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春秋第一部——愛情被背叛之後(長篇小說)
(2005-10-09 19:51:24)
下一個
風雨春秋第一部
愛情被背叛之後
(長篇小說)
第一章
嶽麓山位於長沙市的湘江西岸,它以風景秀麗、名勝古跡頗多聞名全國。登上頂峰,有一座古廟建築叫禹王牌,門前有一副氣派不凡的對聯很能說明它的地理位置和誘人之處。
西南雲氣來衡嶽,日夜江聲下洞庭。
山腳下隈依著全國古代四大書院之一的嶽麓書院,以它為起點向東輻射一個建築群,就是湖南大學。解放後政務院進行院係調整,將它分為嶽麓師範學院和中南土木建築學院。
1956年9月1日是全國大學統一的開學時間。
嶽麓山下彩旗飄揚,校車來回奔忙。馬路邊樹著大型宣傳畫,大樓前貼著巨幅標語,上麵寫著:“歡迎新同學”、“熱烈歡迎你進入人類靈魂工程師的搖籃”、“熱忱歡迎你進入工程師的搖籃”等等,這裏有兩個搖籃,“人類靈魂工程師的搖籃”指的是師範學院,“工程師的搖籃”指的是土木建築學院。
從師院迎新校車上走下三個不引人注目的青年,他們都是曆史係的新生。他們來自不同地區。個頭高挑的來自湘北地區,年齡約二十掛零,長的眉清目秀,穿的很樸實,樣子象個呆書生,名叫童蔚然。個頭中等、體格壯實的來自湘西南地區,年齡起碼有二十六七,長的很穩重,是個調幹生,名叫劉煥章。個頭又矮又小的來自湘南,年齡約二十二三,一副機靈象,名叫楊求達。因為這一車隻有他們三人是曆史係的,所以他們有緣在新學校裏首先相識。這界本科一年級共錄取新生100名,編成四個班,童蔚然編在甲班,劉煥章編在乙班,楊求達在丙班。
9月3日在曆史係學生宿舍舉行迎新大會,會開得很簡樸,主要是係主任、教授代表講話。係主任何蘭桂教授說:“古今中外,上下幾千年,史料浩如煙海,有些前人已有所研究,但是還有許多領域等待我們去拓荒,馬克思說,隻有那些不畏艱難險阻的人才有希望到達科學頂峰。打開曆史寶庫必需有兩把鑰匙,這兩把鑰匙就是古文和外文。我希望你們好好下決心掌握這兩把鑰匙!”教授代表的發言,除了介紹所開的課程外,都是各自宣傳所開課程的重要。有趣的是,中國古代史教授說,中國史很重要,因為我們是中國人,我們不能數典忘祖;世界現代史三級教授易明白接著發言,他很有風趣地說,你們都說你們開的課重要,依我說,你們開的課都沒有我開的課重要,因為世界史包容中國史,要學好中國史必先學好世界史。這使剛剛走出中學校門的青年學生第一次目睹了教授的風采。會議的主持者是不為新生們重視的係秘書,最後是他講話,講的是有關新生的學習與生活問題,因為講得比較具體,所以時間稍長一點,學生們因此顯得不夠禮貌,台下便有些騷動和不肖一顧的表情。最使新生們深入腦筋的是那兩把鑰匙。
從此這些一年級新生就融入了大學生活的海洋。
那時實行大學生自由支配時間,生活十分活躍,學習氣份很濃。加上有周總理“向科學進軍”的鼓舞,一些有誌向的學生在學好所修課程之外,還在努力學習外語和古文,自學高教部公布的考副博士必讀書目,準備考副博士。圖書館門庭若市,要想在閱覽室占到座位必須在開館前提前排隊。曆史係要修的課程很多,內容很豐富、很有趣,專業課和政治理論課除由老師講授外,還有課堂討論課。學生們對這門課非常感興趣,因為它是培養學生邏輯思維和言語能力的好辦法。每一次課堂討論之前,同學們都作認真準備,跑圖書館、跑資料室,查找文獻、資料,擬好發言稿;課堂上同學們勇躍發言,展開針鋒相對的辯論。一年級中國古代史的第一堂討論課是中國封建社會的分期問題,即中國封建社會始於何時。對於這個問題史學界尚無定論,學派很多,例如範文瀾、郭沫若、尚鉞、翦伯讚呂振羽、李亞農等的觀點都大相勁庭。
除開課堂學習之外,還有豐富的課外活動,有全院的,有幾係聯合的,也有一個係的;有文娛體育的,也有協會、社團。凡有興趣特長者都有處所。如全院性的有“京劇社”、“管弦樂團”,幾係聯合的有“五係俱樂部”,一個係的有“文學社”、“史學會”等等。學院和係還不定期地舉行學術報告會,邀請專業歌、舞、劇團來學院大禮堂演出。但是,周末和星期天,那些學習勤奮、有遠大誌向的學生從不休息,大都在圖書館度過。
甜美新鮮、飄著書香的大學生生活在不知不覺中地結束了第一學期。不少學生嫌時間過得太快,大學生活剛剛嚐出味兒來學期就結束了,因此他們決定放棄回家過春節與家人團聚的機會,留在學院過寒假。寒假裏食堂照常免費開餐,圖書館照常開放,在這段時間裏他們可以好好讀書。那個春節他們也過得很愉快,大禮堂放映香港電影“家”、“春”、“秋”,308教室舉行通宵達旦的舞會,新年鍾聲響過後還有免費夜宵吃,這對一年級的新生們來說是人生第一回。
寒假不到一個月,一眨眼工夫就過去了。
第二章
新學期開始,學生們立即投入“三點一線”(即宿舍、教學樓、圖書館)的生活。
就在這個時候,黨中央公布了關於開展整風運動的決定,它要求並動員黨外幫助黨整風,給黨提意見,寫大字報、鳴放。黨委書記給全院學生傳達了毛澤東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問題的報告,報紙上每天都有關於開展整風運動的宣傳文章。但是,長時間在全國範圍的黨內外並沒有引起反響,對於身在書齋、沉迷在書香中的大學生就更不用說了。雖然他們兩耳聞到了窗外事,但還是一心隻讀聖賢書。就高校來說,北大、人大、北師大沒有動靜,上海的大學也沒有動靜。當然長沙嶽麓山地區的高校也一片寂靜
嶽麓師院黨委和各係黨總支為了動員全院師生員工參加整風運動,作了很多工作,又是作動員報告,又是開座談會,開了教師座談會,還開學生座談會,但還如石沉大海沒有聲響。報紙上有人發表文章說,為什麽黨外幫助黨整風就是搞不起來??一些仁人誌士大概也在思索這個問題。共產黨剛建國後不久,就虛懷若穀,廣開言路,千方百計地聽取黨外意見,真是偉大,真是了不起!為什麽黨外就不了解共產黨的誠意呢?
這個時侯的形勢就象清朝龔自珍所言,“九洲生氣恃風雷,萬馬齊瘖究可哀。”然而從來沒有永久的沉默,總有一天沉默要被打破。經過左動員,右動員,層層開座談會的誘導下,終於有了第一張大字報。這張大字報出現在何處?就是出現在具有光榮傳統的北京大學。第一張大字報出現後,又是長時間的沉默。直到一個月之後,湖南的高校才有響應。湖南高校的第一張大字報出自何校?當然是出自係科較齊全、又有文科專業的嶽麓師院。
一個星期六的晚餐後,曆史係新生何為、譚世言、宋其成(何是甲班,譚是乙班,宋是丙班)不約而同地來到宿舍,見各自的寢室空無一人,便湊在乙班寢室裏扯秀闊(閑談,長沙話)。他們有一個共同點,政治敏感性高,文學功底好,善言談,社交能力強;雖說分屬不同班,各居一個寢室,相處時間並不長,隻能說相識,不算熟悉,但是一談就天南海北談得很投機。他們三人講述了各自的母校和對母校的美好回憶,又談了入大學以來的感想和各自的學習打算,都不隱瞞地表示要好好學習,畢業後考副博士,最後談到了北大的大字報。一沾上大字報邊,他們的話就更多。
“我不知道北大的大字報出來這麽久了為什麽就沒有反響?是不是那些學生伢子都鑽到書堆子裏麵去啦!”何為拋磚引玉地問道。
“也許是吧,不過也不盡然。”譚世言模棱兩可地回答。
“依我看有思想顧慮,不會都鑽到書堆裏去了,總有一些人關心政治大事。”宋其成語氣很肯定地說。
“那有什麽顧慮呀?這是黨中央的號召!北大的學生為什麽沒顧慮?”何為反駁道。
“怎麽能跟北大比,人家有光榮的革命傳統,它那次運動不是走在最前麵!”宋其成沒等何為講完就搶著說。
“事在人為。人家北大學生也是人。這又不是幹壞事,有什麽顧慮的!”何為說。
“即然你沒有顧慮,你為什麽不寫呀?”宋其成發問。
“我是苦幹沒材料,不然我早就寫了!”何為不示弱。
“我提供材料,你寫,敢嗎?”譚其言想封他的嘴。
“有什麽不敢的,你講,你講!”那知何為是個有膽量的人。
譚不過是虛張聲勢,其實他腦子一片空白,什麽也講不出。“唉”半天也說不出一條。於是他靈機一動改口道:
“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我們大家湊一湊吧!”
其他兩人表示同意,於是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湊了起來,並決定由何為記錄、整理成文,寫成大字報。但是他們湊了大約一個小時,隻有兩三條,什麽人教部管師範學院是不重視師範學院,什麽院長、黨委書記有官僚主義作風,什麽曆史係四年畢業學習時間不夠等等,因為畢竟他們是才入學半年的新生。這時電影已散場,同學們開始陸續返回寢室,他們不便繼續下去,就各自回到了自己的擒室。何為回到寢室不敢怠慢,把三人的意見加上自己後來想到的寫成一篇底稿才就寢。
第二天早餐後,他們三人帶著紙筆和墨汁來到教學北樓201教室,坐下來首先討論底稿。底稿文從字順,很能表達大家的思想,隻是沒有標題。究竟用什麽標題,他們很費了一番周折。“向黨委進一言”,不能概括全文,也嫌語氣唐突;“為什麽我院整風運動冷冷清清”,他們三人一致覺得這個題目很好,但是文章沒有這方麵的內容,不過這個題目有指責院黨委的意思。最後還是何為一語中的,“向北大同學學習,積極幫助黨整風”,題目一出口就得到譚、宋的交口稱讚:這個題目不但避免了語氣咄咄逼人,而且還表達寫文章的人的赤誠忠心。譚世言覺得自己的書法很好,就自告奮勇,欣然提筆寫成大字報,然後三人簽名。大字報正好一張紙。這張大字報不但筆調優美、措詞準確,而且書法也不凡,可稱得上一件藝術品。
教學中樓是全院的中心,各係的公共課都在這裏上,人來人往不斷。他們就把大字報貼在這個樓的大門口。那時寫大字報、貼大字報是非常豐富新鮮味兒的事,可以說無論老師和學生都是第一次。它是湖南高校的第一張大字報。因此它一出現就吸引了很多人駐足觀看,看過的人無不讚賞這篇大字報的文采和書法,它隨即就在全院傳開。大約中午時分,就陸陸續續有大字報在第一張大字報左右出現。這大概就是鳴放的開始吧!到下午又貼了一些大字報,但為數不多。這種形勢一直延續到第二周星期六上午。
因為星期六下午沒有安排課,所以這天大字報逐漸多起來。到星期日真正的大鳴大放開始了。大字報如雪片一樣鋪天蓋地,貼滿了教學中樓的外牆、宣傳窗,到第三天,眼看新大字報就沒有地方貼了。院黨委,一方麵為了整改的需要,趕緊派專人抄寫大字報,(以免新的覆蓋舊的,抄不到),另一方麵為了滿足大鳴大放的需要,組織人馬開辟貼大字報的場所,如搭建臨時排坊等等。可是大鳴大放開展得如火如荼,院廣播站並不廣播;“新湖南報”有記者來采訪,但采訪文章也不在報紙上發表。為此一些好衝動的人士還與新湖南報的記者在教學中樓308教室發生了一場不大不小的舌戰,新湖南報不報到的理由是:新湖南報是麵向農村的。這就是後來的“圍攻新文記者事件”。
大鳴大放雖然形成了高潮,但教學秩序井然。老師和學生隻是在教學之餘寫大字報、貼大字報。這樣的高潮大約維持兩三個星期,然後就是餘波,零星的大字報;再過一段就煙消雲散,工人們打掃戰場,洗刷牆壁,撤臨時排坊。可以說,大鳴大放就象孕婦難產一樣,來得很艱難、很熱烈,但是退出卻是靜悄悄的。誰也沒在意它的退出,老師們還是盡心盡力地教,學生們還是專心致誌地學。老師們又繼續做他們的學術美夢,學生們又繼續做他們實現自己理想的美夢。
第三章
這時全國已形成高潮,文匯報、光明日報每天都有各地大鳴大放的報道,北京、上海、天津、廣州、南京、長沙等地都有知名專家、教授在座談會上發言或在報指上發表文章。如章伯鈞、章乃器、羅龍基、葛佩琦、儲安平、龍雲等都是活躍在報端的風雲人物,長沙最出名的有陳新民、易明白等四教授的聯名發言等。似乎各界層的人士都在暢所欲言,幫助共產黨整風。似乎早春二月已過,人人都感到暖氣洋洋,大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之勢。 但是書生那知大鳴大放的發展勢頭早已超出了共產黨的容量。新執政黨剛上台才幾年,就麵臨如此尖銳乃至過急或近乎攻擊的局麵,難道心裏不有些擔心嗎?其實政黨內中高層早已有指示和安排,而那些參加大鳴大放的人們對此卻一無所察。他們在發言、寫文章時,還孜孜以求的是:唯恐一語不中的,唯恐言辭不尖銳,唯恐語言不慫人聽聞!所以當風雲突變,人民日報發表反擊右派份子對黨猖狂進攻的號令的時侯,他們感到非常突然,沒有思想準備。想不到,卻因沒有守好咀和筆闖下了終身大禍。
反右號令下來後,師院作的第一件事就是免費給教職員工和學生發放兩本“毒草集”,一本是全國的,是從報刊上搜集的;一本是本院的,是根據大字報的抄錄編輯而成。原來說,抄錄大字是為了將來整改,現在卻成了劃右派的根據。自然何為、譚世言和宋其成的大字報摘抄也入選了。這對他們來說是非同小可的事。因為作為曆史係的學生(盡管還是一年級)政治辯別能是比較強的,他們知道“反擊猖狂進攻”、“毒草”、“右派分子”意味著什麽,因此他們三人一見到毒草集裏有他們的大字報摘抄就感到不寒而栗。
當天晚餐後,他們三人來到排樓口的湘江邊。這裏便於密談。沿江邊有一望無際又平展又鬆軟的沙灘,人在上麵行走沙要沒過腳背,平常這裏散步玩耍的人很少,師院和土建的學生通常不到這裏來,他們多半在嶽麓山腳下或榮彎鎮至左家壟的公路上信步。可是,今天卻兀然不同,沙灘上三三兩兩的學生到處可見。也許是政治風雲變幻的緣故吧!他們幹脆把鞋脫下提在手裏,踩在江水與沙灘的接合處,逆江而行。
“見到毒草集了吧?”何為開口道。譚世言和宋其成都點了點頭,但並不言語。
“你們對這場運動有何看法?”沉默一會後何又問。
又沉默一會譚才迸出一句。
“我看,我們三人在劫難逃。”
他們三人原本不熟悉,但自從聯名寫了一張大字報之後,關係就愈來愈密切。他們晚飯後夾著書本,在馬路邊散步,或在林蔭下閑談,然後一起去圖書館,閉館後又一起回宿舍。周末、星期日也是穿著聯檔褲,行影不離。這原本是很平常的事,誰也不在意。可是在反右開始後,這卻成了一大罪狀——陰謀策劃。
何為出生於一個舊軍官家庭,父親已於解放前去世。他不但學習很好,而且是一個文娛積極分子,有超群的相聲天才。他有一個誌趣相投的女朋友在中文係,她名叫羅海燕。他兩畢業於同一中學,地下相戀已經很久。中學是明令禁止談戀愛的。老師發現他們在談戀愛已進入高三。由於他們班主任既愛才,又善於處理學生問題,不僅沒批評、處分他們,而且還使他們的關係合法化。因為他們兩人實在是深受班主任的青睞,班主任舍不得處分他們。當時正是高考在急,如果處理不當,且不是誤了他們的前程!不如網開一麵,承認他們合法,與此同時又與他們約法三章,一定不要影響學習,考不起大學。上大學後他們一起參加院紅旗歌劇社。這個社排演的大型歌劇“洪湖赤衛隊”,不僅在院內公演受到師生們的好評,而且還在長沙市、衡陽、株洲等地巡回演出,得到觀眾和專業劇團的普遍讚揚。他們兩都在劇中扮演主角,他女朋友扮演韓英,他扮演彭霸天。羅海燕的政治敏感性不如何為強,也不太知道政治問題的嚴重性。毒草集發下來之後,她隨甩進書桌裏,根本沒翻開來看。何為告訴她之後,她才從書桌裏找來毒草集看,但是看過之後又不以為然,還一味安慰說:“沒事!年青學生有什麽政治問題?”甚至還責備何為神經過敏。
右派基本是上麵按毒草集“欽定”的。上麵通知哪個是右派,下麵就組織寫大字報、開批判會。何為當然是第一批欽定的右派之一。到這個時候,人們都感到問題的嚴重性。
曆史係的第一次批鬥會在教學中樓上公共課的大教室208舉行,參加者除史一外,還有史二、史三、史四。何為和譚世言一起走進教室,但宋其成是最後一批。可以說這是批鬥右派的示範會。羅海燕聞訊後,趕到教學中樓附近等候。
比起文革來說,這裏的反右還是比較文明、講政策的。被鬥爭者不用站立在台上,可以坐在自己願意坐的位置。也不喊口號,也不坐噴氣式。首先被鬥者交代,然後揭發批判。
“你為什麽要向黨發動猖狂進攻?”主持會議的班長向何為發問。
“我是向北大同學學習,幫助黨整風,不是向黨進攻。”
“這是你的狡猾和策略,你以幫助黨整風為名,惡毒攻擊黨。你反黨反社會主義有其階級根源,因為你出生一個反動的軍官家庭,從小受反動思想的熏陶,所以你迫不及待地跳出來一點也不稀奇……”團支部書記劉煥章接著駁斥何為。看來曆史係新生的階級分析法還運用得不錯。
“我雖出生一個舊軍官家庭,但是我親父早已去世,我從中學起一直受的是新教育,請問我的反動思想從哪裏來?除非思想可以遺傳!我根本沒有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動機。”何為在反駁時還不忘相聲語言的幽默。
“何為,我警告你,你不要把嚴肅的政治鬥爭庸俗化!你說你沒有反黨的動機,完全是撒謊。你的大字報就是一支射向黨的毒箭,我們是動機與效果統一論者。你還在背後罵劉煥章同誌封建專製,沒有民主作風,作封不正派,劉煥章同誌是黨員,你攻擊黨員就是攻擊黨,因為黨是由黨員組成的。”楊求達語氣咄咄逼人。
“我們讓事實說話吧,現在由宋其成揭發。”班長搬出了壓底王牌。第一批右派名單隻有何為一人是出於策略的考慮。班長事先秘密而充分地作了分化工作。何為聽到“宋其成”三字不由得暗中一驚。真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營壘最怕從裏麵突破。
“我來報上當,我受了何為的蒙騙,我要揭發。那張大字報是他一手炮製的。那天正是星期六,晚餐後他召集譚世言和我在他寢室開會,他說北大學生開火了,我們也要響應。其實他心中早已有數,迫不及待的要跳出來,唯恐天下不亂,我們並沒有談到大字報的實質內容,第二天早餐後他就拿了他起草大字報底稿邀我們到教學北樓201教室,當時文章沒有題目,他加了個題目後就由譚世言用墨筆寫成大字報。他說他沒有反黨動機,其實他對現實很不滿。他說他爸爸有副官、司機,很威風的,出門都坐小汽車,他坐過好多次。他們全家還遊過桂林……”
何為聽到宋其成的發言簡直氣得心裏滴血,想不到宋起成竟是如此可恥,胡編亂造,把自己推得一幹二盡。本來是不約而同地聚在一起,可是他卻迎合策動者的旨意,危言聳聽地說開會,這不是自設陷阱,聰明反被聰明誤嗎?把一些兒時的回憶也說成是對新社會的不滿,他真恨不得跑過去打他幾拳才解恨。
散會後,他壓抑著滿腔怒火,麵帶慍色,目不旁視地走出教室,竟然連在門口等候的羅海燕也沒看見。她不喊他,一直尾隨至大樓外才輕輕地扯一下他的衣服,暗示他跟自己走,他才驀然跟在她後麵。他們一起來到大操坪的林蔭下。羅海燕很溫情地安慰說:
“想不到好心幫助黨整風,闖出一場大禍來。不過也沒有什麽了不得,一個人一生不可能一帆風順,總要經曆一些磨難。吃一塹長一誌,今後學乖點。”何為沉默不語,耳邊還響著批鬥會上的聲響,尤其是宋其成那令人發指的聲音無法抹去。瞧著他的神情,她十分著急,她又問道:
“你接不了他們對你的的批鬥,是嗎?”他還是不語。
“氣量要放大點!大凡成大氣候的都忍受過怨屈和不公平。仲尼厄而春秋作,司馬遷受宮刑才有史記,孫臏……”
“別囉嗦,讓我安靜一下,好不好——這些都知道!”何為不等她講完,就很不耐煩地說道,心想這些典故學曆史的比學中文的更清楚呢。沉默好大一陣何為才接著說:
“我尤其是不能忍受無恥和背叛。”他將宋其成的反戈一擊給她說了一遍。
“沒有什麽奇怪的,宿鳥各投林,大禍臨頭各自飛,這很正常。犧牲別人保全自己這是古今中外常有的事。”她又班門弄斧地在何為麵前談曆史。
“別胡謅了,各顧各也不能無中生有害別人呀!人該有作人的準則。”
第四章
羅海燕最擔心的是怕何為想不開,何為知道後,說道:
“請放心,我不會尋短見的。生命給人隻有一次,我會珍惜的。”羅海燕知道何為桀驁不馴的個性,分別時還一再叮說:
“俗話說,是福錯不過,是禍躲不脫。事到如此也不要硬扛,還是從長計議。”
那知他沒有聽從他女朋友的好言勸告,在第二次批鬥會上,他有準備地慷慨陳辭,與批鬥者進行了一場麵對麵的激烈辯論,他說:
“你們說我向黨發動猖狂進攻,請你們回顧一下曆史——不,不是曆史,就是前幾個月的事,大家還記得,是黨中央號召黨外人士幫助黨整風,開始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響動,各級黨委就又是動員,又是層層開座談會,要我們打消顧慮,作到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說錯了也不要緊,聞者足戒嘛!可是當黨外人士真正提意見了,你們又說是向黨進攻,這不是出爾反爾嗎?這樣下去共產黨說話還會有人相信嗎!”
“你這是惡毒攻擊黨,你還在放毒!……”
“讓他講完。”主持會議的班長插話。
“我原來相信,摘抄大字報是為了整改,現在看來是收集材料是為了整人。印發毒草集本身就是不恪守聞者足戒的諾言。請人提意見,意見不合味口,或意見偏激,竟或錯誤,就發火,就反過來整人,這不是封人們的嘴巴嗎!百家爭鳴,百花齊放,我們還要不要?要知道防民之口甚於防川!”
“我們隻準香花開放,不準毒草生長,它們一出來我們就要將它們鏟除。”很多人爭相發言。但是主持者示意讓何為講下去。
“反對黨員就是反黨,我不同意這個觀點。因為他們的理由是,黨是由黨員組成,否定了個體,就否定了整體。這是一種形式邏錯誤。整體是由個體組成,這是對的,但是個體不就是整體。也就是說作為個體的黨員,在一般情況下,並不代表黨。打個比方說,人體是一個整體,但如果它的一個組成部分,如一支腿,得了壞死病,醫生就必須給它截肢,我們能把醫生這種行為看作是否定整體嗎?不,恰恰相反,截肢是為了挽救整體。我們對個體的黨員提意見,並不是要否定他,而是幫助他改正錯誤,去掉缺點。幫助黨整風就不可避免地要涉及到黨員,如果黨員都碰不得,整黨或幫助整黨不就成了一句空話麽!如果黨員即黨這個觀點成立,那黨員不是成了固步自封、誰也碰不得的特殊階層嗎?”
何為的話還沒有講完,教室裏就一遍嘩然,有的為何為捏了一把汗,聽傻了眼;有的義憤填膺,尤其是部分黨團員,他們幾乎異口同聲地說:
“何為玩弄的是抽象肯定、具體否定的慣用伎倆!”
何為據理爭辯的結果是受到狂轟亂炸。接下來就是一個接一個的揭發、批判。
班長把何為的頑固態度反應到係總支,並建議與中文係總支聯係,要他們做何為的女朋友羅海燕的工作。羅海燕所在班——中一丙班黨員幹部找羅個別談話,他告訴她,何為是他們院的大右派,但是他至今還在負隅頑抗,拒不認罪;他要她在反右鬥爭中站穩立場,劃清界線,大義滅親,說服何為要坦白交代,老實認罪。
談話後,她約何為出來散步。這次散步她引著何為專挑大馬路走,就在師院與土建之間轉來轉去,好象故意要讓人看見一樣。她親言細語地對何為說:
“男子漢能屈能伸,別犯倔強脾氣。事到如此,再爭辯也爭不脫了。”
“共產黨要講信用,總要以理服人,莫須有的罪名我能接受嗎?”
“胳膊扛不過大腿,反右這是大氣侯,是無法抵禦的。”
“這是設陷阱,搞陰謀。”何為提高嗓門說道。
“小聲點!哪個要你心血來潮、出風頭呀?我曾多次勸告你,凡事要三思而後行,你就是不聽。”
“我怕個鳥!我是青年學生,一沒有曆史問題,二沒有現行問題,國民黨都不敢把學生怎麽樣。”
“你寫的大字報就是你的現行問題!”
“大字報——”何為說了三個字就嘎然打住,不再往下說。
“民主黨派領袖、國務院的部長、愛國六君子、起義將領、全國數一數二的專家教授,如章伯鈞、羅隆基、章乃器、龍雲、費孝通等都遭了,你有什麽屈的?”聽到這裏,何為的心裏稍微好受些。羅海燕見到自己哭口婆心終於有了效應,才鬆了一口氣,於是順勢溫情地安慰道:
“我們的愛情是牢不可破的,萬一有什麽預料不到的結果,我保證不會拋棄你,一定與你同艱苦共患難。”
可是他在以後的批判會上還是“依然故我”,不論是揭發或批判,他都事無巨細、觀點不分大小地據實澄清或據理反駁,因為他怎麽也不能容忍象宋其成一類朋友或同鄉無中生有的反戈一擊。更有甚者,他還在會後當麵質問他們,為什沒良心地充當反右的積極分子。好心人真為他的書生意氣擔心:他這樣下去將來結果會更糟。童蔚然是一個不關心政治的書呆子,在反右批鬥會上從未發言,有一天他竟趁室內無人之際,給何為遞了一張小紙條,上麵寫著:
“目下不宜爭辯,日後自有公論。”
鬥第一個右派就鬥成這個樣子,以後的右派怎麽鬥呀!因此幹部有壓力,上麵也關切。班長又向總支匯報。曆史係總支與中文係總支聯係,要他們派學生幹事找羅海燕談話。
“你是不是與何為保持聯係?”
“是。我經常與他談心,要他正確對待運動,交代自己的問題,虛心接受批判。”
“你作得對。不過他仍然堅持反動立場,與群眾對抗,拒承認他反黨反社會主義。黨對你很信任,你也作得很好。我們希望你進一步劃清界線,站穩立場。你不但要和他談心,而且要大義滅親,站出來揭發、批判,這樣才會使他番然悔悟,迷途知返,你要誠懇告訴他與黨對抗下去,是沒有好結果的。”
羅海燕聽到要她在會上揭發、批判何為,感到很突然。她和何為相戀已有兩三年了,他們真是天生的一對,熟悉他們的人無不投之以羨慕的目光。兩人都成績突出,又都有文娛特長,又同時在團旗下宣誓,不僅舞台上是一對班配的情侶或夫妻,而且台下也是一雙誌趣相投、形影相隨的青春夥伴。在生活上互相關心、互相愛護,在學習上互相幫助。高中畢業後,他們又共讀一所大學,一個學文,一個學史,真可謂文史合璧,他們一起上圖書館,一起參加舞會或看電影。高考後的那個暑假她曾到過何為的家,何為的母親很喜歡她,說她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女孩子。他和何為之間發生矛盾時候,她總是讓著他,有什麽不同的意見必須對他講,她也總是輕聲溫柔地對他講,從不在他麵前耍性子。現在要把他當作敵人,當麵揭發、批判他,她怎麽能作得到,她的良心如何忍受得了?因此她斷然拒絕。
周末他們還是在師院與土建之間的大馬路上散步,還是依然親密地談心,不過她沒有把係幹事的談話告訴他。因為他兩因演《洪湖赤衛隊》成了全院的名人,大多數老師和同學都認識他們,他們兩老是在眾目睽睽下活動,不免引起不同的議論。有的說,一個大右派還招搖過市;有的說,一定是女的勸導男的坦白交代,聽說這個大右派頑固得很;有的說,這個女孩子還重情義。俗話說夫妻本是同林鳥,風雨來時各歸林,眼看男朋友就要劃為右派了,她還依然不改初衷,可算是共得患難的女人。要找對象就要找這樣的人。
班幹部知道羅海燕不肯揭發何為,又轉而在譚世言身上打主意,他們找他談話,但譚的骨頭很硬,不象宋其成那樣,大禍臨頭,為了保全自己,可以沒良心地去賣別人。他是一個敢作當的人,他知道自己也在劫難逃,隻不過是時間問題。因此他沒有使他們滿意。
眼看第二批名單就要下來了,第一個右派還沒有鬥下來。他們沒有辦法,隻好親自跑到中文係請求援助。羅海燕所在班又派黨員幹部找她談話。這次是一個軍隊轉業的調幹生,年齡約三十左右。
“你和何為還聯係嗎?”這個黨員幹部對她語氣溫和地說。
“我們經常在一起。”
“上次李幹事的話,你好好考慮沒有?”
“我——考慮了。”
“你覺得應該怎樣作才對?”
“我知道要站穩立場,劃情界線,分清敵我。”
“你覺得你都做到嗎?”
“我經常作他的工作。”
“既然你經常作他的工作,為什麽他依然頑固不化呀?他這樣頑抗下去,你知道後果嗎?”
“我都對他講了。”
“你考慮他對你的影響嗎?”
“沒有。”
“沒有?我不相信。”
“確實沒有。我相信黨不會把一個青年學生怎麽樣。”
“難怪你還存有幻想!你還沒有認識到這場鬥爭的性質。你要知道,反右鬥爭是一場敵我鬥爭,是一場保衛新政權的鬥爭,我們在這場鬥爭中,一定要敵我分明,立場堅定。跟黨走的青年學生前途無量,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與黨與人民為敵,必將粉身碎骨。我勸你要看清形勢,權衡利弊,丟掉幻想,準備鬥爭。”
她聽到這些如排炮似的規勸後,不知道如何回答,隻有沉默。這個幹部等待了許久沒有得到回答,露出了不耐煩的表情,於是把他們事先商量好的底線告訴了她:
“你是要團籍,還是要情人,何處何從,你好好考慮吧!”說著轉身就走。
羅海燕被這種最後通牒式的話嚇呆了。她目瞪口呆地站在馬路邊至少有20分鍾。這種局麵她隻有在戲劇舞台上碰到過,在現實生活中這還是第一次。恢複正常後,她搭拉著頭、眼裏含著熱淚、一步一步地往回走。回到寢室一頭栽倒在床上暗暗抽泣。幹部幾次找她談話已不是什麽秘密,她的男朋友被批鬥而且很頑固也人人都知道,因此誰也不去勸慰,隻是三個一黨,五個一群地小聲議論。有的說,反正沒有結婚,拉倒算了,一個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又什麽值得留戀的。有的說,就是啦,年紀輕輕就死守著一個專政對象,多不值得呀!有的說,別多亊,拉倒不拉倒,由她自己決定去,操什麽心!有的說,這這正是考驗愛情是否純真的時候,真地愛他,就應該風雨無悔、永不變心。這些已早成了學生們課餘飯後議論的話題。此刻的議論聲,說大也確實不大,事不關己的人充耳不聞;說小也不太小,關心的人聽得真真切切。羅海燕躺在床上可以說聲聲入耳,句句牽動她的心。
熄燈號聲響過了,燈也早熄了,同學們都一個一個地進入夢鄉,可是她卻思緒萬端,毫無睡意。她與何為的朝朝夕夕都一幕一幕地展現在她眼前,尤其是他們談論理想、抱負她至今記憶猶新。他們之所以一個考中文,一個考曆史,就是要文史互補,避免文學的空動浮豔和曆史的呆板平直。他們打算合夥寫一部曆史劇和一部曆史小說,曆史小說當時無範例可循,曆史劇要向郭沫若的“女神”和“屈原”看齊,還要搬上舞台自導自演。另外各人要寫一部專箸,一部文學的,一部曆史的,都寫自己研究“史記”的成果。她準備寫“史記的文學價值”,何為準備寫“史記的史料價值”。如果和何為分手,不但這些抱負和理想都要化為烏有,就是生活的前景和結局也很難預料。她到底應該怎麽辦?是站出來揭發鬥爭他,還是甘願背上敵我不分的罪名、不要團藉呢?她輾轉反側總是睡不著,直到快天亮的時候她才勉強睡了一會兒。
第二天,班幹部通知她到曆史係參加批鬥會,並派一個女幹部陪同前往。會開到中途,主持會議的幹部向那陪同的女幹部示意,女幹部點了點頭,然後他就宣布:現在請中文係的羅海燕同學發言。羅海燕聽了後大驚失色,原來以為隻是參加而已,根本沒想到要她發言。她愣在座位上不肯動,陪同幹部推了她一下,她不得不先提臀慢慢地站起身來,緩步走上講台。站在講台上後又是一陣沉默,因為壓根兒就沒想到硬要她發言,現在感情與現實交織在一起,她不知道怎麽講,講什麽。此刻台下的與會者都屏著呼吸,等待她開腔。她不敢望何為一眼。她現在處在萬難的境地。不了解她內心痛苦的人還以為是準備決裂前的沉寂。最後她糊裏糊塗地開腔了。
“我是一個共青團員,我要站穩立場,劃清界線,與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作鬥爭,我——”她穿靴戴帽地說了幾句,想不起下文,心裏更加慌亂。
“我——他說共產黨動員黨外幫助黨整風,是設陷阱、搞陰謀。國民黨還不把青年學生怎麽樣——”她再也講不下去了,於是立刻快步衝下講台,接著主持會議的幹部和陪同幹部站起來帶頭鼓掌。她聽到掌聲並不感到欣慰,那掌聲就象尖刀刺自己的心,她後悔不應該上台,她更後悔不應該把兩人之間談話公布於眾,這不是使他罪加一等!
何為聽到她的揭發簡直把肺都氣炸了。因為他最不能容忍背叛和冤枉,他想不到最知心的人也從後麵捅刀子。自那以後,他在批鬥會上再不爭辯,對大家的揭發批判一概充耳不聞,聽之任之。羅海燕來找他,他不理不采;她給他解釋,他扭頭就走。這樣一次兩次冷淡她,他們的情緣也就了斷了。
第五章
第二批右派的名單又下來了。譚世言的名子自不待言,也在其中,不過史一還有一名待定。這個學生的名子叫蘭德容。該生頭腦靈活,品學兼優,活動能力強,群眾關係好,但有點桀驁不馴,喜歡與班幹部和黨員作對,尤其不買調幹生黨員的賬,他們自以為有工作經曆,有黨票,愛管閑事,傲視沒有出過學堂門的應屆生。還相處不到一年,幹部和黨員就對蘭很難容忍。特別第二學期改選班委會(第一學期由係裏指定)時,由於他的作用,使有的幹部落選了,這對有些人是刻骨銘心。現任幹部也擔心,在不久的將來,或許要被他轟下台,或者取而代之。他們(下台的或在台上的)都想整他一下,但苦幹沒有機會。幸運的是這次大鳴大放蘭德容給調幹生黨員寫了一張大字報,留下了一個機會,然而可惜的是大字報上並沒有夠得上毒草的檔次,上麵發下話來:如果材料不夠,劃不上右派,就劃中右。但是某些幹部硬是要千方百計把蘭劃為右派,他們搜集來搜集去還是沒掌握有份量的材料。
這時楊求達毛遂自薦地出現在他們麵前,他向他們表示,保證一定弄到蘭德容的夠得上毒草的材料。他們將信將疑,因為楊一向表現輕浮,愛吹牛,有迎合幹部的毛病。
他和蘭是同一中學畢業的同學,平時關係不錯,都有寫日記的習慣。遇事愛發表觀感,但是在文筆上,楊更本不能望其項背。據說蘭曾讀過“曾文正公(即曾國藩)日記”,他想向蘭學習如何寫好日記,有時央求蘭把自己的日記給他看,蘭總是婉言謝絕,有兩三次實在是經不起他的糾纏,才同意有條件地他給看當天的,不準他翻閱其它篇。那知楊是一個不守諾言的無賴之徒,每次他看完當天之後,他總要翻看其它的,每一次都是蘭迅速地從他手中奪回,他才肯罷休。楊當時並沒有什反感,因為個人有個人的秘密是很正常的。反右開始後,楊急於想表現自己,但不管發言是如何積極,都得不到班幹部的重視,他懷疑是不是自己在大鳴大放中的言論沾了右派的邊。因此他千方百計找機會將功補過。一天下晚自習的號聲響了,大家都相繼上床睡覺了,唯有蘭德容還在燈下寫日記。下晚自習的號聲響過以後,還有十分鍾才熄燈,忙的時候他通常抓住這個時間來寫日記。反右開始後,楊求達已中止了寫日記,但蘭德容仍堅持不誤。這給楊求達一個提示:蘭的日記本一定是一個秘密世界,他曾掃過幾眼,以前不覺得有什麽問題,但是現在以楊此時的政治覺悟來看,就一定大有問題。
現在的問題是蘭的桌子是上鎖的,怎麽辦?未必敲鎖不成!他想小偷都能偷到人家戴在手上的手表,他就不相信偷不到蘭桌子裏的日記本,馬都有失蹄的時候,難道與他同住一室就捕捉不到他忘記鎖抽屜的時候嗎?但是蘭平時守衛日記本很嚴,反右開始後就更加不敢掉以輕心,總是人一離開桌子就鎖上抽屜。等了很久,楊沒有抓到機會。班幹部幾次催問他,他心裏十分焦急,沒辦法,他隻有采用下策——趁室內無人時撬開鎖,把日記本偷出來,然後說室內失竊。
但是他正準備下手時,機會來了。
一天晚餐後,寢室裏隻有他和蘭德容。突然樓下有人叫蘭德容,蘭應聲問叫什麽,他聽不清楚,就跑出寢室到對門的寢室去聽。就在一剎那,楊求達迅速從蘭的抽屜裏取出他的日記,飛也似地跑去把它交給班幹部。班幹部得到後,立即組織人寫大字報。等他看到大字報,他才意識到他的日記被人偷走了。
大字報的通欄標題是:蘭德容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證——蘭德容日記摘抄
有幾則是這樣的:
月 日
反右歎
白雲泉——白居易
天平山上白雲泉,雲自無心水自閑。
何必奔衝山下去,更添波浪向人間。
人間本來紛擾多事,何必來一個大鳴大放幫助黨整風,更何必又來一個反右呢?學生的天職就是讀書,為何寫什麽大字報,作繭自縛??
月 日
抄錄唐詩 贈何為並某君
離騷——陸龜蒙
天問複招魂,無因徹帝閽。豈知千麗句,不敵一讒言!
未必鳴放一定不好,你看青蛙在夜晚鳴放,就深得某些人的喜歡,雖然千聲一腔。
月 日
抄錄唐詩再贈何為
題三閭大夫廟——戴叔倫
沅湘流不盡,屈子怨何深。日暮秋風起,蕭蕭楓樹林。
月 日
抄錄曹子建七步詩贈羅海燕並諸君
煮豆持作羹,漉豆以為汁。
萁在斧底燃,豆在斧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蘭德容有日記墊底,特別是上麵的幾首古體詩,他的右派劃定了。他與何為的態度絕然相反,不辯解,你說馬就是馬,你說是鹿就是鹿,特別是對他抄錄的古詩的解讀,他遵循會議主持者的要求,老老實實地紀筆記。
參加批判都是大學生,雖然是一年級新生,他們對詩的剖析都一針見血,不但能指出其惡毒用意及其反動性,而且還能挖到思想根源和階段根源。總括起來說,他們說,抄錄“白雲泉”是把矛頭直指黨中央,誣蔑反右,把白雲和泉水比作清高的青年學生,說學生幫助黨整風,跌落陷阱,是自作自受。他把右派比作屈原,把右派的大字報比作離騷,美化右派的大字報是“千麗句”,而把反右的積極分子的發言是“讒言”,是“千聲一腔”,他惡毒攻擊學生門積極參加反右鬥爭和部分學生的反戈一擊是“煮豆燃豆萁。”
全院的反右運動至此名隻剩下一名右派沒有鬥爭了。雖然他的一張大字報幾乎全文上了毒草集,但是他用的是筆名(晨星),無法找到這個人。他寫的是農問題,用事實和數據,說明現在農民生活很苦,文章寫得極漂亮,頗具南北朝文學的風格。他寫大字報的時間很晚,恐怕接近鳴放的晚期,因為教學中樓正麵已經貼滿了,他就貼在大樓內一個很不顯眼的地方。盡管如此此文還是引來不少的人(其中包括老師)前來觀看。這個問題在當時是很敏感的,凡涉及到這個問題的,都一律斥為,顛倒黑白,挑撥工農關係,破壞工農聯盟。因此院長在動員大會上點了這篇大字報,說:“用匿名攻擊黨不算角色,顛倒黑白才用筆名,如果講的是事實,就你站出來和我們辯論辯論!”試圖用“激將法”沒有把他激出來。後來又多方查找,還是沒有找到他。無法隻好作罷。
曆史係教師中的大右派,是《世界現代史》名教授易明白,此人曾任舊湖南大學校長胡叔華的秘書,因在湖南省委主持召開的幫助黨整風的座談會上有一個湖南四教授聯名發言而第一個被劃為右派。他被劃成右派時已住進湖南醫學院副屬醫院,院長曾帶領學生到他所住的病房裏批判他,後來他病死在醫院。曆史係一個教《曆史要籍及選讀》的副教授曾任過偽職(代理副縣長),在肅反時受過審查。他在大鳴大放中給人事處寫了張大字報,說“人事處陰森森的”,因此被劃為右派,並被逮捕入獄。《世界古代史》教授田間風平時工作很積極,教學很認真,也很聽話,開會積極發言,因而在幫助黨整風的座談會上也發了言。反右開始後他感大事不妙,想將立功贖罪,他連夜趕寫一篇批判論文,向係裏要求召開一次個人專題批判會,批判天津大學右派、曆史係教授、他的同學雷振宗的“亞細亞生產方式”,可是批判會之後也同樣劃為了右派。
鬥爭右派之後是處理右派。在這之間有刀槍如庫、馬放南山的感覺。反右積極分子有立功得意之感,邊緣人物也大大地吐了一口氣:好險了!可是那些右派分子學生,當時每個年級有三、四個不等,本科四個年級,專科兩個年級,大約曆史係總共有學生右派十五、六名,他們雖然和其他學生一樣如往日上課下課,但卻如坐針毯,心神不寧,無時不在想:他們將會得到什麽樣的處理。
曆史係男生宿舍是原湖南大學的第七學生宿舍,這是一棟四層建築,原設計是八人住一間,現改為十人住一間,宿舍與宿舍之間是一條寬寬(約四、五米)的走廊,舞迷們常在這裏舉行舞會。一天深夜兩三點,突然一聲呼叫把全體學生驚醒,所有學生幾乎全部湧到走廊上,他們都互相連聲詢問:發生了什麽?發生了什麽?一位在湘西從事過土改工作的調幹生隨口說了聲:“莫不是右派暴動!”於是一傳十,十傳百,“莫不是右派暴動了!”在傳來傳去的過程中,不知何時失去了“莫不是”。有指揮才能的幹部立即布置清查有右派的寢室,看本寢室的右派是否還在,經驗更足幹部甚至把本年級的右派集中看管,有的學生串上串下,或者衝出室外,查問:右派究竟在哪裏暴動?
此時史一的一個寢室裏正在審問右派何為。原來何為不知為什麽突然從床上跳起來大聲呼叫,負責暗中看管的幹部從夢中驚醒,沒有弄清情況也跟著隨口大叫,因為他們頭腦裏總是繃著一根弦——要防止右派搞破壞,他們一聽到有人大叫,就以為是右派在搞破壞。這一聲接一聲的大叫引起一連串的大叫。等他們定下神時,才明白這喊聲就;來自身邊何為。
“你搞什麽鬼?”幹部大聲問道。何為懵然,不知何人所問,問他什麽,他還處在驚愕之中,不知道回答。於是幹部更加生氣,又厲聲問道:
“你要搞什麽破壞?!”他仍是愣在那裏不作聲。
“問你呢?”另一幹部問他。
這時他才從夢中醒來,兩手揉揉眼,看看左右,定定神,聽聽周圍的的鬧聲,然後大哭不止。一個性子急躁又魯莽的同學一把將他拖到地板上,叫他撲捅跪在地上,開始審問起來。
“你要老實交代,你要搞什麽破壞?”圍在周圍的學生異口同聲地說。
“我我——在作夢——我夢遊。”
“不老實!”有人在怒吼。
這時係學生主席來到,他問了問原尾後,把班長叫到走廊上說:
“一定是作噩夢。趕快叫同學們睡覺吧!”說完他跑到每層樓的走廊揚手說:
“平安無事!大家睡覺了!”
班長回到寢室,叫何為站起來,讓他坐下。平和地問到:
“到底是回什麽事,你慢慢告訴我。”
“我確實是作夢。——我作了一個惡夢,我非常害怕,就喊了起來。”聽到這裏班長才叫大家睡覺。一場“右派暴動”就這樣平息了。
第六章
不久上麵處理右派的政策下來:敵我矛盾作人民內部矛盾處理,除有現行和曆史問題的外,一個不抓,一個不關。夠不上右派的,劃“中右”。“中右”不宣布,內部掌握。曆史係的教授、副教授,除開係主任何蘭桂外,幾乎都劃為右派,還有部分講師(包括黨員講師)也被劃為右派,其中有一名副教授被逮捕(據說是曆史問題,曾當過代縣長),幾名副教授、講師遣送農場勞動改造。反右後的曆史係已不能維持正常的教學,不得已就把教員(從中學剛調來的)、助教拉上講台。當時上麵規定不得采用右派編的教材、講義,但是沒有辦法還是部分課程用了右派的。學生中的右派也不少,僅史一就劃了三名右派(還不包括補劃),一名中右(宋其成),其中一名被逮捕(何為,據說寫反動標語),一名(譚世言)遣送農場勞動改造,一名(蘭德容)隨班上課。
放暑了,童蔚然回到了家鄉——農村,他發現農村又出現土改時的景象,大隊部前麵的荒坪搭著三腳架,隔三天兩日要在這三腳架下鬥爭、吊打一個社員,原因他們是不服從領導或與領導作對、或者說家養的牲畜如豬、雞、鴨等吃了生產隊的莊稼。他為了弄清農村中正在開展的是什麽運動,專程上縣城文化館查閱了近期的報紙,原來農村正在開展“社會主義教育大辯論”,報紙上對如何開展這場運動說得很清楚,是用說理的辦法,如果有不同的意見就展開辯論,講明農民走社會主義道路的優越性。他覺得他家鄉的作法與中央的政策大相徑庭,於是到縣人民政府問個明白。
接待他的是一個中年幹部,他聽了童蔚然反映的情況說,他的家鄉的作法顯然是不符合上麵的政策,他們將下去調查調查。童蔚然聽到這個回答很高興,就把他上訪的情況向鄉政府駐隊幹部和大隊支書說了。他們當麵沒有表示什麽異意,但是第二天他們組織小學學區的教師對童實行突然襲擊——對他進行批判,並且要他在當晚鬥爭會上向農民作公開檢討。這在他的心產生了一個疑慮——中央的政策與下麵作法是何等的絕然回異,難怪有的農民說:
“中央的政策是好,但是到下麵就走樣。”
右派鬥爭了,又處理了。大家猜想這沒事了,可以安心讀書了。這樣大概過了兩三個月。有一天曆史係係幹事唐老師來到史一丙班召集黨團員會議,宣布丙班的趙布凡也是右派,理由是毒草集的最後一頁最後一句話是他的,唐老師說,雖然隻一句話,但很惡毒,很反動,夠劃右派。
趙布凡這個人,其實大家知根知底,他愛好詩歌,國內外的著名詩人,如蔣光慈、泰戈爾、普希金、雪萊、濟慈等,他抄了幾大本。他不但抄,而且還給大家朗誦一兩段他認為最好的,不過那朗誦聲調實在不悅耳。最令人捧腹大笑的是,有時他寫了一首歪詩,還要在走廊上自鳴得意地大聲朗誦。譚世言就最容不得此舉,他說此人輕薄,肚子裏裝不得貨,危言聳聽的詩句其實不通。就說“我願地球翻轉過來與地球同歸於盡”那句罷,大家都說不通,連起碼的地理知識都不懂,隻顧危言聳聽,地球不是經常翻轉來翻轉去嗎,我們處於夜晚時,就是倒懸在地球下麵,何時發生過地球與人的毀滅?這是地球自轉的正常現象。誰也不知道平時(即在鳴放前)在寢室的走廊裏朗誦的詩竟上了鳴放的毒草集,誰也沒有料到竟是這詩裏的最後一句成了劃右派的根據。
郭小川的“望星空”受到批判,人們想不通,因為他是一個大詩人,有時詩興來潮,浮想連翩,詩如泉湧,無法控製自己,有超脫感是正常的。至於趙布凡,隻不過是模仿詩人的樣子,無病呻吟,長籲短歎,發發牢騷而已。
後來人們才弄清楚,原來是上麵統計右派的百分率時發現,師院的右派任務還沒完成。於是他們在毒草集上找,找來找去隻有晨星夠劃右派,但是至今又還不知晨星是何人,最後把目光盯在毒草集上的最後一個名字上,但此人隻有一句,又無上下文(實際上無下文,而且還不是鳴放期間所寫,當然上麵不知道),不知道此語是在什情況下、為什麽而發,因此不好最後決定,就派係學生幹事向他所在班的班幹部了解。恰好此人在班幹部中印象不好,平時有點羅曼蒂克,愛趕時髦,衣服穿的畢恭畢挺,皮鞋擦得很亮,頭發梳得油光可鑒。班幹部視為不好管束的人。反右結束後,這個班有三個學生在班內挨整,他就在其中。給孫悟空戴上緊箍咒是幹部求之不得的事,當然幹部舉雙手讚成。這樣右派帽子就牢牢地戴上了,不過準予同班上課,隨班改造。
該補劃的也補劃了,右派任務也完成了。劫後餘生應該是一件幸事。可是晨星卻不是這樣。
他出生小農家庭,深知農民的疾苦。他的父親是一個小知識分子,當過幾年小學教師,後因家庭人口太多,而小學教師的工資又很微薄,不足以維持全家生活,於是就棄教務農。他母親是農村中的大家閨秀,略通文筆。不到四歲,他母親就教他念唐詩,他學會的第一首詩是: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讀書”在他幼小的心靈裏深深地紮下了根,還不到上學年齡就哭著鬧著要上學堂。五歲那年他父親在離家很近的本姓宗祠執教,為了湊學額在學生名冊上給他寫上了名字,但是由於抗日戰爭,生源極其缺乏,隻讀了一個多月,學校就關門了。為了農村兒童不致於長期失學,當時的教育主管部門把附近的幾所小學聯合起來在一個鄉鎮辦起了一所小學,他的父親也應聘在這所小學執教,這樣他才第二次上學。但好景不長,開學不到三月,日軍入侵他的家鄉,農家也東躲西藏,學校又關閉。從此他便失學,在家中幫助父母作力所能及的家務。八歲起他就早晚放牛,放牛之餘還要出外爬樹采桑葉,供養兩張蠶種的蠶兒(長大了大約有兩三床曬墊的蠶蟲)。十歲開始學犁田,農田要三犁三耙才能插秧,一、二次的犁耙就由他來完成。農活除了犁田之外,他還是插秧、割稻的好手,可以說農村裏的農活他基本上都在行。
抗日戰爭結束之後,他是多麽渴望上學啊,可是由於家庭經濟條件的限製,多次向父母苦苦哀求都沒有得到允許,直到他的小弟弟夭折後,他父親才把他送到鄉村集鎮裏念私塾,但是沒有讀完一個學期,就因秋收在急被叫回來幫助秋收。從此他一直與學校無緣。他在農田裏作工,看到學生上學、放學,總是投之以羨慕的眼光。
1949年解放軍解放了他的家鄉,這給他實現“上學美夢”提供了天賜良機。但是這時他已十三歲,從正規學曆來講,他隻不過小學一年一期的學曆,如果按部就班地來讀,至少要讀三、四年才能上中學。最後他選擇了走跳級考初中的道路。此人自學能力和求知欲望極強,道聽途說的也能化為自己的知識。又有一個很好的自學環境,以前他家是一個書香門第,不但父親是小知識分子,而且他祖父也是一個私塾先生,此外在堂兄堂弟和親戚朋友中也不乏小學畢業、中學肄業的人。
新政府很注意貧窮的失學青年的求學,初中招生考試不一定要小學畢業文憑,隻要有鄉政府的證明,可以同等學曆報名參加考試,而且還免收報名費。當時有公立和私立,公立學校門坎較高,但收費較低;而私立學校錄取標準較低,但收費較高。他擔心考不取,選擇了外地一所比較著名的私立學校。結果被意外地錄取了,但學費高達每學期15石稻穀。15石稻穀不是一個小數字,它相當一個中等家庭一年的收入。沒法隻得改考縣立中學,碰巧這所中學新上任的校長是地下共產黨員,對貧窮失學青年十分同情,他在口試時得知他的情況後,親自查看了他的試卷。校長對他的考試成績感到特別吃驚,想不到一個基本上沒上過正規完全小學的人的成績與正規完全小學的一般畢業生的竟然不分上下。這樣他就被錄取了。
剛解放時物價不穩定,學校的學費不收錢,而收實物(大米)。第一學期共需交八石大米。一石以重量單位計為150斤,八石共計1200斤,折合成稻穀是十石,這比私立學校便宜五石,不過十石稻穀卻占他的家庭收入的一半。很幸運的學校設有“人民助學金”,從第二學期起他就享受這種補足,這樣順利地念完了初中和高中。高中畢業後,他的老師都勸他報考綜合大學,但他的家庭條件不允,不得不報考師範院校。
無論是上中學還是上大學,他寒暑假照例參加農業勞動,因此非常了解農民,非常同情農民。特別是工農業產品的差價,他十分清楚。比如一枝最次的綱筆要花兩三石稻穀的錢。因此那時的大多數中學生用不起鋼筆,隻能用蘸水筆。他認為工農差別太大了。這就是他寫大字報的初衷。他不知道農民生活很苦這是一個敏感問題,當年梁漱溟就栽這個問題上。梁是毛澤東的朋友。有一次他當麵給毛澤東提這個問題,毛澤東不同意他的看法,兩人因此問題發生了口角,毛澤東要梁作檢討,梁不服,還在政協會上批判了梁。
他寫大字報完全是根據他掌握的一手材料,其中並無妄言。至於不用真實姓名的問題,並不是如有的人所想象的,是畏懼,怕追究責任,而是出於喜用筆名的愛好。
寫好大字底稿的那天正好有一名外校好友來訪,那客人的書法好,桌子又有現成紙筆墨硯,在主人的提議下,客人就順手提筆寫成了大字報,然後兩人又一起到教學中樓去貼(那裏預備有漿糊)。很湊巧是這中間約有一小時許,竟沒熟識的第三者出現。這就是後來左查右查都查不出的原因。既然如此,那為什麽在院長點他的名字的時候,他不勇敢地站出來呢?答案很簡單,他完全出於策略的考慮。試想在那個時候,四麵楚歌,他講得清楚嗎?於是就等待,那知等待了幾個月那個時機也沒來到,他愈等愈失望。他目睹和親自參與了反右、處右,親眼看到了當右派現狀。但他又不願永遠保持沉默,因為那樣作與自己性格、品德不合。他一定要站出來,但不是被逼出來,也不是被查出來的,而是大義凜然地自己走出來。他站出來不是繳械投降,而是為了證明自己光明磊落,即他貼大字報說農民生活苦,不是要攻擊共產黨,而是心裏牽掛農民,提醒黨和政府采取切實可行的政策提高農民的生活水平。
1958年2月他在父母身邊度過了一個不平凡的寒假。在假期中他暗中作了一切準備。開學後,他隻身來到係黨總支,告訴他們,他就是大鳴大放中的晨星。他的真實姓名是餘旺龍,中二丁班的。係總支書記感到非常意外,他問餘:
“為什麽到現在才投案自首?”
“不是投案自首,我是來說明情況的。”餘旺龍趕緊反駁道。
“現在是不是認罪了?”
“我沒有罪。”他又急忙反駁道,接著進行解釋。總支書記哪裏容他解釋,兩人幾乎吵了起來。最後總支書記說:
“好吧,你先回去。有話以後說吧。”
“晨星自動投案”的消息傳開後,議論紛紛,有的覺得不可理解,有的則認為,這是意料之中的事。
“真愚蠢,逃脫了厄運就逃脫了唄,為什麽還自動找上門呢?”
“也許他硬要嚐嚐右派的滋味呢!”有人開玩笑地說。
“一點也不稀奇,這是階級鬥爭的客觀規律,階級敵人一定要自動跳出來表現自己,一定要和我們較量,這是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說這話人的臉上飛揚著自鳴得意的神情。
餘旺龍盼望的要在會上講個清楚說過明白,結果也落了空,因為他講的事實,人家卻講他是編造、是誣蔑、是挑撥;人家講的是階級鬥爭理論,黨同伐異,他招架得了嗎!反右、處右已過去許久了,下麵接著是審右(審查右派的改造情況),所以隻開了一兩個會就被戴上帽子,留班改造。
第七章
雖然反右取得了勝利,但反右在人們心裏造成的負麵影響卻是不可低估的。政治氣分很壓抑、沉悶,人人感到自危。大家吸取了禍從口出經驗教訓,少說為佳明哲保身,就是好朋之間也不說心裏話,更不敢寫日了。為了改變這種“萬馬齊瘖”的局麵於是又發動一場“向黨交心”的運動。
何副院長作動員報告,他說,過去“曾廣賢文”上說:“逢人莫說知心話,對人未可全拋一片心。”我們現在提倡:逢人要說知心話,對黨全拋一片心。希望大家打消顧慮向黨交心,有什思想就講什麽思想,那怕是腦子裏一閃而過的東西,希交完全,交徹底,黨組織決不“秋後算帳”,請大家相信黨。交心的方式是寫大字報,其目的無非是把一些不健康乃至肮髒的東西放在太陽底下曬一曬。大字報底稿交班黨支部。
反右以後,都學習農村組織聯社(即幾個農業合作社聯合攏來組成聯社)的方式,把小班合成大班,成立班黨支部以加強黨的領導。原來的史一現在是史二。原來四個小班現在合成一個班,班黨支部書記由劉煥章擔任。因為他反右有功,他所在的小班劃了兩個右派。
開始大家對交心運動有顧慮,大鳴大放的餘悸未消。又是象大鳴大放那樣左動員右動員,劉煥章的點子特多。走廊上按寢室劃分大字報區,每晚收大字報底稿,每天公布交心數據,開展評比。自己帶頭,樹立典型。首先黨員交,接著就團員交,緊接著就是積極分子,這樣一層一層地帶動,終於又開展起來了。
不過大家感到政治壓力特別大,不交心就是對黨不忠。特別每晚收大字報底稿,沒有辦法對付,把交心情況公布出來,更感到是在火上烤,日子十分不好過。有些不得已把寫過的又寫一遍,有些就胡謅一氣以塞責。童蔚然從入大學時起他就有一個計劃:在畢業前一定完成“資治通鑒”的研究。他想反右以後大概會很多事間歸自己支配,那知沒隔幾天又是交心,規定早晚自習都要全用來寫交心的大字報,晚上不準上圖書館。開初他與大家一道寫了幾張大字報,但是到後來不管怎樣搜腸刮肚也寫不出來了。有的假裝在寫底稿,其實是在底稿紙上寫自己的名字,有的就簡直是在紙上鬼畫桃符,有的幹脆就手中握著鋼筆坐在那裏發呆。童蔚然也學著這樣作,但是堅持不了好久就拉開抽屜,偷偷在抽屜裏看書。後來被寢室長發現,給予嚴肅的批評,因此他在幹部印象中是一個隻讀書不關心政治的人。不過史二在交心運動也冒出了一個狀元。
這個狀元不是別人,就是反右積極分子楊求達。他覺得自己在反右中夠積極的,連偷人家日記也肯幹,可是還是沒得到幹部的足夠賞識,連寢室長都沒當上,在反右派總結會上連提名表揚都沒有。他想一定要抓住這個機會,很好的表現自己。
交心運動是在課餘進行。也就是早自習、晚自習。他每天至少三張,運動大概進行了四個禮拜,他總共寫了120張,問題累計達360條。他從解放前相信“共產共妻”到然後他擔心新政權不穩固,怕蔣介石反攻大陸,從民主改革有些過火到對資本主義工商業的改造有點冒進,從統購統銷使人吃不飽到物資供應匱乏,從黨組織不太信任自己到他有時想輕生,總之他象寫長篇小說那樣構思完整,有真實的,也有藝術創造,開初幾張還有人看,但後麵大家都覺得幾乎不屑一顧。他的表現當然得到支部書記劉煥章的青睞和表楊,他說,楊求達可算是對黨一片忠心,因此黨支部把他列為重點培養的對象。
第八章
58年的一天過半夜,曆史係學生宿舍一片酣睡聲,在離宿舍隻有咫尺之遙小風雨操坪卻一片轟鬧聲。這時一個幹部叫醒正在夢鄉的史二學生,風風火火地說:
“快到到樓下去參戰,老劉(劉煥章)他們已幹了一通宵了。”他們摸頭不知腦地趕快穿好衣服跟著來人下了樓,一邁出宿舍大門就看到風雨操坪裏燈火輝煌不僅裏麵人聲嘈雜,而且還有打夯喊號子的聲音。他們走進去一看,原來是本科的四個年級和專科的兩個年級的黨員和幹部,還有少數積極分子如楊求達等,在趕修小煉鋼爐,打爐子的基腳。風雨操坪的體育設施一律靠邊站,中間地帶各圈一塊。一共六塊。他們之間暗暗競爭,看哪一個煉出第一爐鋼。
大躍進、大煉鋼鐵,毛澤東主席提出要鋼年產量要達到1070萬噸,這些同學門都在報紙上看到了,他們從來沒想到大煉鋼鐵的“大”竟是這麽“大法”,這也許就是“土法上馬”吧!大學文科學生,連煉鋼的起碼知識也不懂,要煉成鋼談何必容易?要合乎質量的煉鋼爐,要達到一定的溫度,還要加添加劑。俗話說“百煉成鋼”,這就是說煉鋼不容易。反右才過去,雖有看法,隻是心裏嘀咕,誰也不敢說出來。他們來到後,立即接他們的班,繼續喊著號子打夯。每個年級都編煉鋼號子。史二的是:
不迷信,不信邪,土法上馬來煉鋼。
來,來,千軍萬馬上戰場。
沒有條條,沒有框框,隻要膽量。
毛主席發號召,全民來煉鋼,
一千零七十萬噸全民來擔當。
煉好鋼,出好鋼,
有希望,我們就是要出第一爐鋼!
黨支部在現場秘密(因為怕自己辦法被別的年級聽到,爭不了先)召開支部大會研究如何爭取出第一爐鋼的問題,但是大家都一籌莫展,沒有一個人發言。過了大約半點鍾許,劉煥章忽然靈機一動,計上心來。他猛然想起院戲劇性在大禮堂演出過一齣長沙花鼓戲,名叫“補鍋”。舞台上當然沒有真正的補鍋器具,但是這使想起小時候曾看過走街串巷的補鍋匠,他用一個帶風箱的煤爐升火,用白膏泥(高嶺土)作成一個敞口型的器具放在爐子燒,待燒成型後再放入生鐵,再煆燒一會兒,那裏麵的生鐵就化為鐵水了。他說:
“我們用這種辦法,把煆燒的時間延長一些,不就可以煉出鋼來嗎?”大家聽後都表示同意。決定派出幾路人馬分別辦理具體事宜。一路到望城,因為那裏解放前以補鍋為生的人多,不但容易弄到廢棄的爐子,而且還能向補鍋匠打聽到一些有關的情況,如白膏泥產於何處,什麽樣的白膏泥質量最好,熔化生鐵要注意什麽問題等等。這一路當然以派望城同學為最好。一路去找白膏泥,劉煥章指示(反右以後,黨支部成員講話都叫作指示)找白膏泥不但要解燃眉之急,而且要為今後大煉鋼鐵準備大量白膏泥資源,這一路當然以長沙城郊(包括嶽麓山)的最適宜。另一路是找生鐵,這一路有楊求達等人自高奮勇參加。三路人馬都要求務必在第二天下午九點鍾前完成任務。三路領隊都向黨支部書記表了決心。
為了最快地完成任務,楊求達向領隊獻策說:用不著到廠礦去找,就到附近的農家屋前屋後去找,那裏一定有丟棄破鐵鍋。他們選擇的方向是左家隴。但是他們走遍了左家隴的農家住戶,就是在屋前屋後找不到破鍋。有人開始埋怨楊求達。在這種情況下他又建議到農家的偏屋如豬欄屋、廁所、廚房裏去找。果然,過不很久就在一個農民的豬欄屋裏發現一口破鍋,但是隻是鍋底開了一條縫隙,其他地方都沒什麽毛病。楊求達見了分外高興,他心想把整個鍋子抬回去,會被主人發現,而且用補鍋爐煉鋼,也用不得那麽多,隻要有一爐的原料報一報喜就夠了,於是他舉起一塊石頭就砸下去,“砰咚”一生驚動了主人。楊求達立功心切,竟隻知道避主人眼睛,而不知塞上主人耳朵!主人是一個身強力壯的中年人。這口鍋剛從灶上取下來,準備請補鍋匠補一下再用,因為買一口大鍋子很貴。他見把他的鍋子紮破了很生氣,說:
“你們不在學校裏好好讀書,到這裏搞破壞!”他問是誰打破了他的鍋子,要把他扭送派所。這一下可嚇壞了楊求達。帶隊的隻好陪小心,向他說明來由。主人還是不依不饒,說:
“你們大煉鋼鐵也不能砸人家家裏的鍋子呀!要賠,否則要把砸鍋人送到派出所去!”沒有辦法他們隻好湊錢來陪。主人要賠八元,但他們把隨身帶的錢湊起來也隻有五元。楊求達知道是自己闖的禍,就哭喪著臉直求饒:
“叔叔(其實這個農民才三四十歲),都是我的錯,請您饒我們吧,我們還有緊急任務在身。全國都在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大煉鋼鐵。我們是為煉出第一爐鋼向黨委報喜。”見這個學生如此底身下氣地求饒,主人才軟了下來,等了一會兒他揚手示意地說:
“把你們的錢拿回去,不要你們賠了!”
離開那家農戶之後,他們來到一個草坪坐下,商量下步怎麽辦。但要大家都搭拉著腦袋不說話。
“時間已經過去四個多小時了,怎麽辦?大家快說話呀!”
“我聽說平塘有一個鑄鍋廠,具體在什麽地方我也說不上,不過我們可以先打聽一下,隻要找到鑄鍋廠,我們就有希望了。”一個不愛說話的同學開腔道。於是又開始打聽鑄鍋廠,但是問東問西,得到的回答是“搖頭”。正在不知所措時,迎麵走來一個頭頂新鍋的人,他們問他鍋子是從哪裏買來的,那人把手往何邊一指,意思是說就在湘江邊停靠著一隻賣鍋的船。聽後他們立即飛奔河邊,碰巧他們在運輸過程中損壞了一口鍋子,船老板聽了他們說明來由後,很慷慨地從破鍋子上敲下幾塊,無賞地送給他們。
他們馬到成功趕到學校已是下午四點差十分,挖白膏泥的已捷足先登,大約先他們半個小時。可是找爐子的那路卻回來得很遲,其原因,一是路程比較遠,二是解放後操補鍋業的很少,很難找到補鍋的。不過還算幸運,找到一個早已不從事此業的老頭,他們花了一點錢向他買回來一個廢棄爐子和破風箱。
劉煥章吩咐他們用餐、休息後,立即組織人手幹起來。會木工活的同學修理風箱,會燒煤火的升爐子,黨支部書記親自動手作模子。按照補鍋匠的操作程序,很快就把一罐生鐵熔化了。把浮在上麵的殘渣舀出來後,露出來是上下翻滾的紅燦燦的鐵水,大家高興叫了起來:
“鋼水,鋼水!”
“我們成功了!”
“不,還是鐵水。”劉煥章很沉著地糾正道。
“時間燒長一些就是鋼了。”頭腦稍微冷靜的謝芳芳說完後,向支部書記飛了一個眼色,好象勝利就在眼前。
“是呀,不是熔鐵,是煉鋼,要慢慢地煉!”劉煥章會心地說。
“兒戲,兒戲!昏了頭。”童蔚然在旁邊嘀咕。他趁大家不注意,偷偷縮回寢室看書去了。
同學們都自動輪流拉風箱,女同學也不甘落後,搶著要拉風箱。火越燒越旺,火苗升起來足有五寸高。大約過了半時辰,忽然聽得“撲哧”一聲,爐子裏的白膏泥罐子炸裂,鐵水流入爐中,冒起層層煤灰,這煤灰撲滅了火苗,也撲滅歡聲笑語。大家驚呆了。這時老劉說:
“世界上沒有一帆風順的事。失敗為成功之母。現在黨團員留下,其他同學都回寢去。”
通過分析,他們認為是白膏泥罐子耐不了高溫。有的提出,要另找耐高溫的材料。但是老劉不同意,因為一時半刻找不到更耐高溫的材料,會延誤出鋼的時間。因此他力排眾議,決定再試,把罐子作厚實一點。於是他們沒等爐子冷卻,就把爐子空倒出來,再試。
這次煆燒的是時間是長了一點,但最後還是破裂了。不過從這裏可知道,增加厚度可以提高耐溫程度。這樣他們又把罐壁的厚度增加一倍,但是這次不但沒有延長煆燒的時,反比前次的時間短,原來不是越厚越好,往後他們在選擇厚度上下功夫。直到第二天上午點九點他們才選擇了一個合適厚度,不過煆燒時間也不是很長,隻是一小時而已。但是老劉準備向黨委報喜,並布置一部分人去砍柴,準備大幹。但`卻遭到一些人反對,他們說目前出的不鋼,是鐵。楊求達、謝芳芳等人則站出來支持劉煥章,說:
“咱們煉了一晝夜還不是鋼,要什麽才是鋼呀?你們說話存良心嗎?”其實他們並不知道鋼是何物,鋼和鐵之間有何區別。童蔚然悄悄地說:
“好大喜功,什麽鋼,連熟鐵都還不是,還是生鐵!”
一垂定音還是歸支部書記,他說是鋼就是鋼。報喜隊伍集中了五六十人,茶盆裏用紅布包裹著那塊“鋼”,由謝芳芳端著,一塊大木板上貼著一個大“喜”字,由兩人抬著,前麵是鑼鼓開道。隊伍浩浩蕩蕩、鑼鼓喧天地來到院本部(嶽麓書院)。
院黨委此時正在開黨委會,黨委書記蘇玉在會上提出了學生參加大煉鋼鐵的問題,她認為學生不能不上課去參加煉鋼,這樣打亂了教學秩序;院長則認為既然是全民大煉鋼鐵,學生也應該參加,不要有清規戒律。因此會上發生了爭執。她聽到上課時間有人敲鑼打鼓,就七竅生煙,又聽說曆史係二年級煉出了第一爐鋼,她真覺得是胡鬧,天底下哪有那麽容易的事!所以僵持很久不肯出來接見,最後隻得示意宣傳部長羅布球出來應付了事。
羅部長出來後,劉煥章開始宣讀喜報,但是受到了製止,羅部長一邊打手式,一邊說:
“喜報就不要念了,黨委正在開會,把喜報給我就行了。”這無疑問是在劉煥章等人的頭上澆了一瓢冷水。大家興高采烈而來,掃興而歸。
砍柴一路人馬大約有十幾個人,他們都是來自農村,隻要有柴可砍那是舉手之勞。他想砍農民屋前屋後的樹,農民不答應;若砍嶽麓山的樹,那是要蹲班房的,最後他們遊到院本部,那裏樹木勝過長很茂盛,一個同學不假思索地爬上去砍了一刀,就聽見下麵有人大聲怒吼:
“誰叫你們在這裏砍樹?下來!”
“曆史係二年級黨支部,我們要大煉鋼鐵。”這個學生理直氣壯地回答。
“胡鬧!你們知道嶽麓書院是名勝古跡嗎?哼,還是學曆史的?”有人認出講話的是院黨委蘇副書記,招呼大家趕快跑。
第二天由係裏傳達黨委決定,一律停止煉鋼,自即日起恢複正常教學秩序,至於學生參加大躍進的問題聽候黨委安排。
風雨操坪一片狼藉誰也不去問津了,同學們又都走進了課堂。曹蔚然等見此十分得意,他說,文科學生一夜能煉出鋼來簡直是天方夜談。如果天底下真那麽容易的事,那中國早成為鋼鐵大國了。
第九章
不久教育部的指示就下來了:學校要實行教育革命,以適應大躍進的形勢。但是教育革命要從何入手,怎樣進行,卻沒有明確指示。學院黨委在這個問題上又發生了激烈的爭論。以蘇玉書記為代表的黨委認為,教育革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要逐步進行,不能采取急風暴雨式的作法,首先從勞動教育入手,在課程表裏麵增加勞動課,然後在調查研究和試典的基礎上一層層地推開。以院長為代表的,則主張打破條條框框,緊緊地配合大躍進,大搞勞動入手,停課半年到一年,以作好教育革命的思想準備。爭論結果院長派占了上風。
當時師院麵臨著搬遷的任務,即把占用原湖南大學的房屋全部退還土建學院,因為在土建的基礎上要恢複湖南大學。而師院僅僅隻建成了語數大樓,還有幾棟大樓急待修建。正好湖南的工人標兵劉孝安又要來師院表演砌磚一條龍法,急需大量磚。這樣幾棟大樓的運磚任務就曆史地落在語文和曆史係的肩上。
磚窯在裏離師院二十來裏地的平塘,要用船把磚到離工地兩三裏地的排樓口。他們的任務是用板車運上船,然後從船上用肩挑到工地。他們兵分兩路,一部分留在學院負責從船上運到工地,一部分在平塘安營紮寨,晝夜輪班開工,三人一部板車,風雨無阻。曆史係上夜班,語文係上白班。每天收班時登記“戰果”,先進的表揚,後進的“促進”。
勞力基本上是平均分配,但還是有強有弱。老是名列搒首的遭人妒嫉,老是吃“豬尾巴”總挨批,死不服氣。特奇怪的是楊求達一組總是獨占鼇頭,其他與他們勢力相當的組拚命追趕還是追不上。他們一車拉三百四五,不管怎麽使勁,也總是象老牛拉破車樣走不快,而楊求達一組一車拉四百卻能快步如飛。他們不知楊求達組的訣竅在哪裏?不過大多數人也不想弄清楚,隻要盡力幹,何必出那個風頭!一天晚上快下班的時候,楊求達組在下坡時不小心翻了車,因為堵塞通道,後到的幾部車的一些人都跑來幫他們碼車,楊開始堅決謝絕,但是大家不管三七二十一,還是幫他們碼車。把散落的磚都碼完後,他們意外地發現,楊求達組車上的磚竟比他們車上的還少。少數細心的女生把這個秘密記在心裏。
第四天夜晚,月光皎潔,能見度特別好。兩個女生,一個叫王鳳儀,諢名喜雀,一個叫肖麗珠,雅號愛打聽,商量好今天晚上要看個究竟。他們借解手之名,躲在一磚堆後麵偷看楊求達裝車。楊求達等人的碼法和他們完全不同。他們先沿車邊平碼一個六塊磚高的空心四方形,就象修築圍牆一樣,然後再把四方形裏麵碼成田字結構,最後一層是一實心的四方形。這樣從外表看是一滿車嚴嚴實實的磚,但實際上比一般還少。這兩個女生的秘密發現在同學中傳開之後使他們連想起兩件事:一件是楊求達組總是要單獨裝車,不和其他組共取一個磚堆上的磚,另一件事是車拉到卸車地點後,他們總是順勢把車把手一抬,把磚全部傾倒在地下,監工的對此提了多次,因為那樣把磚打斷了,但是他們總是借口控製不了車勢。現在一切迷團都揭開了。原來有鬼。不過這兩個女生也不願當惡人,在支部書記麵前告他們一狀,恐怕就是告他們一狀,也未必告得響,因為楊是劉煥章的紅人。
不一兩天同學們的議論就傳到劉的耳朵,劉聽到這個議論非常生氣。當天下午他召集了緊急會議,他在會上說:
“現在有一股歪風邪氣,暗中傳流言蜚語,打擊中傷積極分子。自己幹活不出力,還找勞動邁力的同學的茬。作事要光明正大,不要搞自由主義。我請那個發現人家秘密的同學站出來說明真象。”楊求達聽了臉紅一塊白一塊,神色很緊張。那兩個女生本來是好奇,在這樣的陣勢下當然不敢造次。沉默了好大一陣,見沒有人敢說,楊頭腦裏那根弦才慢慢放鬆下來。
楊求達懷疑是童蔚然等人在後麵搗他的鬼。有一天他抓到童與幾個同學私下議論停課勞動的把柄,就向劉煥章打小報告說:
“童蔚然幾個同學消極怠工,對停課勞動不滿,他們說,我們現在到底是學生還是工人?學校是教學為主還是以勞動為主?”劉聽到楊的小報告如獲至寶,立即召黨團員及積極分子會議,研究如何把歪風邪氣壓去,順利完成院黨委交給我們運磚任務的問題。劉煥章的意思開個專題辯論會,要大家作好思想準備。支部書記提議,大家隻好附議。
第二天中午提前起床,全班同學在一個草坪集合。劉支書語氣平和地向大家說道:
“現在利用休息時間開個會,這個會可以說是一個戰地整風會,也可以說是一個思想辯論會。最近有人打擊積極分子,看來這隻是表象,它還有其內在的思想根源。有人對停課勞動嚴重不滿,說什麽我們是學生還是工人,學校以教學為主還是以勞動為主?我看我們今天的題目就是:學校究竟要以什麽為主?”
首先楊求達發言,他說:
“現在全國都在大躍進,我們不能關在書齋裏,與熱火朝天的大好形勢隔絕。我看我們就是要停課大搞勞動,趕上大躍進的形勢。新的無產階段教育製度就是要以勞動為主,勞動就我們的主課,我們的課堂是社會大課堂,教室裏的課堂隻是小課堂而已,所以我認為學校應勞動為主。”
童蔚然站起來接著發言,他說:
“我認為學校以勞動為主是奇談怪論。古今中外的學校沒有以勞動為主的。如果一學校是以勞動為主,那個學校就不叫學校,而應該叫工廠或農場。”
宋其成反駁童蔚然說:
“真正稱得上奇談怪論的是童蔚然的觀點。封建社會和資本主義社會的學校當然沒有以勞動,更談不上以勞動為主,因為他們鄙視勞動,無產階級的學校就應當辦成象高爾基的《我的大學》中的大學的樣子。”
“高爾基的《我的大學》所描寫是一個社會,不是一所具體的大學,請讀了這本書再來發言,不要望文生義!”童蔚然的話引起哄堂大笑。
“江西共產主義勞動大學是我們的榜樣,憑兩手老繭入學,憑兩手老繭畢業。”
接著還有幾個同學發言,有支持童蔚然的,也有反對的。最後劉煥章作總結:
“同學們發言很積極,很踴躍,這很好。教育革命有很多思想障礙,有封建的,也有資本主義的,而且這些東西根深蒂固,不肯自動退出曆史舞台。從孔夫子到現在的教育家都鄙視勞動,我們無產階級則截然相反絕,恩格斯把勞動視為人類在共產主義的第一需要,在共產主義社會勞動將成為人們的自覺行動。我們黨的遠大理想是實現共產主義,而我們正在建設社會主義,同學們,你們說我們把勞動放在教育的首位,學校應該以勞動為主,應該不應該呀?(‘應該,應該!’一些同學附和。)是的。所以這次教育革命與以前不同,要從大搞勞動入手。這個討論還要繼續下去。今天就討論到這裏。”
平塘運磚曆時兩個多月,曆史係回來後進行勞動總結,表揚先進,“促進後進”。最先進的自然是楊求達,最後進的當然是童蔚然。劉煥章要楊求達寫了一張入黨申請書,並建議支部討論他的入黨問題。在支部會上,有些人提出了楊求達入黨的動機問題,他們說,楊有投機心理,為人虛假,要考驗一段時間再說。劉極力反對這種看法,他說:
“現在是大躍進時期,審查入黨問題也要有大躍進的觀點。就好象戰爭年代的火線入黨一樣,要有戰爭的緊迫感。在火線上哪有那麽多時間考慮,一切以服從戰局為第一。在大躍進中討論入黨問題,主要考慮在大躍進中的表現。俗話說人無完人,金無足赤。申請人有這樣那樣的毛病,入黨後黨組織可以進行教育。”
劉支書一番高瞻遠矚的大論後,開始表決。表決結果以一票的多數通過。他不但要吸收楊求達入黨,而且還要委以重任。曆史係決定大辦工業,建立水泥廠和耐火磚廠,因為水泥和耐火材是大躍進的緊俏物資。劉煥章向係總支要求把水泥廠交給他們年級,並征得係總支同意,要楊求達負責籌建水泥廠,並給他配備一名副手。但他們都對水泥一竅不通,就是到就水泥廠參觀學習後還是一知半解。
回來後在建燒水泥的高爐問題上,楊與副手發生了分歧。副手名叫譚家正,團支部委員,老誠,不愛說多話,但敢堅持自己的觀點。楊要同學自己動手建高爐,譚不同意。他說:
“同學們一點泥工技術也沒有,怎麽能建高爐。如果高爐倒塌,那是要死人的!”
“你就是前怕狼後怕虎,那有一點躍進精神!如果請泥工砌爐,那不符合教育革命的精神。教育革命就是要我們從幹中學,從實踐中增長才幹。”
“要從幹中學也得有師傅。”
“能者為師。”
他們爭持不下,去請示劉支書。劉支書毫不猶豫支持楊。有人撐腰,楊的躍進勁頭更足,他設計了直徑為2米高為10米的高爐,挑選一批農村學生開始修建。基礎還打得很牢,砌到3.5米時也沒有什麽問題。
“爐身晃動,這說明爐身沒有傾斜。沒問題,大家大膽幹!”楊求達一麵觀察,一麵說道。
砌磚的同學聽到楊這麽一說,幹得更歡,他們以不是泥工能砌高爐感到得意。有的小聲地哼著歌兒:
“戴花要戴大紅花,
騎馬要騎千裏馬,
聽話要聽黨的話。
……”
有的在爭論他們何時才能複課,一種意見是建好這座高爐後就會複課,另一種意見是水泥正式投入生產後才能複課,還有一種意見是遙遙無期,持這種意見是認為水泥很難試產成功。有的埋頭砌磚,力爭盡快建成高爐。
“哢嚓”——“砰”,路過的人回頭一看,是正在修建的圓椎形建築倒塌,“泥工”都被磚、木板和腳手架壓在下麵,沒一個發出呼救聲。路過的人異口同聲大聲呼叫:
“救命呀!建築工地出事了,快來人啦!”
不一會兒有一些學生趕到,他們幫助搬開腳手架、木板,掀掉泥土、移開磚頭。這時才有“泥水匠”發出微弱的“哎喲”聲。他們迅速將其送往衛生科。經醫生檢查,有兩人受重傷,七人受輕傷,一人受驚嚇。醫生問道:
“你們是搞建築的,為什麽不注意安全生產啦?”
“我們不是泥水匠,是曆史係的學生。我們建高爐燒水泥——”這時劉煥章和楊求達等趕到。劉首先代表黨支部向受傷者表示慰問,要他們安心養傷,養好傷後和他們繼續投身到大躍進的洪流中去經受鍛煉。“要奮鬥就有犧牲,要勝利就會有挫折。”楊附和著說:
“是呀,是呀——”他不便往下說。譚家正則臉色難看,一言不發。
自己動手建高爐證明行不通,於是楊求達就和劉支書商量,決定請泥水匠修建高爐。沒有一兩天工夫高爐就修好。下一步就是試燒水泥的問題。但是通過幾次的試驗,水泥的標號還是達不到起碼的要求,隻有250,按生產要求,要達到400標號才能投入批量生產。經過一再改進還是隻能達到300標號,而且標號還不穩定。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還是決定批量生產。結果生產了一倉庫沒有銷路,隻有幾個農民,因價格便宜,買幾袋。但不久就退貨了。他們用這種水泥修曬穀坪、糞坑,十天半月水泥還不凝固。
第十章
毛澤東主席視察湖南。一天毛在周小舟的陪同下遊覽嶽麓上,驅車在榮灣鎮至嶽麓山的公路上行駛,毛澤東從車窗向外遠望,忽然見到嶽麓山上到處大石坑和象瀑布一樣的溜石滑道,有的山頭竟已削平,麵對這百孔千瘡的破爛的景象很生氣,他問身邊的周小舟,現在嶽麓山怎麽會成這個樣子。周回答,是大躍進——采礦石。毛立刻發話,趕快聽止,不能因采石破壞了嶽麓山的風景。
原來嶽麓山的石頭含鋁量很高,大躍中湧現的工廠的原材料大都來自這裏。這其中包括了曆史係的耐火磚廠和水泥廠。因為原料質量好,運輸特別近,就有一個溜石道從師院的一個學生食堂旁邊下來。現在原料來源一斷絕,曆史係的這兩個工廠就被迫停產。
停產不久,係裏下來通知,劉煥章這個年級,包括任課教師,全部下放到江西萍鄉安源煤礦,一邊勞動,一邊上課,同時進行教育革命。
一個夜晚,全年級師生一百多人背著鋪蓋卷,排著整齊隊伍,從二裏半(即師院學生宿舍所在地)浩浩蕩蕩地向火車站進發,沿途步行,中間過兩道輪渡。到達火車站不久,就魚貫似地上了火車。車上旅客不多,他們坐在緊緊相鄰的兩個車廂裏。火車風馳電掣般前進,兩麵車窗的大躍進景象一閃而過,大躍進的標語口號一個接著一個,但看不太完整,因為車速太快。隻有中途靠站才看完整一兩幅,如“人有多大的膽,地就有多高的產”,“天上沒有玉皇,海中沒有龍王,喝令三山五嶽開道,我來了!”車廂裏大躍進的空氣也很濃。列車員服務周到熱情,不時地打掃車廂,來回提壺續水。學生們活躍異常,歌聲不斷。有時兩個車廂還拉歌。夾雜在師生中的旅客也大開眼界,跟著樂,不過也有少數在皺眉頭。因為他們聽不清廣播報站名。列車長對學生們的熱情也很支持,她不僅不幹涉,還邀請他們中的文娛積極分子到列車廣播室去演唱。他們表演了小合唱、快板、相聲和樂器小合奏。按火車的慣例,到夜間十一點要停止廣播,以免影響沿線群眾的休息。可是今夜卻是一個例外,廣播演出一直繼續到天明。因為這是大躍進的年月,這是“一天等於二十年”的年月,什麽陳規陋習都應當廢除!
忽然一聲汽笛長鳴,火車減速開進了萍鄉火車站。這兩節車廂的熱火朝天才變成一片熙熙攘攘。他們在這裏下車,步行來到萍鄉汽車站,等候開往安源煤礦的汽車。汽車站裏陳列著當日的報紙。學生們蜂擁而上,爭閱著當日的新聞。
“諸位,安靜,安靜!”女生王鳳儀揮動著手中的報紙,像街頭演講開場時一樣,努力吸引大家的注意。“我向大家報告一條特大新聞,‘1958年7月31日安徽舒城縣千人橋農業社放出早稻畝產11471斤的衛星!’”可是她說的特大新聞並沒有引起大家的注意,他們仍然埋頭看手中的報紙,連頭也沒抬。因為她的雅號叫喜雀,平時說話就沒把她當回事。隻有女生肖麗珠跑到王鳳儀跟前搶過報紙來看。她一看到紅色通欄標題,就大喊:
“喜雀沒有騙人,是真的,畝產超萬斤!你們快來看呀!”
這個時候才有幾個同學慢悠悠地站起來,走過去看過究竟。因為她也有個雅號叫愛打聽,人們對她的傳話一般也要打折扣,不過她在同學中的信任度還是要比王鳳儀高一點。這些人一看到大紅字標題,也失聲驚呼:
“特大新聞呀,畝產超萬斤。千真萬確,快來看。”
“千斤木炭燒不熱的冷血動物,嚴重的右傾!”有人大聲含沙射影地指責少數漠然視之的人。
在這種壓力下那些人才三三兩兩地過去,看了一下標題但是都沒有發話,唯有童蔚然把報紙從頭至尾地看了一遍。他本來聽到標題就不相信,當看到文章說單季水稻畝產達11471斤時,他就更加確認了自己的想法是對的,他是來自農村,也曾和父親一起種過田。他的家鄉座落在洞庭湖區,那裏最好的田單季畝產不過五、六百斤,報紙上報道的產量是他家鄉的最高產量的19到20倍,那怎麽可能,曬幹車淨的11471斤穀以一寸的厚度攤開鋪在曬穀坪上該需要多寬的麵積啊!“這種吹牛也太沒有邊了!”他一邊想,一邊不大不小地說出了聲來。
“你說什麽,是吹牛?你睜著眼睛說瞎話,連黨報你都不相信啦?”站在一旁的楊求實馬上搭腔道。於是兩人爭吵了起來。黨支書記劉煥章聽得真真切切,感到這是大是大非,不能聽之任之,尤其是在旅客眾多的汽車站發生這樣的事,小而言之是給嶽麓師範學院丟醜,大而言之是在南來北往的旅客麵前給毛主席家鄉人的臉上抹黑。他果斷地決定開個現場辯論會。會場就選擇在汽車站旁邊的一個空地上。
“今天大家都在場,都看到了,聽到了。黨支部認為,今天的事是大是大非的問題,是關係到我們如何對待當前的大躍進的問題。工人和農民高舉三麵紅旗(即總路線、大躍進和人民公社)鼓足幹勁,不分白天和黑夜,千辛完苦地搞大躍,大煉鋼鐵,奪高產,放衛星,可是我們竟有有個別同學無視大躍進大好形勢,懷疑群眾,懷疑群眾運動,連黨報上的新聞也不相信,說什麽水稻畝產超萬斤是吹牛。我們就開個現場辯論會,讓同學們分清是非。同學們可以擺事實講道理——”
“我來講幾句!”劉煥章的話還沒講完,楊求達就忽地站起來搶著發言。
“好,我不講了。楊求達同學發言。”
“畝產超萬斤是新聞記者實地采訪,經總編審查,報請省委批準,登在黨報上,這是不容懷疑的。如果連省委機關報不相信,我們相信什麽,難道要我們相信你童蔚然信口雌黃。事實是客觀存在,你想否認、抹殺,那隻是白日做夢!”
“你種過田嗎?知道最好的田一般畝產多少斤嗎?11471斤曬幹車淨的稻穀以一寸的厚度攤開要占多寬的麵積嗎?11471斤是一般產量的19到20倍,你知道嗎?”童蔚然插話。
“我沒有種田,我也不知道最好的田每一般畝產多少斤。”
“那你怎麽知道畝產超萬斤事實呢?”童蔚然又插話。
“但是畝產超萬斤的農民,他們總種過田,他們總該知道最好的田一般畝產多少斤,他們經曆了11471斤稻穀的曬幹、車淨的全過程,他們總該知道11471斤稻穀以一寸的厚度攤開要多寬的麵積,這則新聞是他們提供的,難道不值得我們相信嗎?”
“相信黨,相信黨報,這是我們今天說話的基本前提,”一個同學站起來聲援楊求達。“畝產量11471斤是鐵的事實,用不著爭辯。我倒是認為最要緊、最關鍵的是要指出這種思想,不是思想是思潮,的危害和實質,給童蔚然,也包括持有這種觀點的少數同學,挖政治思想根源。說到底,否認抹殺畝產超萬斤是一個承不承認我國現在出現大躍進的問題,全國各條戰線千軍萬馬,你追我趕,一天等於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