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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妾

(2005-09-25 08:59:34) 下一個

                             

                                    

                                   (小說)

                                   

 

    水明縣是沅水上遊的一個苗族集居縣,它的縣城就建在沅水與它的支流同河的交匯處。縣城兩麵環水,背靠大山,隻有西邊沿同河而上有一條平地。這個縣的最高學府是水明簡易師範(簡稱簡師),全縣的小學教師大都從這裏畢業。辛亥革命後,在一個留日學生的倡導下,改簡師為水明縣縣立初級中學(簡稱縣中),簡師改為附屬班。不料縣中成立不久,第一任校長就因病去世。

    接任校長是一個家學淵源很深的高師畢業生,他在縣中任教已好幾年了,深受同事的擁戴和學生的歡迎。他叫高山文,個子高挑,眉清目秀,舉止文雅,經常著一件玉蘭色長衫,顯得風流倜儻。學生都願與他交往,尤女生最甚。他常教的科目是國文,由於他國學底子厚實,能把文字艱深的古典文學,講得深入淺出,引人入勝。對聯、詩詞是他的興趣所在,常常出口成章,語驚四座。他習一手顏體字。所以經常來請教詩文、求寫婚喪喬遷壽誕對聯的接應不暇。

    有一次他為本校一個中年女教師招贅寫了一副集句對聯:

                   花徑已然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

這是擷取杜甫的《客至》中的兩句稍加改動寫成的。不懂其隱含意義的人,當作一副普通對聯,一眼掃過,沒有引起聯想。可是文化素養高而又富於聯想的人看了卻啞然失笑。

    有一些女生經常光顧高先生的寓所,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請教詩文隻是借口,覬覦先生本人才是真正意圖。那時的女生年齡都偏大,多數在十七八九。而且大都有船到碼頭車到站的思想,畢業後不想繼續深造。有些人已在為自己的未來焦慮不安。高先生的男性魅力好像對那些女生來說簡直不可抗拒,有的甚至到了魂牽夢繞的程度。她們明知先生已有妻室,並且已結婚多年,感情一直很融洽和睦,但還是火燒冬毛不死心。她們想一夫多妻是社會時尚,像高先生那樣有學問有地位的人有個通文墨的偏房是天經地義的事,就怕高先生看不上或者他們爭不到。

高先生家裏有產業,由他妻子住在家裏管理並奉養高堂,而他則常住學校,通常她妻子一個禮拜才來校團聚一次,他隻有過年過節或放寒暑假才回家。這就給那些女生以可趁之機。少數膽子大的爭著在生活上照顧他,幫他打掃房間,洗衣洗襪,星期天給他做好吃的。可是表麵上看起來風流倜儻的高先生,內心裏卻十分正派,嚴於律己,很珍惜與妻子的感情,從不為身邊的窈窕淑女動心。有時有的女生設下圈套,故意誘惑他,在他房子裏更衣換裝,有意識地露出含苞欲放的胸部,在他眼前晃蕩。高先生的房間平時是不上鎖的,離開房間時隨手把門帶上,隻有回家或上街是例外。他一般是在校長辦公室辦公,一般老師晚上下班要比學生下自習要晚一個鍾頭,他因要處理學校的事比一般教師下班還晚。因此有的女生常在他房間裏複習功課或開晚差。

有一個夏天的晚上,因與教導主任研究教學上的事他回來得很晚,這時一般教師多半都已熄燈就寢。可是他推開門一看,卻發現床上正正當當躺著一個人。一本書打開放在身邊,頭發梳理得特別整齊,一絲不亂,藍上衣,黑長裙,十分得體,隆起的胸部隨著輕柔的鼻息聲上下起伏。他知道是陷阱不能往裏跳,輕輕地拉上門,佯裝回家去睡覺,把身子藏在黑暗中,注意觀察。果然他離開房間後不久她就悻悻然地離開了房間。

    直到解放前兩三年,他還是潔身自好,不拈花惹草,嚴守教師職業道德。可是就在這一年,師範部一女生闖入了他的生活。這個女生在肄業階段從未光顧過高校長的房間,高校長也沒有兼過她的課。一般來說,學生自從入校起就認識校長,但校長未必認識學生。但高校長是例外。他有非凡的記憶力。凡是水明縣中的學生,不論畢業與否,他都能說出他們的姓名、出生年月、家庭住址。有一次在省教育廳開會,教育廳長突然要查學校學生的學籍,一些離長沙近的校長紛紛派人到學校去取名冊,可是水明座落在湘川邊陲,不通汽車,從水明到長沙,日夜兼程,至少要十天。於是逼上梁山,他花了一個夜晚的工夫就把全校學生(包括師範部)的名冊默寫了出來。

    這個學生姓楊名水仙,初入校的時候平平常常,普普通通,很不起眼。可是女大十八變,到年屆畢業時已是一朵亭亭玉立的鮮花。她皮膚晰白,臉蛋紅潤,兩隻又大又圓的眼睛透明得像兩口清泉,身著墨綠色的旗袍,把女人的曲線美顯現得十分誘人。她第一次來到校長的房間時,校長正在趕寫一篇約稿,她沒有驚動他,隻是站在他背後仔細觀察奮筆寫些什麽。校長感覺到身後有人,隻是無暇轉身來看,他估計是來他房間的常客吧。他寫完最後一個字時,聽到一個不熟悉但很悅耳的聲音在他背後喝彩。

   “寫得好,一氣嗬成!”

他轉過身來,不由眼睛一亮。

   “原來是楊水仙啊!”

“高校長的記憶力真好。高校長,我給您謄寫吧。”說著不等校長表態,就要校長讓座謄寫起來。大概一個鍾頭不到就謄寫完畢。她的書法清秀俊雅穩鍵,校長很滿意。

   “想不到女生還能寫這樣一手好字。”

   “隻要滿意,以後您寫文章,我包謄。”

   “那好呀,寫文章的人一般都懶得謄寫。”

    從此以後,她經常到高校長房間來。有時問他無文章要謄,有時幫他料理房間,有時請教詩文。她不像其他女生,師母來了就退避三舍,師母來了她照樣去。她不但幫校長作事,也幫師母的忙,比如買、送個什麽東西,因此師母和她的關係很好。師母帶了好吃的來,也經常叫她去吃。

一個中秋節,她被師母請到校外的家裏吃月餅賞月。她一邊吃月餅,一邊請教校長的詩詞。首先念了清朝龔自珍遊蘇州寫的一首絕句:

              燈痕紅似小紅樓,似水年華似水秋。

              豈但此情柔似水,蘇音還比水般柔。

她問道:

“我覺得第四句的‘水般柔’不大順口,是不是可以改為‘水聲柔’?“聲”和“般”同樣是平聲。”

“那可不能改。改了就意思變了。”

“請校長講解。”

“水柔是指感覺而言,隻要是在液態的情況下,它都有柔的感覺;而水聲則不然,流得緩慢時給人以柔和感,如小橋流水,流水潺潺,泉水叮咚等,流得快的時候則給人以不安甚至心驚肉跳的感覺,如驚濤駭浪,洶湧澎湃等。龔自珍把蘇音比作水柔真乃傳神之筆!我聽到兩句民諺足以說明這個問題:寧聽蘇州人相罵,不聽北方人說話。”

“把蘇音說得太神了。校長,你猜我的祖籍是哪裏?”

“你的口音有點江浙味道。”

“我媽是秦淮河邊長大的,我就出生在蘇州,後來逃難來到這裏。我在家裏還與我母親講蘇州話呢!”

“難怪你講話閱耳。你的籍貫為什麽填湖南呢?”

“因為我繼父是湖南人。”

接著她觸景生情,念了唐朝李建樞的一首絕句。

                               詠月

                  昨夜圓非今夜圓,卻疑圓處減蟬娟。

                  一年十二度圓缺,能得幾多時少年。

她問道:

   “校長,七言詩是四三的節奏,為什麽這首詩不是呀?第一句好像是三四停頓,第三、四句是五二停頓。”

    師母見他們開始談詩,自覺沒趣就借故打掃廚房抽身走開了。

   “七言詩通常是四三的節奏,但也有例外。比如你念的這首第一句是三四節奏,你說對了,念作‘昨夜圓,非今夜圓’,第二句是四三節奏,是正常的,但第三、四句是二四節奏,不是五二節奏,念作‘一年,十二度圓缺,能得,幾多時少年’。”

   “啊,請問校長,這首詩要表達的意思是什麽?”

   “唉——詩人感慨自然界的交替變化和循環往複,悟出歲月無情,人生短促的道理,勸喻人們珍惜美好的時光。”

   “要怎樣才算珍惜美好的時光呢?”

   “那就是要好好讀書呀。”

   “好好讀書就是珍惜美好的時光,對我們即將畢業的師範部女生來說呢?”

   “是的。俗話說,活到老,學到老吧。不過——也要從實際出發,像你家庭條件不夠好的,家裏隻有你母親一人,你年紀又不小了,也可以談婚論嫁,找個好歸宿。因為這裏的美好時光也包括青春年華。”

    楊水仙聽到“談婚論嫁”臉唰地紅了,但她還低著頭沿著思路說下去。

   “校長說得是,照說我也應該想到這一點了。但是我壓根兒就是不想出嫁。”

   “說傻話了,女子怎麽能不出嫁呢?”

   “我不出嫁,我要一輩子給您謄寫文章。”說完後偷偷地瞟了校長一言。

   “你馬上就要離開學校走上工作崗位了,不能老呆在學校裏呀!”校長早已明白了她的意思,但還是說些客觀。

   “我不想當小學教師,成天與毛孩子打交道,我就是想給你謄寫文章。這個工作我喜歡幹。我隻要有口飯吃就心滿意足了。”她邊說邊抬起頭來,似乎是表示她的決心。“就是那種私人秘書什麽的,你堂堂正正一個中學校長有個秘書還不應該!”

    校長不敢往下談,怕妻子聽出個子午卯寅,鬧得不愉快,就主動結束談話。

   “這個問題以後再談吧。”

   “不,一言為定。”說著就起身告辭。

    他真沒有料到事情會發展到這種地步,思想毫無準備。他開始還有顧慮:一個中學校長納妾是不是有傷風化呢?但是他一想到一些偉人、名人,如蔣介石、李中仁、張學良、張大千、徐悲鴻等,他又覺得自己太謹小慎微了。他冷靜下來一想,身邊確實需要一個人從生活上和工作上給予幫助。家裏的原配沒有文化,又有高堂要照料,又要管理家業,她既沒有時間也沒有能力幫助他。再說他們結婚已十年多,至今還沒有孩子。俗話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件事老母曾多次對他提過。過去老母提起這件事的時候他很反感。現在看來老母的身體是一年不如一年了,若是她在世時見不到第三代,豈不是極大的憾事。特別是他從教十餘還沒有見到如此善解人意的女性,可以說她第一次來到他房子裏時,他就有了不一般的感覺。而且她又態度堅決,好像跟他跟定了似的。看來這是一個機會,送上門的好事,不能讓它溜走。不過老婆這一關能不能通過,還是一個問題。

    他很快找一個機會同他老婆談了這件事,不料老婆因沒有給他生育很內疚,不但不反對他納妾,而且還保證與楊水仙以姐妹相稱,好好相處。

    這樣楊水仙就正式成了高校長的偏房,從成親那天起就與他住在學校,隻有過年過節才回家看看,生活過得美滿極了,也沒有通常那種爭風吃醋的的現象。

但是好景不長,第三年水明縣就解放了。解放後的第一任校長是新任縣長(軍人)兼任。高山文因納妾問題,沒被任命為副校長,隻當個普通語文教師。

他家雖住在縣城,但在農村有相當數量的土地出租,因此土地改革時他家劃為地主,這時他的老母已去世,農民為了清算他家的剝削,挖他家的浮財,把他和楊水仙揪回去與戴氏一起鬥爭、關押,並且三人都被劃為地主分子。從此他就失去了當教師的資格。新婚姻法是不允許一夫多妻的,楊水仙又還年青,所以農會命令楊水仙改嫁,但她死活不肯,農會為此傳喚過、鬥爭過她,僵持一段時間,後來因戴氏暴病去世才算了結。有人說是她服毒致死有意成全楊水仙。

    土改以後,他們兩人相依為命,他在街上擺個香煙攤子,加上代寫書信,楊水仙搞點搬運或幫人作褓姆,吃飯穿衣不用愁。幾年後他們還生了一個女兒,取名為玨玨。楊水仙因為沒有生個男孩為高家傳種接代,很不喜歡她,希望下一胎將生個男孩,但後來不知什麽原因就沒有再生了。可是高山文卻視她為掌上明珠,十分疼愛她。因為她長得酷似她媽媽,非常聰明伶俐。

 

    時間再向前推移幾年,就是“觸及靈魂”的文化大革命。這場革命對高山文來說並不怎麽難受,因為他對管製、訓話、揪鬥、戴高帽子遊街已經習慣了,死豬不怕開水湯。造反派也把當作死老虎,很少光顧他。直到文革後期,響應毛主席的號召“不在城裏吃閑飯”、城市居民大批下放到農村才真正觸動了他。這在當時是不可抵擋的潮流,連根正苗紅的都得服服帖帖地去,就甭說戴著地主分子帽子的他了。這時他已年逾花甲,但幸運的他妻子還年青,剛滿四十,雖然也是飽經風霜,但容顏不減當年,依然風姿綽約。他一家三口被下放在後山農村,這裏的農民大多曾是他家的佃戶。他們來到這裏的時候,村民都投以異樣的目光。

   “一個六十多歲糟老頭的妻子竟是那麽年青!”

   “一個隻有四十上下的有姿有色的女子竟還守著個白發老頭過日子!”

   “這世界上的事真是千奇百怪!”

人們背後議論紛紛。一些頑皮的孩子不知誰給他們編了順口溜到處亂唱:

   “老牛吃嫩草,老頭睡少妻……”

    但是他們隻感覺到村民們的奇異目光,並沒有聽到他們的私下議論,也沒有聽到孩子們的順口溜,他們目前最大的問題是忍受不了當農民的艱辛和生活的貧苦。從早到晚地在田裏、地裏勞動,累得腰酸背痛,特別是雙搶季節那真是度日如年,苦不堪言,手割破了,腳被泥水泡爛了,卻依然要出工,不能缺席在家養息。收工回家飯菜難以下咽,因為食油十分奇缺,菜裏隻有一絲半點油。有的農民吃的木籽油(一種非食用油),一般農民沒蔬菜園,隻有那些強悍的人家偷種了一點,因為這是資本主義尾巴,集體種的蔬菜不但數量少,品種也很單調。楊水仙雖然年青,也忍受不了這種苦。她從小生在城鎮、長在城鎮,從未脫鞋解襪在水田裏幹過活,解放後她雖然也幹過搬運,但是那是一個可以挑檢的活,贓了的或者扛不起的可以不幹,幹累了可以在家歇著,沒有人管著你,不像現在隊長喊出工就得出工,喊收工才能收工,就像解放前地主的長工一樣。這種生活使她苦惱。

    這個生產隊的隊長是大隊副支部書記兼的,姓塗名懷之,階級覺悟很高。他的父輩原是高山文的佃戶。他認為高山文一家來到這裏是還剝削債的,是接受改造的,所以對他們一家總是“特殊照顧”,尤其是他的小老婆。有的社員也覺得就是要整整姨太太的嬌氣。因此看到她疲憊不堪、無可奈何的時候,不是同情,總是投以歧視的目光。

    有一天雙搶,正下著毛毛細雨,道路泥濘,很不好走。隊長安排楊水仙和幾個女社員運秧。這裏的女性習慣於用竹背簍背,背重物的背簍編織很粗糙,表麵竹篾嶙峋,背在背上很容易磨破背部的皮膚。一般婦女都在背簍的那麵縫一塊布,以緩衝竹篾的棱角。楊水仙雖然也這樣作了,但是由於她穿的上衣很薄,皮膚很嫩,背在背上還是如芒在背。竹篾擦傷皮膚後,再加上雨水、汗水一浸漬,疼痛得刺骨鑽心。泥濘的道路好像沒有磨擦隻有慣性,腳一滑就是一兩尺多遠,幾次差點摔跟頭。因此她如蝸牛爬行,慢得很,人家背了兩個來回,她才背一個來回。此時在大田插秧的人正缺秧,隊長見狀火冒三丈,風風火火地要去看看她是怎麽偷懶的。他走在半途中看見楊水仙踉蹌向他走來。她上身穿一件乳白色的花短袖衫,露出雙臂像蓮藕一樣白嫩;下身穿一條鐵灰色的長褲,褲腳挽齊膝蓋,露出的小腿雖然幾乎沾滿了泥,但在沒有沾上泥的些小地方還能看得出她的小腿比農村婦女的白的多。她在泥濘的道路東倒西顛地走著,就像舞蹈演員在舞台上跳舞一樣迷人。那女人身段的柔韌和曲線美、還有豐滿的胸部盡收眼底。就是她臉上的難色和身上的泥水也好像是一種美的裝飾。他從來沒這樣仔細地注視她。他被眼前女人驚得失魂落魄,目光呆滯,那怒氣早已煙消雲散,那階級仇恨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走上前去默默地把她背上的背簍接了過來。那個女人也驚呆了,以為是隊長大發脾氣的前奏。她作好了思想準備,心甘情願地挨他的臭罵。可是她等好大一會,隊長並沒有吭聲,直到快到大田邊他才說了一句:

   “慢著來吧!小心別摔跟頭。”

    楊水仙聽了很感動。

    隊長從那以後一直心裏不能平靜。他打光棍多年才娶了個麻子老婆,高山文六十多了,又是地主分子,憑什麽要占有一個年青漂亮的老婆。她若是能與這個女人睡上一覺,才不枉來人世一趟!從此他便暗暗在她身上下工夫,找機會多接近她。在勞動的安排上給予照顧,給她安排一些離家近、輕鬆、幹處的活;給她一些小恩小惠,隊裏分東西有意多給她一些,勞動中多幫她一手。等到她對他有了好感時就下手。

    有一個白天,他的麻子老婆回娘家去了,家裏沒有一個人,左右鄰舍也沒有人在家裏,他把楊水仙喊到自己屋裏談話,他說:

   “你們家下放到我們村裏時間不短了,我這個大隊支部副書記兼隊長的還沒有找你們談過話,真是對不起。”

   “隊長工作忙嘛,不打緊。”楊水仙警惕地打著圓場。

   “工作再忙也要關心下放人員,你們是響應偉大毛主席的號召唄。”他望了望楊水仙,改用更關切的語調繼續說道,“你們家還有什麽困難呀?”

   “沒有,沒有。對我們照顧很周到。”

   “你現在都適應些麽?”

   “適應些了,適應些了。”

   “我這個人比較粗心,考慮問題不周,今後有什麽困難隻管提,我一定滿足。”他把椅子挪到她身邊坐下。楊水仙想挪開一點,但怕得罪他隻欠了欠身,作了一個想移動的姿態。“你對我還不了解,我是很同情婦女們的,特別是那些生得嬌嫩的,用一句文雅的話來說,這叫作‘憐香喜(惜)玉’吧。”說著他伸出手來要摸楊水仙的頭發,她把頭一偏,順勢挪開了椅子。“你來得不太久,對我的為人還太了解。”他邊說邊把自己的椅子又挪了上去。“其實我這個人是最注重感情的,不像有些幹部,整天繃著臉,嘴裏老念著階級鬥爭。你說,人與人鬥來鬥去有啥意思呀?”楊水仙第一次聽到共產黨員這樣議論階級鬥爭,不敢隨聲附和,讓他抓到辮子。“人就是人,應該有人情味,你說是不是?”他趁她思考之際,抓住了她的左手,她使勁地掙紮但還是掙不脫,無奈隻好任他撫摸自己的左手,她決心不讓他抓到自己的右手。“城裏人就是比農村的長得好看。你在我們村子簡直是鶴立雞群!”

   “我都四十了,徐娘半老啊!”

   “不,你仍然年青漂亮,我從來沒和你這樣漂亮的女人在一起過?”他又順勢勾上她的脖子。

   “別這樣,被別人看見了不好。”她警示道。

   “沒有人會看見。就是看見了,也沒鳥事!”

   “人們會說地主分子的小老婆拉攏、腐蝕黨員幹部。”

   “咳,別怕!天跨下來我來頂。再說就是看見了,他們也不敢說,這個生產隊是我的天下,知道嗎?”

   “你妻子看見了準會撕破我的褲子。”

   “咳,那個嘛子婆咯,她敢!如果她動了你一根寒毛,我跟她離婚!”

    這時他已緊緊地把她抱在懷裏,她知道今天已入虎口,難逃厄運,大喊大叫不僅無濟於事,反而會留下隱患,不如以退讓求解脫。

   “隊長,我答應你,但是我有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我都答應,快說!”

   “就這一次!”

    隊長聽之後,愣了一下,說道:

   “我答應你。快……”

 

    那知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這一方麵是徐懷之言而無信,有侍無恐,死皮賴臉等,另一方麵是楊水仙由無可奈何到慢慢適應到心甘情願、移情別戀。因為她和徐懷之在一起,可以得到許多好處。她不必參加那些又累又苦又贓的活,得到的工分和分配卻不少,她丈夫在村裏的待遇也得到了改善,階級鬥爭好像與他沒有了關係,批鬥會、四類分子會從不喊他參加了。她想,要想在農村裏生存下去隻得如此,隻要仍然對老頭子好就是了。

    但是她想錯了,男人對女人在外麵花心是最敏感的,女人在有外遇的情況下必然會厚此薄彼、敷衍應付從而露出破綻,另外就是沒有不透風的牆,你不看見他看見,你不敢說,他敢說,總有一天風要吹到高山文的耳朵裏。

    果然有一天半夜,高山文與楊水仙大吵了一架,睡得驚醒的鄰居都隱隱約約的聽到了一點。第二天高山文還去大隊部告了徐懷之的狀。大隊支部書記說,他們調查一下。但是後麵就沒下文了。徐懷之因此更加肆無忌憚,如果他妻子不在家他就讓楊水仙在他家裏過夜。後來高山文又告到了公社,公社書記說,他們調查一下,但照樣後麵沒有下文。讀書人豈容得戴綠帽子!他奈何不了徐懷之,但可以教訓老婆。

    一天半夜,他趁妻子熟睡之際將她綁了,把她屁股上的褲子扒開,用家法教訓她。

   “你這爛貨,我叫你偷人!你這爛貨,我叫你偷人……”他打一下罵一句。

   “老狗日的,你敢打我呀?”楊水仙一點不示弱。

   “你這騷貨,竟敢罵我!我要打死你!”說著又繼續打。

   “你打死我了,要抵命!”

   “我這老命不要了!”他停了手中的傢火,氣喘籲籲地說道,“要我不打你也可以,你向我保證,從今往後再不和那狗日的來往了。”

   “你給我鬆了綁我才向你保證。”

    高山文以為她有回心轉意的念頭,就馬上給她鬆了綁。那知她被一鬆開就惡狠狠地說:

   “哼,要我給你作保證?休想。我就是要你戴綠帽子,氣死你這老狗日的!”說著就穿好衣服鑽到另一間房裏去睡覺去了。從此她就與高山文分床而睡。

    徐懷之聽說高山文打了楊水仙,還上門臭罵了他一頓,並威脅說,下次如果敢動楊水仙的一根毫毛,要給他好看的。不僅如此,徐懷之還經常來楊水仙的房間裏鬼混,公開在那裏過夜,並且還有說有笑,絲毫不顧及,氣死高山文了。為了不妨礙他們,徐懷之還故意派高山文到山上去看守菜地,不讓他在家裏住。

    高山文氣得咬牙切齒,又第二次到公社告狀,但得到的回答還是差不多。他們說,公社會批評他的。

    晚上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他感到挨批鬥能忍受,唯獨這口氣咽不下。他想到過死,死了不是就看不見了麽?俗話說,眼不見為淨。可是這樣死不就是向他們屈服了?不是成全了這對狗男女嗎?他內心非常痛苦,思想十分矛盾。

    有一天一件預想不到的事情發生。高山文剛滿十四歲的愛女被徐懷之十七歲的兒子強奸了。他得知後怒火中燒,手持一把鋤頭去徐懷之家裏找他兒子徐牛算帳。他罵道:

   “狗日的徐懷之,你霸占我的妻子,你的孽種又糟蹋我的閨女,我與你們不共戴天!”

    這時徐牛正自得其樂地站在曬穀坪邊,舉目遠眺,以為地主分子不敢打支部副書記兼生產隊長的兒子,因此沒有防備,那知高山文跑到跟前二話沒說描準他的腰就是一鋤頭,徐牛頓時失去平衡踉蹌了一下栽倒在坎下。坎有一米多高,坎下是一塊菜地,菜地中有幾塊從地下長出來的石頭,這小子運氣不好,恰好頭部撞在一塊大石頭上,當場死亡。高山文知道闖了大禍,不過並不很害怕,因為思想上早有了抵命的準備。

    就在這時正在開展自革委會成立以來第一次全國性嚴打,各縣都紛紛開了殺戒,報紙上說,要“殺殺,殺出無產階級專政的權威來,殺出無產階級專政的威風來”。同地區的隻有黃土縣、同水縣和水明縣沒有槍斃人,前不久黃土縣槍斃了一個隻搶了幾毛錢的搶劫犯,最近同水縣又槍斃了一個團夥強奸犯。簡單說,這團夥強奸案是這樣的:農村的一對男女青年定了婚並送了彩禮,但這女青年後來單方麵毀約,要與另外一個男青年定婚,原來與之定婚的那個男青年要退還彩禮,那女青年不退,那男青年在幾次三番催討未果的情況下,頓生報複之念,在一好友的幫助下把她強奸了,說這是作為彩禮的補償。現在整個地區就剩下水明縣沒有槍斃人了。這一起人命案對水明縣來說正發生的是時候,該縣人保組得知這個案子後組長親自掛帥,勘查現場,提審犯人,錄口供找證據,很快就一錘定音(因為人保組集公檢法於一身),是反革命階級報複案,殺人凶手應當殺。案卷送到省裏後很快就批下來了。執行槍決的時候,為了防止犯人喊反動口號,在押出牢之前還給犯人灌了碘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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