,當然檢到的時候少。不過隻要水生檢到了,她就不會空手而歸。有一次大家都運氣不好,就是水生檢到一隻。香蓮掃興而歸。水生看在眼裏,想在心裏,三步並作兩步地悄悄追上去,把手中的野鴨塞到她手裏。但她撒手不要,也許是不忍心吧!水生不好堅持,以免被人瞧見。他把野鴨不帶回去,藏在爛荷葉底下,待到夜幕降臨、左右無人時送到她家。野鴨是濱湖的野味上品,味道鮮美,價格很昂貴。就是富豪人家也很少買來吃。他們撿到野鴨是不會隨便吃掉的,必須留到春節款待稀客(貴客)。香蓮的母親見到此舉曉得水生的用意。
     濱湖的河湖汊壩原本是無主的,到後來它們都變成某姓某族的公產。例如龍陽縣的大龍湖,主體部分屬姓楊的所有,湖內的狹窄部分都分別屬於不同姓,如陳家壩、殷家壩、李家壩、魏家壩、王家壩等等。每年冬季,或把壩水車幹取魚,或招漁民捕撈,提成分紅,以作為家族的公產積累。每年清明節各姓人都有清明會,同姓人聚在一起祭祖掃墓,並會餐。對湖中的蓮子從來無人問徑,任其自由采摘。這裏也許有人心不齊的原因。
     有一年,湖內積水很小,荷蓮長得格外茂盛,麵積也特別大,以陳家壩與殷家壩首尾相連的一片水域來說,恐怕麵積達千畝。不過陳家壩因湖泥淤塞,地勢抬高,多數麵積已開墾為農田,荷蓮麵積不過幾畝。這裏的保長姓陳,他兒女成群,家庭並不富裕。他小兒年紀十八九,綴學在家,遊手好閑,有時代替父親帶鄉兵到各家各戶催要稅款。有一天他路過殷家壩,見壩內滿是荷葉,頓時計上心來。難道這不是錢嗎?!這無人管的荷蓮要是禁止采摘,待它成熟時不是有幾千斤蓮子的收獲嗎!當時偽鈔通貨膨脹,無法用它來計算。若以蓮子折算稻穀,至少有二、三十擔穀,這相當於一個中等家庭一年的收成。主意一拿定,他就買木材、請木匠,造了一隻小采蓮船。此種船的船體很小,隻能載一個人。因為荷梗茂密,船大了不能行走,隻有這種采蓮船能暢行其間。他憑借其父的保長威風,做了一杆紅旗插在陳家壩的壩外不遠的地方(他不敢插在殷家壩的中央),燃放了一掛不短的鞭炮,以示此處的荷蓮有人看管。從此他天天撐著采蓮船穿行綠荷之間,絲毫不敢懈怠。荷蓮越長越茂盛,麵積越來越大,他心裏暗自高興。這時陳、殷兩姓的人,對陳銀川之舉也不置可否。
     香蓮家的下麵就是殷家壩。有一天香蓮在壩邊清洗衣服,她的小外甥陪在旁邊。那時已近仲夏,有驕陽似火的味道。她為了不讓小外甥曬太陽,順手摘了一匹荷葉罩在她頭上。對岸看湖的陳銀川看在眼裏。他想這正是殺雞給猴子看的好時機;如果這次放過她,說不定收摘蓮蓬時,殷姓一些不安分的青年後生會與他搶收搶摘。何況香蓮家是一窮農戶,欺負一下不礙事。於是他就一篙把采蓮船撐到香蓮麵前,大聲吼道:
     “你眼睛瞎了!沒有看到壩中的紅旗?這裏的荷葉、荷花、蓮蓬禁止采摘。你衝了我的壩,要罰款,放鞭炮,寫回過書貼到鎮上去!”
      香蓮毫不畏懼,毫不退讓,理誌氣壯地反駁道:
      “我摘我們殷家壩中的荷葉,又沒跑到陳家壩去摘!你狗插雞毛逞什麽雄?”陳銀川聽了她的話就如火上加油,更加怒氣衝天,一個箭步衝上岸,舉手就要打,香蓮拿起洗衣棒棰就應戰。究竟陳銀川個頭矮小,又赤手空拳,不敢造次。說不定打起來,他打不著她,反挨上一棒棰!他想好男不跟女鬥,就直奔她家牛欄牽牛。她父母說好說歹也無用,他硬是把牛牽出了牛欄。這時水生聞訊趕來。
       “你憑什麽欺侮人家閨女?你憑什麽牽人家的牛?這壩不姓陳,你以為你老子當保長就能霸占殷家的壩!”
        “狗拿耗子,愛管閑事,關你屁事!我就是要,你這窮小子又能把我怎麽樣?”
     一邊說一邊爭奪牛繩。姓陳那裏是水生的對手,被水生一掌推入了牛糞坑。他悻悻地從糞坑裏爬起來,就往回跑,還嚷道:
        “等著瞧!”
     銀川雖沒把牛牽去,但他肯定不肯善罷甘休。香蓮的父母感到闖了大禍,心裏十分害怕。水生覺得是自己把事態擴大了,他要想辦法讓他們解脫。他隻安慰了一兩句,就徑自回家找母親商量。他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母親,母親聽後並沒有責備他,她簡要地給他說了殷陳兩姓在壩上的糾葛後,就要他去找殷老漢幫忙。
     殷老漢家原是書香門第,隻是近兩代衰敗了。他是族長同宗五世兄弟,在族長麵前有說話的地位,他聽了水生的話後,十分生氣,很深沉地說:“兩代以前的冤仇又要重演了!”他對水生說起了以前兩姓人為壩的事對簿公堂的經過。
     殷家壩以前是沒有堤的。在他父親那一代,有一年湖裏的漁很多,為了能多得一些魚,便在壩口築了一道堤。姓陳人的祖坆在堤壩的東側,與堤壩隻隔一狹長水域,陳姓人認為這道堤切斷了他們祖坆的風水。兩姓人因此械鬥起來,雙方打傷不少人。後經縣官裁決:一、修堤不插柳。二、清明會殷姓人提前一天舉行,陳姓人過正清明。說完他拉著水生去找族長。舊恨新仇,當然一提就響。族長當即表示:死了一條魚,不能臭了那塘水。一定要收回殷家壩香蓮的管理權,並決定第二天采取行動。
     第二天一大早,殷姓人集攏五、六十人,手持長把鐮刀,分乘四隻船浩浩蕩蕩地向殷家壩與陳家壩的交界處前進。船頭立著一杆紅旗,兩根竹篙上纏繞著鞭炮,一邊燃放鞭炮,一邊用長鐮刀砍出殷家壩與陳家壩的分界線,最後把那杆高高的紅旗插在壩中央。殷姓人這樣齊心的行動,並沒有在陳姓人中引起反響,因為這件事是保長的兒鬧出來的,並不涉及全族人。況且本姓人對保長為非作歹也很不滿意。因為這件事,香蓮卻對水生刻骨銘心,不知道怎樣報答

     抗日戰爭時期,國民黨軍隊前線吃緊,兵源甚感不足,開始實行抽丁製,即幾兄弟要抽一個去當兵;後來又改為“三抽一”,即三兄弟必須有一個當兵。這樣還是滿足不了,於是又改為“二抽一”。當時的中國自覺服兵役的製度行不通,沒有幾個人原意去當兵。國民政府沒辦法,隻好不顧章法,實行“抓壯丁”,既不管兄弟幾人,隻要不是殘廢,年齡在18歲以上,見人就抓。有人為了逃避當兵,有自己砍出手指的。這樣就抓得雞飛狗上屋,民不聊生。有些地方,為了落個平安,普遍請人當兵,這就叫“買賣壯丁”。賣壯丁的多半是一些窮困潦倒,債台高築或者身負官司的人,也有一些無家無室的浪蕩哥兒以賣壯丁為生的。他們當幾天或幾個月兵就開小差逃回來,反正保甲長不幹涉他們。

     45年的一個陰雨連綿的上午,香蓮因事外去,有四個似熟非熟的人來到了她家。他們提著大包小包,據他們自己介紹,是香蓮外婆家鄉的人,和殷家有遠親,是專程親自上門來提親的。香蓮已16歲了,在解放前鄉村已是待嫁的大姑娘了。她母親早為她的終身大事發愁,聽了來人的自我介紹和意圖,自然格外高興。那男青年才18歲,人又老實本份,母女回外婆家時,曾有所接觸,配得上她女兒,而且許諾,結婚的嫁妝由男方準備,並且彩禮不減少。雖然母親知道女兒的心思,但她覺得女兒自己私定終身會遭人非議,加上水生家又窮,又無父親,女兒嫁過去不但過上好日子,還會受人欺負。因此她和丈夫合計幾句,就答應下來了。
     香蓮回到家裏,客人正在用餐。桌上擺滿了菜,中間一大缽蓮子燉雞特別引人注意。按當地風俗,不是貴客不殺雞。她又看到大包小包的禮物,頓時覺得有些疑惑,但是她不好當著客人問個究竟,她母親也沒向她挑明是怎麽回事,怕她聽了發脾氣,在客人麵前失麵子,直到客人走了才把她叫到跟前開腔道:
       “香蓮,我給你講一件事喲。”
        “什麽事呀!”香蓮的嘴唇翹上了天。
        “我給你說人家了(即找對象),他是外婆家鄉的……”
         “我不嫁人!你把人家賣了也不事先與人家商量一下!我不是你家的牲畜。“香蓮不讓她母親把話說完就霍地站起來,扭頭甩辯地跑到自己房間裏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媽媽趕到她的房間安慰香蓮:“兒呀,娘都是為你好。王家又較富裕,王永貴人又老實。”但香蓮不作回答,隻是哭泣。媽媽無奈,隻好由她去了。姑娘找婆家鬧別扭是常有的事,過一陣子就沒事了。因此,她還是照計劃準備訂婚的事。
     那知香蓮脾氣倔強,硬是不同意。她睡著不起床,試圖與母親抗爭。
     第五天是雙方商定的訂婚的日子。香蓮見反抗無效,一大清早就跑出門去了。臨走時她嗆了她媽一句:
     “媽,你不是在為女兒營造幸福,而是在為女兒挖掘墳墓!”
      這一天,男方請香蓮的大舅作大媒,送了紅紅綠綠、大大小小一大堆訂婚禮,男女雙方都擺了訂婚宴,填寫了庚書(既訂婚書)。當地把這種儀式叫合庚。
     訂婚一月之後,男方就要求成婚,並且雙方商定了日期。這使香蓮感到措手不及。婚期一天天逼近,她象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水生自她訂婚以來,不再主動找她,因為他媽是一個知分寸的人,她已給他打了招呼,叫他別破壞人家的姻緣,免得人家戳她的脊梁骨。姑娘本來有些羞怯,大禍臨頭也顧不得了。一天她約水生出來商量。
     “你這幾天都見鬼去了!”香蓮首先向著水生開腔道。
      “都快木已成舟了,我有什麽辦法。我家又窮,又沒勢力。”
      “沒良心的,膽小鬼!我人沒還嫁過去呢!”
      “我媽不準……”
       “沒出息,你是三歲的孩子呀,還在我媽我媽的。”香蓮搶過話頭。
     ……
     “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就象一座火焰山,沒有鐵扇公主的芭蕉扇是過不去的。他們想到一起私奔,想過兩人用繩子捆在一起投湖,來過生不能同床,死同穴。但要都沒有結果。

     仲夏之夜,月明星稀,萬籟俱靜,那湖水一動也不動,恰似一麵巨鏡,好象要洞察出秋毫,映出世間滄桑、興衰輪回。殷老漢正坐在魚船的船頭上,一麵抽旱煙,一麵凝視著那麵巨鏡。他祖父的七柱瓦屋紅簷白脊,家中賓客迎門,良田八十畝,每年稻穀滿倉。到父親手裏時家道中落,到他手裏竟然隻剩一間茅屋,一隻魚船;尤其是他老伴去年去世以來,更感到貧困和孤獨。哎,往事不堪回首。想到這裏他不敢再看湖麵了,便縮回艙中去,躺了下來。剛剛入睡,忽然湖中“撲通”一響,他伸出頭來一看,原來是有人投湖自禁。
     “有人跳湖,快來人呀!”他一麵大喊,一麵起身撐船。
愛得很深的人,真有心靈感應。這時水生正在作夢。他夢見,香蓮哭哭啼啼地上了花轎,他眼巴巴地偷偷跟在後麵。途中要過一座單拱橋,橋的兩邊是湖。當花轎抬上這座橋時,忽見香蓮衝出轎門……水生嚇出了一身冷汗,猛地醒過來。就在這時忽然聽見有人喊,一定是香蓮出事了。他顧不得穿上衣服,飛步直奔湖邊。
     那裏湖水很深。香蓮一點水性也沒有,因為女孩子下湖學遊泳有傷風化。殷老漢把船撐過去時,還有氣泡從湖底冒上來。老漢縱身跳下去摸。但他畢竟是年過花甲之人,潛入水中的時間不能長,第一次打撈沒有成功。這時湖底已沒有氣泡冒上來了。情況十分危急。當老漢緩了緩氣,準備第二次潛下去時,水生趕到了。他一個魚躍動作,頭與手同時插入水中,飛快地向老漢方向遊去,不一會兒,他就把香蓮托出水麵,老漢忙把船撐過來,和水生合力把她拉上船。
     當船靠近香蓮的屋前時,她父母才趕到湖邊。還好,隻吃一肚子水,沒有生命危險。她母親提出一口大鍋,底朝天地放在曬穀坪上,讓香蓮俯臥在上麵,然後輕輕地擠壓,水從口中一口一口地吐了出來。沒一會兒,香蓮就醒了過來。此時她的體力已消耗怠盡,隻靜靜地躺著流淚,並沒有哭出聲來。到第二天早晨時,大概是恢複得差不多了,開始號淘大哭,誰也勸不了,端來的早餐也不吃。香蓮的父母心如火燎,十分焦急。如果這件事勸到男方耳中,怎麽得了!說不定人家要退婚的。退婚,多不光彩呀!左思右想沒有辦法。有個鄰居給暗中出主意,要她找水生來試一試。解鈴還需係鈴人唄。沒法隻好讬人去請水生。
     水生開始不想來,心想,勸說自己的情人嫁別人,是什麽事!但是香蓮的哭聲就如利箭一樣穿透他的心。他怎麽能忍受!他心想,愛她就應該理所當然地關心她,為她排憂解難。現在她媽讬人來請,這是明正言順的好機會。這樣他就邁進了香蓮的閨房。那知,他剛一靠近,香蓮就猛地爬起,一把抓住他又哭又捶,鬧得更凶。過了好大一會兒,才逐漸平靜下來。果然水生有如“貧嘴張大民”的工夫。不過他還是稍遜張大民一籌。張大民撿回來從前的情人,可是水生沒有,隻是說服了情人平靜地嫁給他人。到底水生是怎麽說服的,至今是一個謎。

     “壯丁”又緊張起來了。為了完成壯丁任務,鄉政府的兵丁日夜抓人。他們趁農民熟睡之後,揣門進入抓人。因此青壯年都不敢睡在家裏。那時稻穀已長得齊腰深,他們大都把涼竹床放在不當大路的稻田小路上睡覺。湖區的蚊子多如牛毛,伸出手掌可以抓住十幾隻,一夜下來滿涼床都沾的是血跡。有船的把船停靠在避靜的地方,睡在船上過夜。有一家的一個獨子,以為獨子不在抓丁之列,放心大膽地睡在家裏。一天過半夜,鄉兵揣門而入,向床上撲去抓人。揭開蚊帳一看,原來是一對老年夫婦,那獨子睡在另一間房裏,聽到父母房間裏的響動才奪後門逃跑。
     水生年滿十八,正是抓丁的對象,加上保長的兒子陳銀川伺機報複,時常帶鄉兵夜間圍捕他,弄得他東躲西藏,不得安寧。晚間別人睡在稻田小路上,他卻百倍小心,要把稻穀扒開睡在稻田裏。有一次被圍追堵截到湖邊,眼看走投無路就要被抓住,這時香蓮聞訊劃來一隻小船,把水生渡到了對岸,等鄉兵繞田間盤跎路趕到湖邊時,已不見蹤影,隻見一隻在湖邊搖曳的小船和對岸一片齊腰深的苧麻園。
     水生愈來愈感到,這樣下去不是事。而且香蓮不幾天就要去嫁了,他不願意看到那個令人心酸的場麵。他睡在稻田裏左思右想,最後決定還是賣壯丁去。這樣,一方麵可以斷香蓮的後顧之憂,又可以得到一筆錢。如果被抓去,一分錢也得不到。於是他請殷老漢要甲長轉達保長,他願賣壯丁。保長聽了自然高興,因為有人交差了。很快就辦好手續,在香蓮出嫁的前十天,水生就被送往兵役局。

     按照當地風俗,出嫁的前一個月,母親和女兒就要開始哭嫁。每天天剛朦朦亮就開始,照哭不誤,或母親開始,女兒接腔;或女兒開始,母親接腔,好似對歌一般。內容多半是:母親與女兒難分難舍,母親囑咐女兒要孝敬公婆,順從丈夫;母親回憶女兒的成長過程,女兒思念父母的養育之恩等。香蓮出嫁前一個月一聲沒哭,隻是她媽天天哭。
     可是在上花轎前卻痛哭不止,一直到離男方家不遠的地方才在陪娘的勸戒下停了下來,因為這是規矩:女兒哭嫁可以延續到途中,一旦進入男方家鄉就必須停止。沿途的人們聽到花轎裏的哭聲,都交口稱讚香蓮,說她對母親感情很深。
     進入婆家她不得不強裝笑臉,應付賓客。
     第十天新郎新娘回門。那天紅日高照,香蓮和丈夫王永貴提著禮品盒來到香蓮家。丈母娘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款待新女婿,還請了族長作陪。太陽偏西的時候,王永貴偕香蓮提著回禮動身回家。當走到一個苧麻園邊時,突然從園中鑽出兩個鄉兵,一前一後,不由分說地把王永貴捆綁起來。香蓮跪在地上向他們求饒,說他們結婚才十天。鄉兵哪裏肯聽她的哭訴,押起人就走。她從婆家哭到娘家,終是無用。第二天王永貴就被押上縣交給兵役局了。原來是陳銀川設下的陷阱,她怎麽救得了呢!
     香蓮心想:“我的命多苦啊!青梅竹馬、心心相印的人不能嫁,屈從包辦婚姻結婚才十天,丈夫又被抓壯丁。十三天前水生賣壯丁去了。如今我既沒有合法丈夫,又沒有心中情人。蒼天作事真絕啊。砍腦袋的陳銀川害得我好慘啦!”
     她情不自禁地失聲痛哭起來。嫁出門的女,潑出門的水。她不得不住在婆家。有什麽辦法呢,天垮下來隻能自己扛。從此她夜間落淚,白天含淚在地裏幹活。這樣苦撐苦熬,不知哪天才有盡頭啊!

     一個月後的一天深夜,毛雨淅瀝,伸手不見五掌。香蓮又哭得象淚人兒。因白天勞累,哭著哭著就打起旽來。突然,“咚咚”,有人敲門。開初她以為是地方上的那些浪蕩哥兒想占她的便宜,沒有理采,隻管打她的盹。接著又是“咚咚”,並傳入叫門的聲音。她隻得站起身來仔細地聽。“咚咚”,“是我,永貴!”這聲音是從嗓子裏壓出來的。她與王永貴隻相處了十天,究竟是誰的聲音她還是不能辯認。她還是不敢應聲。“我是王——永貴,我逃回來了,快開門呀!別讓人知道了。”這時她才壯著膽,右手拿著一根木棒,左手輕輕地拉開木閂。閂子剛拉開,就擠進一個蓬頭垢麵、衣衫襤縷的跛子進來,她以為是乞丐,舉起木棒就劈頭蓋腦地打去,並隨口大叫,“救命啊!”王永貴一把抓住木棒,又說:“別打,我真是王永貴呀!你不認得了?”這時父母已驚醒,也手持鋤頭趕到。究竟還是父母能辯認兒子,一到跟前就認出來。“香蓮,是永貴,是永貴。”並撲上去抱著兒子,泣不成聲。“小聲點,別讓人知道了。”王永貴小心關上門,給他們講了他開小差的經過。

     我被抓去後,被押解到長沙大渡鋪新兵營,進行操練。操練非常辛苦,整天在烈日下練步伐隊形,口渴了不能喝水,飯也不讓吃飽,實在忍受不了。心想,反整是一死,不如尋找機會逃走,也許能撿個命回來。
     有一天半夜,漆黑漆黑的,幾個新兵同時出來解手,我故意呆在廁所不走,哨兵在燈光反射下看不清楚,以為解手的全回來了。我趁哨兵不注意,溜出了廁所,悄悄向陡峭的懸坎爬去,那邊沒有設哨,地勢險峻,無法逃走。我選擇稍緩的坡,順勢滾下去,不料坎太高,我的右腿跌斷,萬幸的是沒有驚動哨兵。我忍著劇烈疼痛爬呀,爬呀,怕了許久才爬出哨兵的視力圈。然後在路邊找到一根樹杈作拐杖,一跛一跛地向一單家獨戶走去。這裏住的是兩個孤老,他們很同情壯丁的遭遇,給我換上了老百姓的衣服,用家中的手推車把我送上渡船,過渡後我逃到平塘鎮,然後沿途乞討,日夜兼程,向龍陽方向奔來,走了二十天才走到家。
    
     被撤散的夫妻又團圓了。
     丈夫因殘廢隻能在家裏學做篾活,香蓮裏裏外外都要管,日子過得十分費心。七個月之後,她生了一女,取名翠花。49年解放,50年土改。他們家劃為富裕中農。這個成分在農村裏不是一個舒心的成分。搞合作化,入農業合作社是後補社員——最後一批參加;割資本主義尾巴、抓冒尖戶、鬥爭新富農又首當其衝,就是婦女們因雞毛蒜皮的事吵架,有理也占不了上風。
     54年湖南沅水流域發生特大洪災,這個水係的堤院幾乎全部潰決。農民一年的收入全部付諸汪洋。剛剛建立不久的人民政府無力救濟數目巨大的災民。每人沒天政府隻供應半斤的口糧。當時半斤不夠三餐稀飯。這裏的農民就以百合粉(一種野生植物,如藕粉狀,政府從山區運來賣給農民)充饑。特別是洪水退出後,農民要靠如此少的口糧開展生產自救和搞第二年的生產十分艱苦。因為那時,政府窮,人民也窮。真可謂有錢無處買,有親朋無處借。
     那年香蓮已是八口之家,全家的吃喝全壓在她肩上。
     冬季,洪水退後,那裏的農民傾巢出動大搞興修水利。在那裏可以敞開肚皮吃。凡是能勞動的男男女女(還包括六十歲上下的老頭)都上了堤。香蓮家沒有一人上堤。因為她家隻有她一人夠資格,但是她若去上堤了,全家人就要飯鍋上壁(無法生火作飯,意即無法生活下去)。有的婦女為了解饑餓之饞,借口給丈夫送東西,到工棚火房偷飯吃。有餓極了的,一人一次竟吃了一麵盆飯。香蓮不僅沒有這樣的機會,而且還要想方設法弄錢找吃的。就是弄回家一點吃的,還要讓老讓小。
     湖區的魚業資源的管理,一般是自春季起禁捕,到冬季約定時間集中捕撈。
     前麵說的國家供應災民每人每月半斤口糧,隻是指標,還要自己拿錢去買。農民一年的收入全靠一年的稻穀收成,現在稻穀被水淹了,那就一年的收入也完全泡湯了。香蓮家不僅沒有買口糧的錢,也沒有買百合粉的錢。沒有辦法她隻好違禁下湖偷捕魚。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由她八歲的女兒作伴,睡在自己的小魚船上,十一點鍾左右下網,第二天拂曉前收網,然後要八歲的女兒挑到鎮裏去賣。女兒賣回的錢交給母親,再由母親到鎮裏買回口糧和百合粉,日子就這樣免強對付著。
     一天早晨,翠花剛把小魚擔放下,就被一個橫不講理的人把魚連兩隻小藍沒收了。翠花見狀就一屁股坐在地上號啕大哭,哭了好大一陣那人沒有反應,後來還是好心的人給她說:“小姑娘,別哭了。沒收你東西的是魚業主任。他說你的魚是偷捕的。回去吧,你媽不會打你的。”香蓮知道後並不改初衷,照舊每夜下湖下網偷捕。後來她的魚網被沒收了幾條。但是她還是不思悔改。她丈夫勸告她,她也不聽。這樣持續十天半個月。最後留守的幹部決定要她每晚到村裏去反省。對於幹部的命令她也服從,也承認錯誤,但回來後仍然和女兒照樣下湖,她女兒翠花很害怕,她對她女兒說:“別怕,有媽在呢!有什麽可怕的,餓死才可怕呢!”
     富裕中農本是農村中善經營、又勤勞的階級,他們有生產資料,有牛,農具齊全,有豐富的種田經驗。人民公社化,土地變為公有,農具、耕牛、魚船都成了集體財產,富裕中農的優勢已不複存在。大家出集體工,吃公共食堂。出工如拉纖,收工象射箭,出工不出力,一年下來,整個生產隊的稻穀沒有從前隊裏一家地主的收成多。人口多、勞力少的成了超支戶,連口糧也買不回來。一個勞動日才一包沅水牌香煙(兩角錢)。這時香蓮已是九口之家了。開初還可以頂得住,因為家裏有些陳貨(即有存糧存錢)。但到59年時,已是桶空、缸空,家無隔夜糧。公共食堂的定量隻能吃個半飽。舊稱十六兩一斤,每個勞動力每餐4兩,小孩平均定量二、三兩,老人定量二兩。勞動力往往走到田裏肚子就餓了。收工吃晚飯後,一般都躺下來睡覺,以免消耗體力。
      可是香蓮不願意鈍刀子割,拚命也要千方百計為孩子、老人找點東西充饑。那時正是冬季,湖汊已幹,正是挖野藕的季節。她小睡一會兒後,肩扛一把鐵鍬,手提一隻土簊,悄悄地到殷家壩挖野藕。野藕埋得很深,挖開湖泥一米多深才能取到藕。解放前,這本是無田無地的窮男人們幹的活。由於又累又餓,有幾次竟暈倒在泥坑裏,但醒來後,她稍事休息又繼續幹。挖完後又把湖泥填回泥坑,以免被人發現。一個晚上也能挖上十來斤。挖回來就燉了全家吃。由於野藕含有豐富的鐵,澱粉含量又很高,既能充饑,又能滋補身體,漸漸香蓮也能適應這種生活了。但是好景不長。有人半夜上廁所時發現香蓮家的廚房在冒煙。辦公共食堂不準自家開火,各家各戶的炊具都被隊裏沒收了。另外,白天香蓮出工時總是無精打采。還有重要的一條,有些細心的人發現殷家壩有挖過野藕的跡象。於是隊裏開會,決定搜查。結果從她家裏搜出前夜挖來的生藕。接著就開批鬥會。
     “香蓮,你為什麽破壞公共食堂?明文規定,不準私家開火,你為什麽要在夜間偷偷煮東西吃?”公共食堂的牛大嫂首先發言。
     “你給我戴的帽子太大了,我戴不起。我,一個婦道人家哪有能力破壞共產主義的公共食堂,我隻聽老人說過,民以食為天。孩子餓了,夜裏煮點東西吃,依我看不為過!”
香蓮很鎮靜地說。   
     “  咳!你還不認錯。我問你,現在一切都歸公有,你為什麽要挖公家的野藕?”又一個積極分子發言。
     “野藕曆來是野的,誰都可以挖。你們肚子餓了,也去挖呀,別眼紅人家。”香蓮毫不退讓。
“你誣蔑三麵紅旗!誰說肚子吃不飽,我們都吃得飽飽的。”食堂會計反駁道。
“是的,不僅你吃飽了,而且你家裏也吃飽……”有人發出底底的哧哧聲。
     一晚、兩晚似乎還有鬥爭的興頭,到第三晚就呼嚕一片,無人發言了。因為他們實在是又累又餓,叫醒了又睡著了。隊長無法,反映到大隊部。大隊長發下話來,不要批鬥了,各隊專門組織青年勞力下湖挖野藕,以解腹中之饑。想不到香蓮的過失倒給隊幹部想出了個渡荒的好主意。湖區的野藕取之不盡,用之不絕。專門組織人挖野藕,的確在三年困難時期起了不可磨滅的作用。

     富裕中農想致富,就如錐子放在布袋裏,想堵也堵不住。割資本主義尾巴,如割韭菜,越割越生。有人說,勤勞致富的農民,不是餓死在床上,而是累死在田間地頭。香蓮雖是女流之輩,但卻是治家立業的一把好手。她在她家的後山種了水竹,因連年培土施肥,竹子長得十分茂盛,最大的有茶杯口大小,根根成材。她要丈夫學會編織多種篾活,如藍子、篩子、筲箕、魚濠等。丈夫編好後,她不等天亮就挑到街上去賣,然後趕回來出早工。有時賣不完,就存在熟人那裏或讬人代賣。她一年到頭在隊裏出工,口糧還稱不回來。可是自編自賣篾貨卻每年至少增加四、五百元的收入。她家裏逐漸富裕起來。
     那時與資本主義鬥爭有句名言:“寧長社會主義草,不長資本主義苗;你窮,我窮,才好。”香蓮的資本主義尾巴愈長愈長,能不引起隊長的注意?能不使有紅眼病的人紅眼嗎?當然香蓮又要遭殃了。這次她一改過去的態度,不硬頂。她利用她人際關係好的優勢和善於擺平的本事,向隊裏哭訴:她丈夫是一個殘廢,家裏八九口人靠她一個人跳上跳下,連年是隊的超支戶,不想這些主意,怎麽還隊裏超支款呀?一麵向隊長求情,一麵私下與隊長交好。
     這是一個新任隊長,他是一癩頭,婦女都遠而避之,不願與他接近,因此打了十幾年的光棍。自他變成一隊之長後,也就是年近四十歲的時候,才勉強找了一個二婚。但他自恃手中有權,不甘窩在妻子懷裏,要在外麵找野食。他以為手中有生產隊長的大權,婦女會改變對他的態度。哪知那些婦女並不買他的賬,有好幾次都碰了一鼻子的灰。他因此心中十分腦怒,想尋機報複她們。香蓮的事被揭發出來後,他本想好好地整她一下,解一時之恨。不料香蓮主動接近他,討他的好,這就使他改變初衷,對香蓮有了邪念。他想也許她丈夫是一個殘廢,嫌棄她丈夫的原因。這樣好事是求之不得的呀!於是他就捂著蓋子,不準讓一些人發亂,這樣風波才逐漸平息。
     既然有生產隊長的庇護,她的膽子就更大,幹得也更隱蔽。她要丈夫晚間編織,白天睡覺。編好的成品藏在樓閣上。那時政府明令禁止投機倒把,可總有少數人敢於鋌而走險作經紀人,從事長途販運。鄰鄉有個“不法之徒”看上了香蓮家的篾貨。他們經過討價還價,簽定了合同: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成批提取貨物。香蓮家住在外河堤邊,便於密秘水路運輸。每次買主夜深人靜後劃一隻船,停靠在外河堤邊,全家一起動手,很快就能把貨搬上船,然後買主立刻把船開走,這樣真是能作到神不知鬼不覺。
可是香蓮搞地下篾工場卻瞞不過隊長,他不僅知道買主姓什名誰,是哪裏人,而且每次把蔑貨運上船時他都暗中作了詳細的登記。他這樣作倒不是為了批鬥她準備材料,而是為了占有她積累籌碼。
     有一天他去香蓮家,一進門大叫大喊:
     “老板娘到哪兒去了?”
     “隊長來了,請坐!”香蓮聽到隊長的聲音忙從內室走出來迎,並給他泡一杯茶。
     “我是來給你吹風的。”
     香蓮聽了心猛的“咚咚”地跳了起來,莫不是又來了麻煩,但她還是鎮靜自若地應付著。
     “隊長真關心我們家。”
     “不是看在你一家老小、丈夫又是殘廢的份上,我才不管那樣的閑事。”
     “隊長真是菩薩心腸,我們家的兒女們長大成人後,一定要報答你的。”
     “知道就好,知道就好。是這樣的,有個社員把你告了,說你們家開地下篾工場,還和外鄉的投機倒把分子相勾結,”
     “嚼舌頭的,盡冤枉人。隊長要給我們作主呀!我們家是沒有生路才讓孩子他爹編點篾貨,換點油鹽錢,哪裏是開地下工場。我認識哪個投機倒把分子?”
     “別著急,有我頂著。你放心好了,隻要我當隊長,他們就是抓到你們的把柄也告不響,就是告到大隊部,也要我給他們落實嘛。沒事,沒事!”說完他就準備走。“我今天隻是給你通通氣而已。”
     “別走,隊長。既然有人告發我們,你就趁此機會檢查一下,看我們家的地下挖了地下工場麽?”
     她把身子往門口一擋,想阻止他出去,不料隊長有一個向前的慣性,正好碰在她的左胸上。這本是無意,但是隊長卻看作是香蓮故意挑逗他,心裏癢索索的,感到別有一番滋味,這滋味甚至勝過了過夫妻生活時手直接觸摸的感覺,如果不是大白天,如果不是怕她丈看見,他會下手的。
     “不是那個意思,人家是說你開秘密工場。”他笑眯眯地解釋道。“好,要我看,我就看一下,也好堵人家的嘴。”他掃視了一下堂屋,就往她的臥室裏鑽。臥室收拾得幹淨利索。他一屁股坐在床上,不停地摸她的枕頭和床單,深有感慨地說,“比我那個老婆會收拾得多!”說著用他的腿碰了香蓮一下。
     “還看一下我公公、婆婆的臥室吧!”香蓮心中明白她是引狼入室,馬上退出自己的臥室。
     “不用看了。”他見到她退出了臥室也隻好退出來。
     “還到屋後麵看看,看那裏挖得有地下工場麽!”香蓮故意抓住“地下”兩個字不放。
     “不用看了。當檢查的地方我都檢查了,包括樓閣、屋後在內,這足以證明他們是誣告。”
     隊長走了以後,香蓮想了很多。到底是有人告她的狀,還是隊長掌握她家的內情?剛才既沒看樓閣,又沒有提到樓閣,他為什麽要在話中故意加上樓閣?這是不是話中有話?是不是知到她的秘密所在了?她後悔不應該欄阻他,以致造成了不應有的碰撞,使他產生誤解,以致他才在她臥室裏有那些暗示性的動作和話語。哎,都是自惹的麻煩。本來是虛張聲勢,證明自己沒有什麽地下工場,哪知把自己乳房正好撞在他身上。作女強人真難!硬碰硬不行,施軟化手段也不行:自己的貞潔難保。她清醒地認識到,目前麵對的是一個張牙舞爪、詭計多端的大色狼,弄不好是要上大檔的,她想到這裏十分惶恐。因為這人實在是令人惡心,滿腦殼癩瘡,與他講話就能聞到那股腥臊味道,與他作愛哪有快感可言,那是活受罪,還不如去死呢!
     有一次隊長與她在途中不期而遇,他趁著前後無人,小聲問香蓮道:
     “香蓮,你那天說要好好地感謝我,怎麽感謝法?”
     “我那天不是說吧,等我的子女長大了,要他們感謝你。”
     “那怎麽等得?”
     “很快,不要幾年他們就長大了。”
     “不,我要你感謝我。”
     “我怎麽能感謝你?我一家老小,養也養不活。”香蓮故意裝著不明白他的意思。
     “難道你不明白女人用什麽方式感謝男人?”
     “我不明白。”香蓮故意搖頭。
     “別揣著明白裝糊塗,敷衍我。好多人把你告了,我是硬著頭皮頂著的呢!”
     “那是要感謝你。”
     “感謝不能光停留在口頭上,要有實際行動!”隊長的話中明顯地帶有憤憤的語氣。
就在這時臨麵走過了一個人,香蓮急中智向那個人大聲地打招乎:
     “大哥,你停一停,我有事要問你。隊長,你先走一步,我聽說他家裏有早稻種,我要與他商量怎麽換法?”
     這樣才甩脫了色狼。
     以後隊長還來過她家幾次,但由於不是有老就有小,無法下手。
這年的中秋節王玉貴的老表娶媳婦,她本來是想叫兒女們陪他們爺爺奶奶去的,但他老表死活要請他去吃喜酒,並在他們家裏多住幾天,因為自他殘廢之後就沒有到過他們家了。他走路不方便他們就派人拉了一部板車來接他,她覺得盛情難卻,就勸她丈夫去,自己留在家裏料理雞鴨豬。
     第二天晚上因為沒有人幹擾,她安心落意地作了很久的夜活——衲鞋底,直到深夜才停止,準備脫衣睡覺。就在這時有人敲門,她立刻意識到麻煩來了,必須有所準備。她首先手腳敏捷地到了廚房一趟,然後才去開門,果然不出所料是隊長聽到了風聲,趁虛而入。門一打開他就往裏麵鑽。香蓮問道:
     “隊長這麽晚了有什麽事呀?”
     “事鬧大了,有人告到大隊部了。”隊長一臉嚴肅地說道。
     “那天你不是上上下下都檢查了嗎?”
     “這回人家說得有憑有據,大隊秘書把材料給我看了。”
     “材料上都說些啥呀?”
     “材料上寫得可詳細!你那個地下篾工場的貨是通過外河運走的,某月某日一船,某月某日一船,寫得清清楚楚。我想那個人是暗中作了登記,不然寫不得那麽具體。”
     “那不是憑你隊長一句話,說有就有,說誣告就是誣告!”香蓮聽到隊長的話後,知道走漏風聲,隱瞞不住了,隻好虛情假意地說道。
     “到這分上可難說了。如果告響了,明天晚上就要開鬥爭會。到那時你就免不了要被揪上台了!”隊長欲擒故縱,故意把事情說得沒有定準,嚇唬香蓮。
     “隊長,你不是說你特別關照我們家嗎?這次請隊長一定高抬貴手,幫我一把!”香蓮的說話聲音有點變調。
     “哎,這次恐怕幫不了咯!”他用腿碰了一下她的臀部,表示試探。香蓮對他的舉動隻好報以微笑。
     “那一定要請隊長幫我一把!”
     “幫了你,你怎麽表示?”
     “感謝唄。”
     “現在就要兌現。”他說著伸手摸她的頭發,香蓮沒有躲閃,他接著又摸她的臉,她還是沒有躲閃,他接著摸她的乳房,進而雙膝跪在地上,包著她的兩隻大腿哀求道:
     “我想死你了!今晚就讓我睡在你這吧?隻要讓我睡了,一切都太平無事。”
     “完全可以,不過我要有言在先。”香蓮冷冰冰、慢悠悠地說道。“我今天正來潮。你聽說過嗎:男人們碰了正在來潮的女人,要倒一百輩子黴?女人正在來潮時不能進佛殿……”
     “你騙我!”
     “我騙你?”她順手伸進褲檔裏摸出一塊血淋淋的月經帶,遞到隊長的跟前。“你看,你看。你要不怕晦氣,我們馬上就上床!。”
     “晦氣!”隊長見到那散發著血腥味的東西,掩鼻轉身就走,“真背時!等月經完了我再來!”
     但是隊長很不甘心,他暗中下定決心:今晚硬要找個女人睡一覺。於是他在村子裏晃來晃去,最後把一個才死男人的寡婦強奸了。那寡婦性子很剛烈,一狀告到公社,第二天公社的公安特派員就把抓她到公安局。香蓮聽到這個消息,好不高興:終於擺脫了色狼。其實那天她並沒有來潮,那月經帶上的是黃鱔血。她廚房養著她兒子抓的黃鱔,在開門之前她跑廚房裏就是為的宰黃鱔,塗抹黃鱔血。

     有一年隊裏搞包產,準許部分人外出搞副業,如捕魚、撈貝殼等。一年要保證交一定數額的錢,虧損部分自己賠,多得歸己。香蓮認為這是一個難得的好機會。篾貨冬季銷路不好,而捕魚正好在冬季。她決定包產捕魚,把賣篾貨賺的錢全部拿出來,租(實際上是買)了兩隻魚船、40條絲網。丈夫和兒子,她和女兒,各用一隻船,一起下湖捕魚。一個冬季過後,除了交隊裏的產錢和扣除成本之外,還能賺個七八百一千。繼包產之後,她又擴大家庭編織場的規模,要丈夫收兩個親戚的兒子作徒弟,買進一些楠竹,增編曬墊。因為湖區曬穀子都用曬墊,有銷路。為了搞好隊裏的關係,一年無賞地送給對裏一、二床曬墊。
     新換的隊長有些腦筋。他想,冬季放些人外出搞副業確實是個好辦法,既不影響生產,又能增加隊裏和社員的收入,何不新官上任三把火,在此基礎上搞長年包產,反正田畝不多,不需要全體社員終年捆在田土上。香蓮聽到這個消息後,首先找隊長,表示她願意長年包產。不過這次是編織業與魚業並舉。丈夫在家裏搞編織,她帶領兒女並雇一人,下湖捕魚。隨即一些有條件的社員也紛紛外出包長產。不過有條件的並不多,因此沒有影響隊裏的農業生產。這年年終結算,每個勞動日由原來的兩角提高到一元。大家心裏十分紅火,當然香蓮的致富夢做得更香。
     但是好人總是多劫難,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猶如洪水猛獸,糟蹋人間蒼生。農村中,除鬥走資派、挖漏劃的地主、富農之外,還有一個內容,就是打擊投機倒把、暴發戶、劃新富農。造反派貼大字報:“龍王村(香蓮所在村)是資本家主義的黑窩,殷香蓮是吸人血汗的大暴發戶、新富農。”他們抄她的家,批鬥她,給她戴高帽子遊村,並把同意她長年包產的大隊長楸來陪鬥、陪遊。鄉政府的造發派還專門舉辦了“暴發戶殷香蓮展覽”,展品是兩隻魚船,一百條絲網,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竹器,還有人民幣。展覽過後,展品全部沒收。
     在第一次批鬥會上,一個解放前是赤貧,解放後仍然窮得響叮噹的造反派二賴問香蓮:
  “香蓮,新社會了,你為什麽還剝削人?”
  “我沒有剝削人。”香蓮回答。
  “不老實!我問你,你家雇工、收徒沒有?”
  “我家是雇了工、收了徒弟,但是我付了工錢呀。而且雇工是我家的親戚。那能算是剝削嗎?”台下一陣狂呼:
  “香蓮不老實,打倒殷香蓮!”
  “你承認你家是暴發戶、新富農?”二賴指著鼻子問。
  “不是。土改時我家劃的是富裕中農。政府鼓勵農民勞動致富,難道辛辛苦苦爭點錢犯法,好吃懶做、專靠吃國家的救濟就革命嗎?”
台下又是一片怒吼。二賴的老婆聽出來是影射他們家的,一箭步登上台,楸住香蓮一把頭發直往後拽,但香蓮支撐著不屈服,硬著脖子不放鬆。香蓮這次鬥得真慘,頭發都拽掉了幾束。以後的鬥爭會,她聽她女兒的勸告,好漢不吃眼前虧,不再開口了。

     80年代的一個夏天。晴日當空,微風吹拂,稻田裏一片金黃,處處飄溢著荷花的清香。中午時分,馬路上駛來一兩出租車,車開開停停,左轉右轉,開過去了又開回來,最後在一路口停下,然後從車裏走出一個頭發斑白、約六十餘歲的老頭來。他從車後座取去出一個大行李包挎在肩上,站著定神地左右前後張望,不時詢問從他身邊走過的人,但是得到的回答都是搖頭。他在尋找記憶中的家鄉和親人。可是時間已過去40年,故鄉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公路四通八達,灌溉渠縱橫交錯,河邊、渠邊綠樹成蔭翠柳成行。解放前散居的單家獨戶不見了,眼前展現的是排列整齊、設計美觀的居民點,屋後都有後山,而且樹、竹都生長茂盛。他的家無影無蹤,殷老漢的茅屋也無處可尋。他找不到一個認識、知道他的人,彷彿來到了完全陌生的世界。
     過了一會兒,從遠處走來一個拄著手杖的老頭,年齡大約70歲左右。他住在鄰村,是來看女兒的。他迎上前去,很禮貌地問道:
     “請問王靈秀(他母親的名子)家在哪兒?”
     不巧老人不熟悉鄰村婦女的名子,隻知道某嫂某嬸的。老人要他講個男人的名字,於是他改口說他哥的名子字:“土生?”“啊!”老頭突然豁然開朗,“是他家呀,他媽早已去世,他入贅在太和村,你二哥移居他鄉了,好象是馬井村。”
     龍陽是詩歌之鄉,解放前全國聞名的詩人有易順鼎和易君左父子,解放後新詩、舊體也在這裏很流行,尤其在農民中,這是很難得的。“詩刊”2000年第1期有龍陽青年農民舊體詩專頁。這老頭見到此情此景,不由得情不自禁地隨口套用賀知章“回鄉偶書”念道:
              逼賣壯丁年暮回,茅屋陋室已成灰。
              中年相見不相識,請問先生哪裏來。
     在老漢的指引下,終於找到了他大哥的家。他大哥感到非常意外,因為水生自賣壯丁以來,一直外杳無音信,他們以為他早已不在人世了,從來沒有想過他會活著回來。他大哥把消息通知他二弟,三兄弟終於團圓了。
     他告訴兩位兄長,國民黨軍隊潰退時,他被迫從大連去了台灣。他一直是士兵,待遇很底;退伍後,蔣介石沒給退役金,等到蔣經國上台後,才補發了退役金。台灣的大陸兵很多,兵又窮,沒有辦法成家,所以他現在還是孤身一人。他這次是回大陸定居的。他接著向他哥打聽了香蓮的情況。他哥簡要地講了她過去的遭遇和現在美景。他大哥開玩笑地說:“你還惦記著香蓮啦!”他告訴水生,她過去打成暴發戶挨了不少整,現在可好了,成了鄉裏的萬元戶、企業老板了。
     水生從台灣回來的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傳到了香蓮的耳朵裏。開始她以為是那些不安好心的人拿自己開心,沒有在意。水生一去就杳無音信,早已死了,怎麽能會來了呢?過了幾天,娘家有個同庚的好友叫荷花,在路上遇見她,附在耳邊對香蓮說:
     “水生確實回來了。是回來定居的,現在正籌劃蓋房子呢!”
     “真的?我以為有人和我過不去,還恨我呢!——不過回來了就回來了唄——”
     香蓮開始很激動,接著就著意控製自己。不過回到家裏,她再也沒辦法控製自己了。她六神無主,思緒萬端,舊景又一幕一幕地呈現在眼前。她一個人站在屋裏發呆。早已熄滅的愛情之火,這時在她心裏漸漸死灰複燃。她想去看他,但又不好意思。怕丈夫知道自己的隱私,引起家庭不和;怕兒女們知道母親的過去後在外麵不好為人。她心裏矛盾重重,左右為難。最後決定密秘會見。
     她讬那個同庚好友帶口信:她想見水生,但不想在他家裏見。水生是一個走南闖北的人,當然知道如何安排。
     會麵地點定在縣城得月樓。水生早已在包間等候。香蓮那天借口要上街買東西,迫不及待地來到那個酒家,一掀開包間的簾子,就淚如雨注,差一點兒撲到水生懷裏。水生很理智,順勢揚手,說:“請坐!”香蓮不好意思地慢慢落座,兩人互相凝視著。香蓮的頭發仍是烏黑飄柔,臉上泛著羞怯的紅光,兩個眼角有幾道不明顯的魚尾紋;她身著薄薄的夏裝,透露著中年女性的豐腴和魅力。水生穿著一套芝麻色的西服,係著花領帶,足蹬紅棕色的皮鞋,頭發花白,但背很直。過去在香蓮眼裏,他是一個雷公,如今卻儼然象個紳士。因為她還沒有見過如此氣派的西服。水生吩咐上菜,然後叫服務員退下。
     “作夢也沒想到還能見到你。”
     “我命大唄!”
     “我真對不起你,你為我付出的太多了。”
     “過去的就過去了,別再提了。隻要你好,我就放心了。”
……
     從此香蓮就不斷借口回娘家,給水生送這送那。水生的哥嫂和好朋友都勸他成個家,但他都以人老了為由,婉言謝絕。他心想,隻要能經常見到香蓮就心滿意足了。然而沒有不透風的牆,香蓮走多了,自然被丈夫發現。她丈夫原來不知道她的過去,日子雖不過得不美滿,但也湊合。他現在知道,他妻子過去不但有舊情人,而且還深深地愛著他,作為男人,這是無法忍受的。於是一個安寧的家庭變得不安寧,三天兩頭的吵架,有時丈夫還動手打她。開初吵架還封閉於夫妻之間,但是由於丈夫是個醋罈子、小心眼,而香蓮的性格較剛烈,她想,她和他生活在一起就夠屈的了,現在還忍受著這種惡氣,因此就不顧一切,門戶開放,以致全家、全村乃至鄰村都知道。
     她的大女兒翠花,算來也有40歲了。她看到父母吵鬧感到很不安。她千方百計想使她家恢複往日的安寧。一天她來到水生家,很誠懇地希望他勸止她媽別到他這裏來。水生當然很痛快地答應了。然而她想錯了,不是水生要她媽來,而是她媽執意要經常去看望水生,因為她要償還她欠下的感情債。
     以前,因為村裏的中青年之輩,特別是那些長舌之婦,既不知道水生和香蓮的過去,也不知道水生長得啥樣,所以翠花來太平村從不引人注目。可是現在,水生的相貌就在眼前,而且他們往事已家喻戶曉,被議論得沸沸揚揚。因此翠花每次出現在太平村就引起那些細心觀察、善於聯想的人們的目光審視。他們發現,翠花的輪廓很象水生,特別是那雙眼睛和嘴巴,就象一個模子澆鑄出來的。這種議論很快傳到水生耳中,但水生並不感意外,因為那天翠花來他家時,他也注意了她的相貌,也有同感。不過他很狐疑,那可能嗎?真有那種一碰就著的事嗎?他記起曾經看過那樣的電影,電影上確實有一次懷孕的。哎,電影是虛構的,那能作依據!他問過香蓮,她也不能確切地回答。本來農村婦女對婦產知識就知之甚少,自己懷孕兩三個月還不知道,往往是婆婆先知道。不過她承認翠花不象她丈夫,倒有幾分象水生,而且她也有與水生同樣的想法,僅僅一次而已,從來沒有往這茬上想。水生是一個穩重而不願意傷害他人的人,他雖想過此事,但是不準備提出來。萬一翠花不是他的女兒,那結果不堪設想,不僅自己很難堪,而且香蓮和她丈夫的情份就會徹底完蛋了。

     香蓮是包辦婚姻的犧牲品。她和他丈夫過去雖沒吵過架,但生活並不幸福。愛生情,情生欲,在他們之間根本沒發生過;他們雖同床共枕,但夫妻生活就如同動物間的交配,不言不語,草草了事。她隻不過是一架生育機器。他們隻為錢奔忙,其他別無趣事。她心中總有一個影子抹不去,明知不能再回來了,可還是心裏想著他,她深深地記得那情竇初開、巫山雲雨的時刻,因為那才是人間的真正幸福啊!水生回來後她想了很多,甚至幻想,如果發生在今天,那就好了,不會作封建婚姻的殉葬品;要不,來過返老還童,與水生重結良緣,生兒育女,也不虛度此生。但是幻想總歸是幻想。幻想是不能成真的。
     她還想過與水生作露水夫妻,兩方麵都兼顧,但她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那樣名不正言不順,怎麽作人呐!再說水生也不會答應。最後她想到離婚,與水生結為老年夫妻,重續舊日愛情溫馨之夢。但別人會指著她的脊梁骨,說自己行為放蕩,不道德,好虛榮,貪錢財,把幾十年相濡以沫的丈夫都甩了,死皮賴臉地要跟一個從台灣回來的闊老(富翁)。據說水生帶回來了兩三萬美元(這在當時是一個大數額,那時花七八千美元九能建一棟住宅樓),香蓮雖是萬元戶,但用人民幣計算隻有一二千美元。
     人言真是可畏呀!她現在與水生還是清清白白的,毫無越軌行為,但是,自從她和丈夫吵架的事被村裏人知道後,村裏一些長舌之婦就添油加醋、風言風語,現在若是公開提出來與丈夫離婚,還不知他們怎樣編排她、罵她?她怎麽受得了!她最擔心的還有兒女這一關通不過。他們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會拚命反對。幾天來,她心裏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打不定主意。
     但是,自那天聽到水生問起翠花的事後,她的想法好象一下找到了支撐點。的確她不能斷定翠花是誰的,但是仔細想一下那一次不是不可能。但問題是,水生不願提出來訴諸法律,把是非澄清。萬一翠花真是水生的血脈呢,那不是永遠割斷了他們父女情麽!水生本來是有後的,結果不是變成永遠無後了!不,他應當得到的一定要得到,不能再失去。否則,她的遺憾就更大了。如果翠花真是水生的後,她的內疚會少一點。想到這裏,她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弄清楚翠花的問題,不管社會輿論是多麽可怕,子女是多麽難堪。而要弄清翠花的問題,首先必須提出離婚,因為隻有解決了離婚的問題,才便於提出翠花的問題。
     她把這個想法告訴了水生。他聽了她的分析後,似乎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這也許是在外邊多年闖蕩、經風雨的緣故罷。他過去較軟弱,顧慮重重,前怕狼後怕虎:如今他變得很堅定,敢於擔風險。他說:他過去失去的東西,今天一定要抓住一切可能的機會把它撿回來。主意已定,立刻馬不停蹄地行動起來。香蓮很快把離婚訴狀遞交鄉人民法院。該法院很快作出判處:為了維護社會安定,不撤散多年形成的家庭,不同意香蓮與王永貴離婚,勸他們重歸於好。
     她不服,又上訴到縣人民法院。縣法院的判決是:維持原判。因為那時人民的戀愛婚姻、家庭觀還處於變革的前夜,所謂“陰陽大裂變”還沒正式開始。然而香蓮決不肯善罷休,在水生的支持下,決定聘請律師上訴地區人民法院。地區法院當然首先還是庭下和解。和解不成,法庭於是作全麵的庭審調查。
     法官問原告:
     “你和王永貴是哪年結婚?”
     “1945年。”
     “你們結婚多少年?”
     “40年。”
     “你為什麽要與王永貴離婚?”
     “我與她結婚完全是父母包辦。”
     “你當時表示反對沒有?”
     “我曾以投湖自盡表示堅決反抗,但是在那個時代一切反對都無效,兒女的終身大事乃至生命都牢牢地攥在父母手裏。”
     “你們有幾個子女?”
     “三男二女。”
     “你們的婚姻已經延續了40年,應該是患難夫妻,又生了五個子女,有親密的血緣關係,應該也有天倫之樂。你這在這時提出離婚,考慮到後果沒有?”
     “考慮到了。我與被告雖同住在一個屋頂下40年,但從未產生過愛情。我們雖生兒育女,隻不過是行屍走肉——生育機器而已。我是舊封建婚姻的殉葬品。舊的封建禮教使我痛失青梅竹馬和相愛至深的情人。他為愛我付出的太多,他被迫自賣壯丁就是因為我的原因,並且他把賣壯丁的一半錢送給我。這錢是由他媽親手交給我的。我養育子女、搞家庭副業,有一些是從這裏開支的。他在台灣一直未婚配,回來以後他還是不願成親,這說明他一直愛著我、等著我。解放前,我不能嫁給他,那是封建婚姻所致,現在是新社會了,有新的婚姻製度。新社會提倡自由戀愛,自己決定自己的終身大事。我雖然現在有五十多了,但仍然燃燒著愛情的烈火,渴望新的幸福生活。在舊社會丟失的,我在新社會要撿回來。至於子女問題,我會妥善處理。我請求法庭準於離婚。”
     香蓮的庭審回答,使她的律師大吃一驚。他雖然給了一些幫助,但他想不到一個農村婦女竟能在莊嚴的法庭上,口若懸河、立論有據,連“被告”一詞都用得很順當。法庭詢問被告之後,原告律師發言。他說現在正值改革開放,人們的觀念正在更新。我們要支持新的婚姻、家庭觀念,不要勉強維持沒有愛情、感情破裂的婚姻。他提請法庭注意,殷香蓮與王永貴的婚姻已無法維持,他們終日吵架、打架已將很久,全村人乃至鄰村人都知道。為了使法院順利作出判決,律師不失時機地提出了翠花的問題。
法庭審理翠花的歸屬問題。
     法官問王永貴:
     “你在哪年哪月哪日結婚?”
     “45年6月21日。”
     “什麽時侯被抓壯丁的?”
     “45年6月30日。”
     “什麽時後逃回來的?”
     “45年8月1日。”
     法官接著問香蓮:
     “王永貴講的都是事實嗎?”
     “是。”
     “翠花是哪年哪月哪日生的?”
     “46年3月28日。”
     “你有什麽理由和根據認為翠花是水生的?”
     “樣子長得象水生。”
     “樣子長得象的多。你還有什麽理由嗎?”問到這裏香蓮不好啟齒了。她猶豫了一下,然後硬著頭皮,橫下一條心,慢慢地說道:
     “45年6月11日,也就是我出嫁的前十天,水生賣壯丁的前一天。那天夜晚烏風黑浪,我約水生劃船與她在殷家壩的荷花叢中見麵。我很舍不得他,更不忍心他賣壯丁。我知道,賣壯丁意味著什麽。那是有去無歸的事。我覺得很對不起他,他為我犧牲的太多了。在即將分別的前夜,我無以還報,又不能親自為他送行,見麵時我隻有抱著水生的頭傷心地哭泣……最後我提出,我要以我的身體表示反抗。包辦婚姻撤散我們,我們今夜就在這裏提前結婚。開始水生極力反對,說我破了身,男方會知道的,那樣對我很不好。我說我有辦法對付。在我的堅持下,我們就在船上拜了天地,直到拂曉我們才分手先後回家。我與被告新婚的那一夜,並沒發生肉體關係。後來在被告答應我的條件下,我才同意與被告過夫妻生活。那天夜晚,我在母親給我的新婚專用床單上滴了幾滴雞血,第二天一大早我又故意洗了這張床單。因此被告和被告的母親都沒有發現我的秘密。”
     “你最後一次月經是幾月幾日來的?”
     “不記得了。”
     “你對家庭財產的分割有何要求?”
     “分文不要。”香蓮很幹脆地回答。
     法庭宣布休庭。半小時後,審判長宣判:
     準予殷香蓮與王永貴即日起離婚。家庭財產全部歸王永貴及其子女所有,香蓮自動放棄分割家庭財產的權力。原告提出翠花問題,本院不予支持。理由是,45年6月21日結婚,46年3月28日分娩,其間共計281天。婦產學給婦女懷孕期的科學概定是40周,即280天。民間所說的十月懷胎也是280天,即每月以28天計。所以,從45年6月21日到46年3月28日這斷期間足以完成受孕、懷孕、分娩。而在這期間,李水生當兵遠隔千裏之外,不可能回來。如果翠花是李水生之女,那懷孕期就超過了10月(每月以28天計)。
     這場官司,香蓮又贏了,又輸了。她在心裏暗暗自責。律師因年青沒有結婚,不知道這個常識,情有可原,水生也是如此。但要自己是幾個孩子的媽媽,連這點常識也不曾考慮到,竟然吊死在一根茄子樹上——一心隻往“長得象”上想。嗨!水生女兒沒爭到,倒把自己的隱私暴露無遺,真有些難堪。不過她還是不服氣。
     太平村有個“秀才”,平時愛讀書,古今中外的書讀了不少。他聽到這個結論也不服氣。一天他來到水生家串門,給他們夫婦兩講了古代老子的降生故事。他說:
     “老子出生時是一個白胡子老頭呢!你們想他在母親肚子裏懷了多久?明代哲學家、教育家、文學家王守仁也是在母親肚子裏懷了14個月才出生。根據婦產學計算的預產期,在實際生產中提前拉後是常有的事。據最近的報紙披露,計算預產期隻有百分之二十一的正確率。聽說現在有親子鑒定的技術,也就是說,通過驗血可以斷定親緣關係。你們不妨向法院申請複審,要求作親子鑒定。”
     “秀才”的話給他們很大的鼓舞。他們接受他的建議,到法院申請親子鑒定。法醫從水生、王永貴和翠花身上抽取血液標本,送省檢測技術中心作DNA(脫氧核糖核酸)檢測。通過DNA檢測發現,水生的DNA能在翠花的DNA中融合,但王永貴的DNA則與翠花的DNA有排斥反應。這證明,翠花是水生的女兒。
     接到判決書後,香蓮欣喜若狂,想不到她真給水生留下了後代,真是天不該滅李家的後。從此水生不但有黃昏美景——幸福家庭,而且還老有所靠。
但是判決書對翠花來說,卻是晴天霹靂,橫生枝節。堂堂正正、有父有母的40歲的人,一下子變成了私生女,叫她怎麽抬得起頭!叫了40年爸竟然不是生身父親,而40年後才見麵的陌生人卻是骨肉親。她怎麽接受這個事實啊?然而現實是客觀存在,想否認、廻避也不行。她心裏真苦惱啊!
     思想感情的轉變總得有個過程。作父母的隻有耐心等待,切不可操之過急。翠花究竟是不惑之年的人,對待問題沒有青年人的浮躁、偏執。她靜下心來想:私生女是一個事實,無法否認,隻有硬著頭皮頂,這樣也許會得到人們的理解與同情。生身父有骨肉親情,理所當然應當認,但養父也有養育的恩情,不能丟棄。在親朋好友的耐心勸說下,她終於思想通了。她和丈夫攜帶兒女,提著禮品,一起去認爸爸、嶽父、外公。“秀才”見到此情此景,感慨萬千,特賦詩一首,贈與水生。

                   隔海相思四十年,情人驅散又團圓。
                   水生真有親生脈,種玉何必夜夜眠。

     她的同庚好友、女農民“秀才”荷花聞訊特意趕來助興。她擷取杜甫的“客至”中的兩句詩,稍加修改,揮筆寫下對聯一副,送給香蓮貼在臥室裏。

                   花徑已然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

     從這首詩和這副對聯,我們可以領略龍陽農民的詩才。這裏的“種玉”、“花徑”和“蓬門”並非實指,而是另有一番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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